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玉盤
馬車一路晃悠,吱吱呀呀的車輪聲碾得人莫名心慌,對遇上舒琰铮這茬子,合懿心裏頭還擂着鼓呢。
那人從小就是個不講情面的,小時候她偷偷爬個樹叫他看見了都不得了,一通數落,不像表侄子倒像個老夫子,這次明面兒上沒怎麽大發作,可指不定回頭就直愣愣把她逛青樓這事兒戳到父皇母後跟前去了……
腦子裏正一個勁兒盤算要是宮裏來人了該堵個什麽說辭,思來想去,沒想出個子醜寅卯,松青先不安地找過來了,白着臉,窸窸窣窣蹲到她面前,“主子,我怎麽有種不詳的預感呢,總覺得這回可能要大禍臨頭了,端王爺會不會把這事兒告訴太後她老人家呀?”
嗬!倆人還想一塊兒去了,合懿臉上也不好看,皺着眉,“我其實也擔心呢,但是前兩天夫君不是還說皇上都好久沒見過父皇母後了麽,琰铮這次估計也見不上吧……”
她那話一點兒底氣都沒有,全是聽天由命的語氣,聽的人不踏實。
松青來拉她的手,“主子,要是真出點什麽事兒,我不求別的,只求您明年記得給我多燒點兒紙錢,讓我在底下能過把腰纏萬貫的瘾,也不枉費我這些年對您的一片衷心,行麽?”
這怎麽就嚴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了?
“不至于吧,母後就算知道了頂多說我兩句,我服個軟認個錯,再不濟哭一場也就過去了,沒事!”合懿可是個心大的主。
松青哭喪個臉,“您肯定沒事兒啊,是我有事兒,太後要是知道我帶您逛窯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會看着我去死麽?”
合懿被她說得一噤,宮裏向來是這麽個說法,主子犯錯奴婢受罰,仿佛是個天經地義的事。可松青做這些都是為她好,她哪能當縮頭烏龜,當下被激起些血性來,挺了挺胸,拿出點兒長公主的氣勢。
“你放心,父皇母後要是知道了派人來發落,我肯定擋在你前頭!”
“主子,我信您!”松青一雙眼滿懷希冀地回望着她,臨了又囑咐句:“我的小命兒全指着您了,您到時候可千萬不能軟了性兒啊!”
合懿沖她鄭重點頭,自己身邊從小一起的丫頭,總不能就因為實心對她反而招了禍,何況真要到了人命關天的地步,那就是頂着刀子出聲也好過袖手旁觀事後虧心。
冬日外頭暗沉地早,天幕壓得極低,透過窗戶看總覺着什麽時候就會塌下來似得,瞅着總莫名教人心情不甚好。
臨到晚膳的點兒,吩咐松青去傳膳,小廚房也是宮裏帶出來的,最知道她的喜好,晚上那頓尤其愛吃點甜食,什麽櫻桃煎、杏仁佛手、栗子酥……變着花樣兒上就是了,再配上一碗清甜可口的玉容湯,心滿意足之餘說是還能美容養顏。
五髒廟填飽了,再泡個熱水浴,教那熱騰騰的水汽一蒸,整個冬天的寒意都消融在了氤氲的水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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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青給她胳膊上塗浴膏,咂咂感嘆,“瞧瞧您這細皮嫩肉的,還真是除了皇家的養尊處優養不出來,天底下那麽多人巴巴兒地想尚公主,偏偏您哪,挑了個眼裏看不見您這滿懷春色的聖僧,可惜了。”
合懿一聽這話就紅了臉,低着頭嘀咕,“他是看不見我,但他不也看不見別人麽,我至少不用擔心他外頭彩旗飄揚,已經好過大多數女人了麽,人還是要知足,不然這日子早沒法子過了,你說是不?”
“您這心胸能趕上宰相了,人家肚子裏能撐船,您這兒能容得下蛟龍入海!”松青撇着嘴戳她一句,又問,“學本事那事兒咱還有打算麽,這程子頂風作案怕是不好,我瞧您反正不着急,要不咱先等等觀望一陣兒吧!再說聖僧齋了這麽些年,也不可能這一天兩天突然就紅鸾心動,倒也沒什麽好着急的。”
這頭說着話呢,外頭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太傅大人就在這檔口,帶着兩個長随大步邁進了西苑的大門,他心中有怒火,面上帶寒霜,來勢洶洶,一言不發徑直進了主屋暖閣,“公主呢?”
合懿正靠着木桶邊哼小曲兒,他的話音就沿着那好幾道木門、珠簾冷不丁兒飄進她的耳朵裏,仰起頭看松青,狐疑道:“你這嘴今天是開過光了吧!說什麽來什麽!”
兩個人對視一眼,合懿一個激靈直挺挺從浴桶裏站起來,模樣喜滋滋地,“快快快,穿衣服!”
不一會兒,人從百鳥翠羽屏後頭袅袅轉出來,年輕的姑娘在水裏過一遍,摻了花瓣的水把白皙無暇地皮膚浸得透出粉來,屋裏暖和,只穿了件柔軟的凝雲紗,洗過的頭發帶着半幹的水汽從臉頰垂落在身前,洇濕了前襟小小起伏的一片,目光含羞帶怯地看着心上人,輕輕柔柔地喚一聲“夫君”,這模樣該是能惹人憐愛的。
只可惜,卻沒能惹得那位“夫君”有多憐愛。
封鞅朝她拱手行禮,開門見山,“公主随侍婢女松青,妖言惑主品性不正,臣今日來是要将她拿下交由皇後娘娘處置,還請公主見諒。”
合懿讓他當頭給了一悶棍,皇後?又關皇後什麽事兒啊?
