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雁栖枝
合懿這會子倒腿腳靈便的很了,輕輕一縱縱到他背上,眼中有些得逞的笑幾乎要溢出來,伸長了手臂去環他的脖頸,他正想說些什麽,被她先堵了回去。
“我怕掉下來......”
封鞅長呼了口氣,深覺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他的半分妥協只會讓她得隴望蜀,繼而得寸進尺,可是......可是又能怎麽樣呢,人都已經在背上了,還能給丢下來麽?
他是個十足的君子,君子如玉,溫潤無暇,面上是冷的,內心卻是軟的。
合懿嘗到了甜頭,手臂立刻環得更緊,聽見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但沒說什麽。
她恍然大悟地偷着笑了會兒,眼睛裏來回滴溜兩下,又試探着湊上去想靠在他肩膀上,但興許是忐忑的呼吸動靜太大,還沒等靠上去,他忽然止了步子,呼出一口氣無奈道:“公主......”
“我不動了!”合懿急急忙忙表态,腦袋一耷拉已經徑直放在了他肩膀上,因為緊張而變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若有似無的萦繞在封鞅的頸間,讓他忽然覺得......有點癢。
兩側高聳的朱紅高牆被月光照成了绛紫色,頂上琉璃瓦泛起粼粼青光,合懿從前聽多嘴的宮人說那像死人的臉,聽着着實駭人,自此後她就很怕在夜晚出行,害怕遇上了掉長舌頭的冤魂,她想自己的心志不堅,眉宇間沒有一團正氣,肯定很容易被小鬼纏身,可今日趴在封鞅背上,心都好似尋到了歸屬,只覺得入目所及的一切竟都是可愛的。
她不由自主得貼近他一些,因為知道兩個人的心此刻是重疊的,雖然隔着冬日的衣料,衣料中還有骨肉,但是好歹在同一個位置,似乎只要她夠用力,就能壓縮掉其中的距離。
合懿支着下颌,越過肩頭可以看到他的腳步一步步踩在菱形青磚上,像是在锲而不舍追逐着地上重疊的影子,而影子永遠在前方,多像她亦步亦趨地追逐着他的樣子。
她擡手撫上封鞅的額頭,問他:“夫君你累不累?”
她說話一向是軟軟的聲口,稱一句嬌聲軟語不為過,像糖絲纏成的棉花糖,帶着甜膩的味道緩緩繞在心頭,一圈一圈,直到将人完全包裹其中。
封鞅眼中倏忽有波瀾漾開一圈,只眨了下長睫,又恢複平靜如初。
他搖頭,稍稍避開她的手,“公主病了許久,已清瘦的很了,日後需多進些膳食,方不至教皇上與兩位尊上憂心。”
是啊,如今她哪裏不好了,他們都會來找他的茬。
合懿倒不在乎他的躲避,也可能是習慣了,很是乖巧地點頭,“我曉得的,一定不會給你添麻煩,阿玦如今做了皇帝,父皇母後不在身邊,他總覺得有責任照顧我,說話難免急了些,但他怎麽說都是你的學生,尊師重道還是知道的,你勿要往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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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鞅年少成名,十七歲便入東宮任太子少師,荏苒六年親眼看着少年成為帝王。
天下人人都說這位皇帝是頂幸運的人,父母自亂世中統一天下,膝下卻只有一子一女,皇位從他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是他的,不需要争搶,不需要勾心鬥角,這樣松裕環境長起來的皇帝,卻有一顆常人不及的深重心思,像是外在的殼裏裝錯了魂。
但這些他不能說給合懿聽,傻人有時候也有傻福,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活得還舒心些。
“自古君臣有別,君為上臣為下,尊師重道是禮數,但不能作為約束帝王的條款,公主此話往後不要再提了。”
話頭說到這裏,他還是忍不住提點一句:“且臣先前與公主所說獨善其身之言,還望公主謹記,前朝與後宮往往密不可分,帝王沒有私情,一舉一動皆關系天下大事,公主是內帷之人,不适合被卷進來。”
合懿很少聽他說這麽多話,一天之內重複兩次更前所未有,心下才重視起來,喏喏道:“我知道了,皇後也是沒辦法才找到我這裏,我覺得她很可憐,阿玦沒能遺傳到父皇的鐘情,他有那麽多女人,皇後名頭最高卻實際上最苦,好好的姑娘嫁到我家,一輩子卻都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丈夫了,我對她多少有些愧疚,但是既然你說了,我往定會後離後宮衆人遠一點。”
封鞅和她委實說不到一塊兒去,不打算再和她讨論皇後的苦悶,她卻忽然湊近他耳邊,央求似得地問:“夫君有心儀的人麽?我今日看到阿玦和皇後就像看到我們倆,但皇後說阿玦心裏裝了瑜才人所以再也裝不下別人,那你呢,你心裏裝了誰?”
