第10章 高門賦
人有時候斷念就是一瞬間的事,合懿的心弦在那天就崩斷了,可她或許是藕做的,骨頭斷了也還有一點筋連着,夜夜輾轉反側,依舊會覺得唇上似有灼人的溫度,燒得她寝食難安。
實在沒法子了,找李太醫要了一貼安神藥,每晚臨睡前灌一碗下去,夜裏才能得片刻安寧。
她先前料想得不錯,封鞅的确再沒有露過面,這樣也好,頭昏腦漲都是一時的,過了那時候,現下若再對着他,她也覺得無地自容。
那天晚上露初回來,替她收拾膝蓋上的傷,問她的大氅哪裏去了,她悚然一驚,卻不好說明實情,只道是忘記放哪了,卻不知正是露初心思敏捷才會有後來封鞅的援手。
露初也不揭露她,畢竟是剛上跟前的人,比不得之前那位從小一起長大的松青姑姑,就算想表忠心示親近也得緩着來。
臨近年底,府裏事忙,要張羅采買,要制定府中人員調動,還要結算一年到頭的賬務......一應子的瑣碎事等着人幹,管家天天東閣西苑兩頭跑,兩個主子一個忙的不見人影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都指望不上,這就苦了他們這些底下人了,月盛天天累得大喘氣,十陵則整日在東閣院裏扯着嗓子喊話,把嗓子喊成破鑼了,到西苑回點事,還被合懿很笑話了一通,笑話完又讓月盛從庫房翻出來好些潤嗓子的好東西給他。
十陵樂得兩只眼睛眯成一條縫,直說:“世上再沒有比您更好的主母了,咱們主子爺真是好福氣,娶了您這樣心善貌美還沒有架子的公主夫人。”
他那嗓子聽着跟公鴨一樣,說再好聽的奉承話也是白搭,合懿聽着一笑也就過去了,只是就着方便向他打聽松青的下落。
十陵到底長了個心眼,那天主子都被氣成什麽樣兒了,尋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個人,就算要打要殺也常是輕描淡寫地像寫詩品茗,沒見過哪次把臉都氣紅了,他覺得松青肯定是犯了大事,既然主子不想讓公主知道,他哪敢多嘴。
“小的不敢欺瞞公主,松青姐姐當初是被主子親自下令帶走的,具體去了哪奴才也不敢胡猜,但是您放心,主子和您一樣是善性人,不會真把松青姐姐怎麽樣的。”
封鞅當初說生死不論,可既然後頭都交代了去處,十陵哪敢真把人打死,掌刑的手下都有輕重,三十個板子能要了人的命,也能給人撓撓癢,就比如當初十陵自己領的那頓打,第二天就照常該幹嘛幹嘛,松青那檔子,也就是做做樣子讓她受些皮肉之苦罷了,将養個把月到現在早就是生龍活虎的了,由是此,話才敢說得這麽滿。
合懿知道他嘴裏那話肯定摻了水,但松青人沒事也讓她欣慰許多,又賞了十陵幾吊銀錢方才讓月盛把他送出去了。
耳房那邊有丫頭們在剪窗花,合懿閑着沒事,讓露初拿過來幾個自己剪着玩兒,第一個才拿在手上起了個頭,有丫頭進來通禀,說是:“端王妃來拜早年了。”
她手上一打岔,一剪子戳進了中指指腹裏,疼的直冒冷汗,還是回頭咬着牙吸着氣道:“快點把人請進來。”
這頭見了血,露初吓了一跳,趕緊拿來紗布給她包紮,紅豔豔的血珠順着指尖滴在窗花紙上,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兮柔進來的時候合懿已經端正坐好了,手上抱個袖筒把傷都擋起來,可兮柔胳膊上那件雪白的鶴氅還是直直戳進她眼窩子,讓她一時難堪至極,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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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宮宴小姨落下件物什,本來早就該物歸原主的,只是有程子沒見着小姨了,前兒和林姐姐她們還說起您呢,都說您忙着,也不敢給您這兒送帖子請,這不,今兒回婆母那串門,正好給您送來。”
帝都的官眷們尋常無事就愛聚在一起喝個茶聊個天,男人在外頭奔波勞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負責讓自己男人回來有個熱炕頭歇息就行,閑人多了就得找事情做,這些日子合懿也收了不少帖子,但一來是她天天喝安神藥導致精神頭不濟,二來,經過那天晚上琰铮的事她也委實不好意思見兮柔。
可合懿不确定兮柔究竟知不知情,面上勉強挂了笑應付,“你也知道我身體一向不好,太醫囑咐讓多休息,不好不聽人家的再往外跑耽誤了病情,再說,一件衣服而已,何必勞煩你專門送過來一趟。”
兮柔把鶴氅遞到露初懷裏,自顧在合懿面前坐下,擺了擺手,“小姨的事怎麽會是小事,這衣服整日挂在房裏,王爺見着就是心頭一樁挂念,這才讓我今兒正好給您送來,免得您丢了東西尋不着,着急。”
她說着話,目光直勾勾瞧向合懿,嘴角仍彎起弧度,只笑意并不達眼底。
合懿心裏頓時一怵,忙揮手讓屋裏的婢女都退下了,屋裏一時寂靜,她低着頭才躊躇道:“兮柔,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說......是我對不住你,你心裏有氣盡都可以沖我來,我絕無怨言。”
她自覺虧心,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只是脖頸像被壓上了千斤頂,重得沒辦法擡起來,兮柔一定恨死她了,換誰能不恨呢,自己的丈夫心裏念着別的女人,憑是再大度的女人心裏也膈應,更何況她與兮柔還是相熟的。
“小姨就沒有半句想辯解的麽?”兮柔頭回對她用冷冷地語氣,“我問小姨一句,當初我嫁他之前,您知不知道這檔子事兒?”
