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幾重錦
屋頂的積雪來不及清掃,日子久了總會化,順着瓦楞凹槽流下來,被呼嘯的北風刮過一來回,就在那廊沿邊結成一排晶瑩地冰柱子。
松青出了東閣疾步往西苑回去,過廊沿時剛不趕巧教折斷的冰柱子掉下來當頭砸了好一下,伸手一摸還見了血,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出門沒看黃歷,倒黴事兒一件接一件來,氣得她差點兒想罵娘!
合懿下半晌打了個盹起來見她頭包着紗布的樣子自顧想樂,問她怎麽了她偏裝悶葫蘆不說,隔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問:“公主坐了半年冷板凳還沒有對太傅大人死心麽?”
死心?怎麽死心?
合懿被她問得愣了下,心頭也嘆氣,氣自己沒出息,怪只怪當初不該多看了那人一眼。
及笄宴已經過去兩年,合懿腦子本就不裝事兒,細節早記不清了,卻只唯獨能記起他與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弟姍姍來遲的那一刻光景。
兩個人并肩而行,她的皇弟卻幾乎要被旁邊的少師比下去了,意氣風發的年紀,眉宇間自是一股波瀾不驚的清風霁月,身姿卓絕白衣翩遷,細風流雲卷起他寬大的襕袖,輕輕一劃竟就不偏不倚劃到了她心尖兒上。
眼前一恍惚,仿佛少時看神話故事夢到的神仙霎時間都有了具體的模樣,可自那日之後她再也沒夢到過神仙,她夢到的全成了他。
這樣一個人,這輩子恐怕都忘不了了。
她半垂着眼睑,遲疑了一會兒才輕飄飄地說:“再等等吧,說不定再多坐半年冷板凳就死心了。”說完又狐疑瞧她,“你怎麽突然問這個,下半晌幹嘛去了?老實交代!”
“您跟我瞎扯什麽呢?說正事!”松青急赤白咧地只一個勁兒替她幹着急,“您要等我攔不住,但您不能困在這西苑裏守株待兔的等呀,畢竟太傅大人可不是兩眼兒一抹黑就往樹樁上撞的兔子,您得想想辦法主動出擊,實話說了吧”
她把頭頂上的傷往合懿跟前兒湊了湊,“我冒着生命危險都替您打探清楚了,太傅大人心裏頭沒人,心尖兒那一片地方正空着就等您擠一擠挪進去,您這頭猛加把勁兒這事兒說不定就成了,明白麽?”
合懿一聽她頭上的傷竟還有這麽個來頭,一雙眼睛霎時間瞪出個不可置信,“他……他怎麽能打你呢,有本事讓他沖我來,你等着,我必定要去給你讨個公道。”
“诶诶诶,別去,我這是……打探情況的時候不小心自己撞的!”松青趕緊攔她,心下嘆氣不止,這主子怎麽三言兩語就偏了道兒呢,再說,就她這麽個面團兒似得性子,就算人家真欺負到她頭上,恐怕她都橫不起來,“您別打岔,我說的您到底明不明白?”
合懿稍安,眉間有些犯難,“可該怎麽使勁兒呀?”她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眼睛裏亮了一下的光轉瞬又暗了,“我不是沒使過勁兒,你心裏都有數的,那時候天天找借口往國學監跑,找不到借口偷着跑,但我送過那麽多東西,他哪一件收過?我要不是沒辦法了,也不用強逼着讓他娶我……”
“今兒那花兒不就收下了!”松青心裏火燒火燎的,兩步過去坐在她床邊兒,“主子呀!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們現在是夫妻,不用你偷偷摸摸的,更用不着畏首畏尾,你得膽大一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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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懿似懂非懂,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但是我之前裝病讓他來看我不是都把他惹惱了麽……”她低着頭絞手指,急得鼻尖直冒汗也出不來什麽好招兒,擡頭可憐兮兮的瞧人,“要不你教教我吧,真成了我感激你一輩子!”
松青卻又縮了頭,“我要是有那降人的本事,早擱皇上跟前兒蹦噠去了……”說完又覺得那是人親弟弟,這話不太妥,忙補充,“我是說我不行,但這天底下總有人行,咱們自學不成才,拜師總能得些門道,您等着吧,我肯定給您找個好師傅!”
話音落,外頭又一聲脆響,今年的雪連着壓彎兩棵碗口粗的梧桐了,也不知這漫長的冬季什麽時候能過去,不見天日久了,人會犯懶,會壓抑,會生病,病了就不容易好,壓抑在心底的沉珂也會發黴,偶爾翻一下,除了一股子黴味兒也翻不出什麽別的。
松青逐漸尋不到人影,每逢露面便是伸手問合懿要銀子,讓底下人碰見幾回便有小丫頭旁敲側擊地進言讓她小心些,防着松青姑姑斂財跑路,她聽得直樂,裝模作樣的與小丫頭周旋,又給自己死水一樣的日子尋到一絲波瀾樂趣。
用過午膳服了藥,正要眯一會兒,松青從門外眉飛色舞地進來,眼角堆着得意,一揮手将屋裏的小婢女全打發了,從櫃子最底下拿出來兩套男裝冬袍子,遞到她手上一套,狡黠一笑,“快換上,我領您學本事去。”
這學本事怎麽還非得穿男裝?
