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沉暮定
出了西苑剛邁過垂花門,便瞧見不遠處廊庑底下,十陵撐把傘提着一盞牛皮風燈急切行來,小跑的步子透出幾分慌張。
他方在東閣正支使底下人清點庫房,聽聞主子一進府就直沖西苑發難去了,直吓出一身冷汗。
那畢竟是公主、是皇家的人,當初老太太就是知道主子對婚事不樂意,千叮咛萬囑咐讓他遇事轉寰着些,不要讓兩個人正面起沖突給外頭的人留下話柄,封家位置特殊,經不起那些言官的軟刀子折騰,現下這看着,只消停不過半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還是沒能來得及……
他走到近前将傘遮在封鞅頭頂,擡起袖子先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疑惑問:“松青姑娘哪裏又沖撞主子了?您這是……”
封鞅面上還隴着層寒氣,冷冽入骨,對上那滿天飄揚的雪花,也教人分不清哪個更冷。
他沒言聲兒,只揮手讓兩個長随先把松青押走,轉過身拂了拂肩頭的殘雪,凜聲道;“你回去挑兩個沉穩的奴婢送到西苑伺候公主,留心把人看住了,今後她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都一一回我。”
十陵乍一聽就是一愣,沒鬧明白狀況,有些遲疑,“這……怕是不妥吧,公主性子軟是軟了些但絕不是沒脾氣,萬一回頭到兩位尊上跟前告一狀,說您派人監視她,到時候可難辦呀!”
封鞅撚起兩根修長手指輕揉眉心,四下闌珊的燈火在他臉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陰影,加深後的輪廓瞧着有些疲倦。
“無妨,你去安排。”
那個糊塗蟲教人撺掇兩句連青樓都敢去了,甭管是為什麽緣故,她不瞧着別人,可不妨礙別人多少雙眼睛瞧着她,再不看着點兒,誰知道後頭還能惹出些什麽事來,他不是非多事想管,而是不能不管,只要兩個人名頭上還挂在一起,那她的所作所為就與他休戚相關,這是不能忽略的事實。
“那松青姑娘呢?她是犯什麽事兒了,您打算把她怎麽處置?”十陵呵着腰問。
封鞅眸中劃過一絲不悅,微側過頭朝遠處朦胧夜光中的樓閣瞥了眼,語氣漠然,“她犯了什麽事兒你自去審,明晨之前務必要她老實交代和公主究竟做什麽去了。”
帝後那的交代自有他去給,但他要的交代,絕不是合懿那三言兩語蹩腳的謊話就能糊弄過去。
十陵聽着應了個是,“主子今兒也累一天了,屋裏備好了熱水,您先回去休息吧,保準明兒一早您睜眼就能瞧着結果。”
封鞅嗯了聲,自他手中拿過傘柄,腳下踏着滿地銀白逶迤朝東走遠,遠近回廊的燈火在簌簌風雪中幾多搖曳,眼看要斷了卻又掙紮着活過來,堪堪照亮他身邊一片方寸之地,映襯着那人長身玉立的影子沒入到濃重的夜色中。
翌日卯時正,外頭天還沒亮,離上朝還有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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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鞅尋常習慣成自然,到點兒就醒,一睜眼目光所及,床邊的黃花梨木幾上空空如也,幾日前芳香的蘭花擺件如今早已不知躺在哪個廢料堆裏了。
他看着忽然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個人能在毫無回應的追逐中如此锲而不舍确是他始料未及的,而昨日之後,她又能再堅持多久,或許很快要見分曉了。
他起身喚進來伺候的小厮,一番洗漱完,正站在鏡前整理衣冠,十陵頂着兩只烏青的眼圈兒從外頭進來,站在他身後幾步之遙,鏡中倒映出一張欲言又止的臉,躊躇半晌才道;“主子恕罪,奴才昨晚上審了一夜,松青倒是露了些口風,但是……但是她說那話只能說給您一個人聽。”
想也不會是什麽好話,封鞅皺了眉從鏡子裏瞥他一眼,擡手系上領口的鎏金扣,話不多說,踅身往門外走,黑色的狐裘大氅在空中劃出道淩然的弧度。
松青就關在東閣西南角一間雜物間裏,說是雜物間那也比破落戶的正屋好不知道多少,風吹不着雨淋不着,手頭還有床厚實被衾,按照人犯的待遇對比算是極好了。
十陵挑着燈籠在前頭引路,到了門前就站在廊下搓着手等,哈氣連天,呵氣成雲。
才多眨了幾下眼的功夫,木門突然哐當一聲被人從裏頭扯開,兩邊兒摔得震天響,十足能給人醒神,“三十個板子生死不論!打完還活着就把人送到郊外寧園去,沒我的首肯不得再教她邁出大門一步!”
封鞅沉着臉眉間蹙起一道深谷,胸前錦繡堆疊的仙鶴在寒冬的冷風中奪門而出,映着兩側朦胧的燈光都能看清那白璧無瑕地臉上竟然……有點紅?
十陵一怵,火氣都燒上了頭,這是真給氣狠了!