才剛恍惚一愣神兒的檔口,他已喚進來兩名長随一左一右架起身後一步遠的松青的胳膊作勢要往外走,生死攸關的檔口,當事人到底反應快,扯着嗓子掙紮喚她,“主子,主子別發愣了,您快救救奴婢呀,主子!”
“住手!快住手!”合懿魂魄終于附體,兩三步沖過去抱在松青身上,狠狠瞪那兩個長随,“你們誰再動她一根手指頭,我……我就讓人把你們的手砍下來!”
兩個人抱着像個連體嬰兒,她回頭質問他,“你憑什麽不分青紅皂白就拿人?皇後要發落我的婢女讓她下懿旨過來說清楚什麽事,為什麽要你代勞?”
憑什麽?
封鞅冷眼瞧着她護犢子的模樣,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他稍稍提起來這事便是一心窩子的火直騰騰燒個不停,堂堂太傅,為帝王師傳太子業,向來行的端坐的正,是為天下學子的楷模。今日下半晌卻被皇帝傳到禦書房好一通拐彎抹角地打探行蹤,臨了臨了,竟莫名其妙打探出一肚子悶氣,指着他鼻子憋出來句:你還狡辯,我阿姐找你都找到飛鸾閣去了,你果真是恃才傲物,絲毫不把皇家顏面放在眼裏!
這事不光要查清楚給皇上一個交代,也非要她說說清楚給他一個交代,否則,誰願意背下從天而降這麽一大口黑鍋?
他凜聲問:“公主可知道自己今日去了什麽地方?”
合懿只覺得頭上頓時又是一悶棍,去飛鸾閣的事情怎麽也讓他知道了?
“我去了……我……我知道我去了哪……”她低着頭目光有些飄忽,話說得磕磕絆絆,抱着松青的手臂依然堅定不移,“但那是我自己要去的,和她沒有關系,皇後要是為了這個有什麽懲處讓她沖我來,我都認罰,別罰松青,她都是為我好的。”
她這套以身代過的法子在封鞅這兒行不通,他怒極反笑,這人倒還真是黑白不分好壞不記,萬般皆由着她就是為她好了?
“為公主好?那臣敢問公主去哪裏是做什麽?哪裏又有什麽好處值得公主屈尊降貴,半點不顧自己的身份體面?”
“我去尋……”
“尋什麽?”他咄咄逼人。
合懿猛然一凜,尋師傅這事兒怎麽能說呢……她把自己拐進了死胡同裏轉不出來,扭頭去看松青,那更不中用,已經大氣兒都不敢出一下了,眼瞧着指不上,她被逼得沒辦法了,心一急便開始口不擇言,“去尋個樂子!”
“撲哧!”
她這邊兒話音剛落,一旁兩個長随抿着嘴都憋不住笑出聲兒來,女人上青樓尋樂子,少見,太少見了!那倒是也有清倌,但當着自個兒夫君的面說自己找清倌去了,放眼整個天下也算是一大奇聞。
封鞅臉上頓時五光十色,蹙起好看的眉頭,看她滿面通紅的扯謊簡直像看書上所說扶不起的阿鬥。
他一揮手教兩個長随都退下了,寒着嗓子道:“公主身份尊貴,踏足污穢之地她一個奴婢尚有勸阻不力的過失,如今拒不認錯死不悔改,又唆使主子頂罪,所犯種種哪一條都是大過,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再留在公主身邊,未免公主再行差踏錯,臣自另派人來伺候公主,如此,臣與公主彼此都安心。”
“你!”
合懿氣得結巴,他這是什麽意思,竟要把松青從此都遠遠兒地支開,讓她再也見不着,他分明是公報私仇,就因為松青平日多幫她撮合了幾回惹他不悅了吧!
她紅了眼睛,“你對我有什麽不滿盡沖着我來就是了,何必找這些借口胡亂發落別人,我的錯我自己現在就去宮門前請罪,不用勞煩你插手!”
“主子別去!”松青回過神兒來一把拉住她,這時候宮門早關了,再是尊榮無比的長公主也不得擅闖,否則第二天就能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給淹死,規矩就是規矩,誰都沒有例外。
她推了推合懿,一開口有些哽咽,“主子你保重吧,奴婢做錯了事不敢再求主子庇護,您別管我了,我這一去若還有命回來,再到主子跟前盡忠。”
封鞅面上寒意不減,沉沉地嗓音一字一句敲打在合懿心上,“公主無需多加猜奪于臣,此事落到臣的手上,臣就要給皇後一個交代,公主若真想保她,就放手,她跟臣走,發落的就是她一個人,如何發落,臣自有主張,她若不走,明日宮裏的懿旨下來,到了皇後跟前,皇後要給皇家的顏面一個交代,公主不會有錯,那她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公主可清楚了?”
她氣哼哼地瞪他,現在說什麽大道理都是沒用的,總之來拿人的是他,發落人的也是他,壞事都做盡了還有什麽必要非給自己安個迫不得已的名頭。
原來從前那些清風霁月的表象根本就是騙人的,這樣咄咄逼人才是他的本性!
合懿覺得自己看錯了人,心裏一泛酸,情緒就從眼裏洶湧出來,她癟着嘴醞釀了許久還是頹然,松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被帶走的身影被冷風吹散在廊下幽暗地燈火中,很快尋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