兮柔當初晚她一個月出嫁,那時候合懿還拉着她的手祝她與琰铮合合美美早生貴子,現下在兮柔看來,卻實在有假惺惺之嫌。
合懿這才慌忙搖頭,說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如果知道怎麽還會極力撮合你們,這不是把你往火坑裏推麽?琰铮他一時犯糊塗,鬧出這麽大的難堪,是在給你和世卿臉上抹黑,我若是提前知道個一星半點,也絕容不下他。”
她說起來氣湧如山,鼻尖急得直冒汗,一時激動便越過木幾去拉兮柔的手,“他是不是給你委屈受了?你心裏有什麽不痛快都可以告訴我,我回頭一定回禀母後為你做主。”
兮柔瞧她神色真誠,臉上這才緩和下來。
“我是委屈,如果嫁人之前知道這回事,我必不會進門去礙着他半點,可如今木已成舟說什麽都晚了,要是換個別的莺莺燕燕也就罷了,可您與他輩分在哪裏放着,他這叫什麽?叫大逆不道!我連吵都沒法和他吵,更別說把這事鬧到太後跟前去,他好歹是我男人,他臉上無光,我又能好多少?”
那晚的事她只看見了封鞅面上淩寒地拉着失态的合懿離開,可女人心思總是細膩,往亭子裏一看那人手中抓着大氅追悔莫及又憤懑不甘的樣子,頓時也就什麽都明白了。
她從那晚憋着這一股子悶氣到如今,夜裏與琰铮同床異夢又何曾有過半分安寧,要說半點不恨,那是假的,可要說恨,合懿明明有心上人,更與太傅舉案齊眉羨煞旁人,琰铮的情意難保不是他單相思,不知者不罪,她總還是有些理智的。
“我一向敬重您,您說不知道我也沒什麽好懷疑的,人心總是難捉摸,他揣着不該有的念頭更不是您能阻止的,我既然能來把這見不得光的事跟您擺在臺面上說,也是看重和您的這份情誼,現下只盼您給個準話,您對他是什麽意思?”
能碰上兮柔這樣不拐彎抹角的人,是合懿的福氣,她心裏也感激兮柔的明理大度,忙把頭搖得撥浪鼓似得。
“他在我這裏和皇帝是一樣的,從前不知道也沒想着去避諱,但現下既然已經知道了,你放心,我往後肯定避着他,早些讓他斷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你是個多好的姑娘,他遲早會明白珍惜眼前人的。”
“小姨您這麽說我也就沒什麽好跟您置氣的了,今日這一翻掏心窩子的話,還盼您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太後跟前也不用您替我去讨公道,他那樣的性子,現在被壓在桌子底下前後都是顧慮,還尚有轉寰的餘地,可要是哪一天真鬧得人盡皆知,他再一心不管不顧的話,千軍萬馬也拉不回來了。”
她這一番話委實讓合懿佩服地五體投地,世上為男人發瘋的女人太多了,別說深宮,就是普通高門大族裏為了搶男人,各種勾心鬥角背後捅刀子的手段都層出不窮,該是怎樣的七竅玲珑心才能在得知自己丈夫心裏想着別人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冷靜周全。
合懿都替琰铮覺得惋惜,家裏放這麽個善體人意的好姑娘,他卻看不見,真的不知道他為何非念着不屬于自己的人不放。
兮柔本性溫婉,一通火氣發完也就消停了,擡眼瞧見她手上包的紗布,還關心她怎麽弄的,合懿沒好意思說是自己聽說她找上門來心虛給紮的,随便找了個由頭搪塞過去。
兩個人坐一塊又說了些私房話,臨到晌午兮柔才起身告辭,合懿直把她送出了垂花門,站在門邊兒瞧着她身影逶迤漸遠這才準備往回走。
那頭卻冷不丁轉進來一道筆挺的身影,四目相對,合懿心裏忽然就有些酸楚湧上來,忙扶着露初手腕轉身,腳下匆匆忙忙幾步消失在了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