東閣這兒有人紅了臉,西苑那邊有人紅着眼。
遙遙隔了大半園子之外,合懿睜着一雙腫泡似得青蛙眼躺在床上憂心忡忡,那頭的慘叫聲傳不到她耳朵裏,她只知道松青走了,換來兩個穩重得一絲不茍的婢女,圓臉的叫露初,容長臉的叫月盛,不一樣的長相,一樣的話少沉靜。
她經常在睡迷糊的時候對着她們叫松青的名字,可也沒什麽用,人還是回不到她身邊兒了。
原就生着病的人,再沒人同她取笑生樂,漫漫寒冬似乎就只剩下睡覺這一項樂趣,于是從白晝到夜晚從此昏天黑地,日子徹底成了死水一潭。
封鞅來瞧過一回,遠遠隔着好幾步站,好像中間有道看不見的天塹似得。
她對于他的到訪再高興不起來,生平第一次硬起骨頭從頭到尾對給他一個後背,她才發現,原來管住自己的眼不看他也不是件難如登天的事。
他也就沒再露過面。
臨近月底,先前和端王妃約好去法善寺拜菩薩,合懿忘得一幹二淨,還窩在被子裏迷糊,露初挑了簾子進來喚,說是端王妃的車駕已經在大門口等着了。
她向來不是個善于擺架子的人,當下忙裏忙慌地催促露初趕緊幫她換衣服,礙着外頭天寒地凍的,遂也穿的厚,裏三層外三層好一通裹,最後再披一件厚實大氅,兜帽一蓋,領子上的絨毛幾乎擋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和俏挺挺的鼻,一只手搭在露初腕子上,匆匆朝門口去了。
還沒到近前,端王妃聽見動靜打開車窗,遠遠便招呼她,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兒,開口聲音脆生生的好聽,“小姨莫急,當心腳下滑倒了。”
端王妃閨名兮柔,禮部尚書家的幺女,年歲與合懿一般,但嫁了端王後便時時依着輩分喚她一聲小姨,是個頂守規矩的人。
“你怎的來這麽早?這天兒冷得緊,法善寺的菩薩說不定也沒一大清早就開工的。”
合懿匆匆而來隔着窗戶與她說話,駕車的小厮搬過來一方小馬蹬,她提了提裙角,彎腰上了兮柔的車,自己的車駕便就在後頭跟着。
車裏正中央放了個朱漆盆,燃着無煙的銀炭正轟轟散着熱氣,合懿取了大氅挂在門口的木鈎上,一邊尋了軟墊子坐,一邊聽她道:“陳國公府今兒不是有白事麽?我下半晌得陪王爺去露個面,他一向公務繁忙,我不能耽誤了時辰,可不就要早去早回。”說着又問:“您和太傅不去麽?”
合懿一時訝然,只搖頭,“什麽白事?是誰‘去’了?”
“他家的兒媳婦。”兮柔遞給她一杯熱騰騰的甜乳茶,輕輕嘆息,“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因為女人肚子裏那點事兒,陳小公爺成親一年多都沒子嗣,國公夫人一着急,起先是給小公爺房裏塞妾室,後來為了臉面又逼着兒媳婦簽和離書,好讓小公爺光明正大地再另娶,那位怎麽說也是中書令家的嫡長女,哪能受得了這羞辱,一時想不開就在房梁上了結了自己,也是可憐。”
“竟還有這樣作踐人的事!”合懿聽不得這些,捧着茶盞的手不由得一僵,“他們家逼死了人,不怕大理寺立案發落麽?況且那中書令家失了閨女竟還能任她的遺體放在仇人家裏,實在太過委曲求全了些,平白教人看輕一大截。”
兮柔長長地“唉”了一聲,“中書令家也是沒法子,女兒進了別家的門就是別家的人,說白了那是人家的家事,人又是自缢身亡,別說是大理寺,就是皇上都不好出面說什麽。況且,您可知道本朝還有條律法,夫妻成婚三年若沒有子嗣,男方是可以單方面和離的,國公府只要抓住這一條,誰能按着頭非說人是被他們逼死的,再争下去也不過是教死者更不安生罷了。”
合懿聽着話,嗓子突然有些哽住,兮柔還在說些什麽,她聽不見了。只知道三年無子嗣便可單方面和離這條律法她從未聽人說起過,但是……他是知道的吧。
猶記得當初聽聞封家接下賜婚旨意時她激動之餘也曾惴惴不安地問過松青,封鞅會不會再突然反悔休了她,松青直給她打包票:太傅再怎麽位高權重也不可能越過皇家去,休公主,看看誰敢做這古往今來第一人?
現在想着竟是多慮了,事實證明他果然運籌帷幄從不做沒有退路的事,不過三年,期限一到,他根本不需要一輩子委屈自己與她朝夕相對,更不用頂着刀子抗旨駁皇家的臉面,只需要封老夫人披着诰命服,彎下膝蓋去母後跟前誠懇哭訴一番心愁,這樁她強扭的婚事必然沒有再持續下去的理由。
屆時她會被灰溜溜地接回宮裏,再礙不着他的眼。
蒼白從面皮裏透出來,她靠在車壁上,心已經沉沉墜進雪地裏去了,再被車轍的鐵轱辘碾過一回,碎得七零八落。
時間趕得急馬車也就行得快,一路颠簸過去,人都險些被颠散架了。
兩個人在那青松翠柏環繞的古剎裏來回完事也不過一個時辰,兮柔瞧她沒去巴巴地求子,還打趣她,“倒是我多事了,您和太傅朝朝暮暮舉案齊眉,哪用得着求神拜佛的,小姨可千萬別嫌我手長管得寬啊!”
有些事冷暖自知就好,沒得說出來整成人盡皆知傷體面,她沖兮柔笑了笑沒應聲兒,站在風裏被吹紅了臉,瞧着也像是嬌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