這問題讓封鞅犯了難,他自覺今晚似乎對她太過和顏悅色了些,才導致她忽然冒出這麽多問題,他板起臉想扭頭去看她,一回頭卻正撞進她眼底,盈盈秋水眸掩着皎潔月光,被他的側目激起一陣潋滟波光,漾漾然蕩開。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尤其是在近處看的時候。
合懿心中亦翻起滔天巨浪,手臂幾乎都在輕顫,使了全身的力氣才不至于讓自己掉下去。
太近了,從沒有離他這樣近過,他的眉眼都失了焦變得朦胧,像攏在煙霧中讓人看不真切,氣息糾纏在一起,又暈染開來,在凜冽的冬日蒸得她面上緋紅,也燒得她頭昏腦漲。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将目光緩緩下移,身子似乎也被目光牽引一點點靠近,他沒有動,是不是說明默許她可以做些什麽?
合懿來不及想,只是順從內心的指引湊過去,貼上了他的唇。
似蜻蜓點水,似落羽無痕。卻一瞬間山河傾塌,天崩地陷。
封鞅猛地轉過頭去,眉心蹙起與他從前二十幾年的淡然相悖地慌張與不安,他被她的莽撞驚到了,卻說不出斥責的話來。
他是凡人,更是個正常的男人,博覽衆書,佛經上尚且言“食色性也”,更遑論混跡官場眼過風花雪月無數,沒什麽不懂的只是糟粕自鑒罷了。
這境況,難不成要他自認被個姑娘家給輕薄了麽?
他躊躇,愕然,窩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卻聽身後有人依依然問:“夫君,你讨厭我麽?”
合懿的語氣有些哀婉,湊着夜風飄進他耳朵裏,像凝結的雲,可以在人心頭下一場雨,澆熄那尚未來得及燃起的無名火。
封鞅手臂忽然僵了下,似乎仔細思慮片刻才道:“公主言重了,公主身為天家女,無需妄自菲薄。”
回答得模棱兩可,但也沒辦法在腦子裏再組織起更缜密的回複了。
他心裏有道高高的圍牆,每一塊牆磚都是合懿此前無數次锲而不舍的追求幻化而成,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次數多了似乎就成了習慣,而習慣會成自然。
可這還算不上讨厭這麽嚴重,她抛開公主的身份,就只是一個看起來不怎麽聰明的女孩子,與人為善性情溫順,偶爾的莽撞可能是個缺點,但要說構成讓人讨厭的原因,委實太過牽強。
他只是......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吧,這又不是她的錯。
“那你怨我麽?”
合懿覺得自己已經踏出去了萬丈深淵,她冒犯了他。
今晚之後他可能再也不會同她多說一個字,或許連看都不願意再看她一眼,而她心底的沉疴該與誰說,再不拿出來晾一晾,任由它發黴腐爛都無人知曉,也太過遺憾。
她開口,帶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我知道你是怨我的,但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不然不會求父皇下旨賜婚,事先沒有問過你的意思是怕你不會答應,這手段你瞧不上也是應當的,但世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人那麽多,為什麽換成聖旨一切就變成了不可饒恕的過錯,松青以前跟我說你沒有喜歡的人,既然沒有,那為什麽不能試着喜歡我?我想成為你真正的妻子,或者你喜歡什麽樣子的,大可以告訴......”
“公主!”封鞅實在聽不下去了,他不需要她為了自己改變什麽。
他微微垂首,語氣帶着無可奈何的勸解,“臣不明白公主為何執意如此,我并沒有公主想象中那麽好......”
“是因為打算好三年之後與我和離,所以怎麽都不肯接受麽?”
合懿也學會強硬了一回,目光灼灼注視着他,“就算你心意已決,不是也還有兩年半麽?你若肯卸下心防,誰能說得準兩年之後會不會有萬一呢?”
她今晚似乎像變了一個人,幾乎都把封一字一句都把鞅逼進了死胡同。
三年和離,他是有這打算的,但他更希望是她早些自願放手,只如今聽她之言,卻是打定主意不撞南牆不回頭了,他卻只知道,長痛不如短痛。
他終究狠了狠心,把她一點點剛升起的希望全都拍得粉碎。
“臣與公主也已相識兩年半了。”
上一個兩年半沒有愛上,下一個兩年半也不會有萬一。
合懿眸中頓成一片死寂,她想起“将心比心”這個詞,原來,就好比她永遠不可能接受琰铮一樣,封鞅也永遠不可能接受她,不管她再有多少個兩年半,就算到老到死也都是一樣的結果。
年年有今日歲歲是今朝這話本是個吉慶話,可怎麽到她這就像是犯人問斬時的那一支令箭了。
她果然沒有再說過話,靜靜地把臉埋在他的背上,有些細細的嗚咽聲也盡都消弭在衣料中,等不到明晨日出,便再也尋不着蹤跡。
只洶湧的眼淚透過衣料滲進來,映在封鞅的背心,灼人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