合懿斜眼瞧她,但也沒說半個不字,心下甚至還隐隐有些期待,換好衣服從公主府偏門溜出去,有馬車在等,晃晃悠悠行過大半街市終于停下。
她頭回穿着男裝不習慣,方下地站穩腳跟便忙去扶頭上的發冠,擡頭朝門樓上看了一眼,頓時便紅着臉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自處了。那門樓上挂一塊三尺長大匾,紅底金漆明晃晃寫着“飛鸾閣”三個大字!
她雖是久居深宮,但自從出嫁這半年來,少不得與都中貴婦閑茶話下,一堆女人湊一起家長裏短,難保哪個家裏爺們兒就有流連花街柳巷的,在旁邊聽個兩三回自然什麽都明白了。
她覺得羞恥莫名,腳下生根不肯走,壓着聲兒拉松青,“咱們清白姑娘家怎麽能來這種地方呢,教人知道還要不要臉面了,快快快,趁沒人看見趕緊回去!”
這種地方大抵是晚上才熱鬧,她們倆大白天站在門口拉拉扯扯,更是惹眼,引得往來的行人紛紛側目,合懿的臉上就更挂不住了。
松青卻不肯,也就勢抓住她,“您不知道,論起降男人的功夫誰比得上這裏頭的姑娘,您就是太不知事,對着心儀的人都不知道手該放哪,該跟她們學學,好好提提膽兒,等學成了,保準能把太傅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真是一片好心,不忍看自己主子手裏捧着個窩頭都不知如何下嘴,這地方是不怎麽幹淨,可問了很多人,都說是爺們兒最喜歡來往的,進了裏頭一個個豪擲千金攔都攔不住,她先行探過兩回,确實有些門道。
合懿自小聽她的話慣了,加上本身就心存期待,手上力道頓時沒了大半,松青又湊過來給她安心,“再說,您現在穿成這副樣子,誰能認得出來?”
她遲疑了會兒,心道也是,遂挺了挺腰杆子正要大搖大擺進去,可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呢,松青這頭話音未落,只聽身後忽然一串奔忙的馬蹄聲由遠至近,來人半信半疑的喊了句,“靈犀?”
合懿閨名就是靈犀,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靈犀。
能知道閨名的必定是熟人啊,她霎時被驚雷劈黑了臉,哭喪着瞪松青一眼,用眼神兒殺人:瞅瞅你那招事兒的烏鴉嘴,這下好了,臉面是真要丢盡了!
回過頭去,見着來人,她的臉就更黑了,那人策馬而來,頭戴紫金冠,身披墨色輕甲,腰間革帶上挂一把黑色長刀,眉目英挺氣勢昂揚,非端王爺莫屬。
說起來那是她半個娘家人,按輩分還理應叫她一聲“小姨”。
端王的名號是天下一統後太上皇追封太後娘家一位戰死沙場的外甥的,這位端王是那外甥的遺腹子,自然而然承襲了爵位,也是大贏朝唯一一位異姓王。他子承父爵,卻不光承襲了爵位,而是連帶父親的刀兵也一并承襲了下來,在他手中發揚光大,絲毫沒有辱沒這名號背後的功勳,實打實的少年英雄。
合懿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招呼他,“琰铮怎麽這時候回來啦,之前不是說要開春兒才到麽,這次南下勘軍可還順利?”
他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看她,濃眉緊蹙,神情怪異莫名,沒回話,也絲毫沒給她留面子,“你穿成這副樣子來這兒幹什麽?”
常年歷經沙場的人,尋常說起話來都是不怒自威,合懿的氣勢壓根兒撐不起來她的輩分,頓時矮下去一大截,腰杆子也挺不直了,支支吾吾不知道尋個什麽由頭,還是松青先出聲。
“回王爺的話,我們主子今日碰巧路過這裏,就是一時好奇多看了兩眼,您沿路奔波回來,想必還有正事要忙,主子不好耽誤了您,您請先忙去吧。”
這理由找得不好,所幸他沒繼續追究,眉間只是不着痕跡地不悅,“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
說完又召來兩個兵卒二話不說徑直把合懿請上了車,一路“護送”回公主府,徹底斷了她折返的可能性。
他坐在馬背上目送合懿的車駕遠了,臨策馬之前又吩咐了句,“去看看太傅是不是在裏邊兒。”
女人上青樓,他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