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寄情思
第二日風停了些,合懿想起松青之前說起來花房的事兒,她過慣了那簪花照鏡娓娓道來的恬淡日子,整日嗓子眼就算堵着悶氣,也不太往心裏去,照舊該幹嘛幹嘛。
花房的馮匠人是她從宮裏帶出來的,她小時候跟着他學過兩年種花填土,很是慈愛的一個人,瞧她來了高興的兩只眼睛都擠成一條縫,忙迎進去了。
“有些日子沒見着小殿下,現在真是一天一個樣兒,出落得愈發秀致了。”
合懿臉皮薄,禁不住人誇,擡手在面上撫了下,又道:“今年的天氣這麽糟,培育這些嬌嬌主兒不容易吧,也虧得您一雙巧手,我看着房裏的鮮時花卉就想起您的功勞來,還沒仔細謝您呢。”
底下人做自己的活兒那都是本分,哪當得起主子一句謝,但自己的活計能入主子的眼,想着也很是慰籍,馮匠人笑得更開心,“什麽功勞不功勞的,我一把老骨頭也就是做的久了,手上知道點兒火候,小殿下瞧着這些東西高興才是我的心願。”
進了裏頭陡然暖和起來,合懿先去了大氅,還是忍不住冒汗,便直接将厚重的棉衣盡脫了,裏頭還有兩層裹得嚴嚴實實,當下沒有外人,也不叫失禮。
“這裏頭的門道我以前也知道一些,着實累人得很,趕明兒我挑個聰明伶俐的小子送到您這兒給您打下手,您瞧着能過眼就收下當個學徒,要是使喚得不稱心,您再來回我。”
馮匠人忙呵腰應下了。
花房裏各式各樣的花卉擺了幾十盆,木架子高低起伏在四周錯落放着,合懿看着滿室的嬌花,起了興致,“我這裏折幾支花草湊在一起做個擺件,老師傅可別心疼啊!”
馮匠人嗬一聲,“小殿下只管說想折哪支,折多少分寸,我都直給您送到眼前兒來,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合懿眯着眼笑,轉頭讓松青尋了個白玉煙藍染瓷瓶,這裏各式剪刀鑷子都是齊全的,便不教他們都在跟前圍着了,她時常喜歡一個人找點事做,不用說話,就專注地瞅着自己眼前一畝三分地,好像那樣就不用動腦子,不動腦子就不用記起來各種各樣的煩心事。
這也算她一個木納之人的消遣了。
等她萬事皆了結時,松青正在隔間兒和馮匠人給一株海棠澆水,聽見她喚忙放下水端子過去,往那八仙桌上一瞧,瓶子裏精心擺放了幾株花草,誰的臉兒朝那邊都自有講究,中間主眼的是蘭花,君子如蘭。
“你找個人給送到東閣去,仔細點兒,別叫他們毛手毛腳壞了樣子。”
松青只應聲兒沒立刻遣人,待把合懿送回了西苑,自己在她跟前尋了個由頭折身又回了花房,那瓶花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八仙桌上,她站着看了許久才嘆了口氣,緊着心抱起來往東閣去了。
明明夫妻兩個人,偏要束之高閣東西阻絕,中間隔上一整個園子,只要沒有一方主動踏足對方的地界,半輩子恐怕都見不上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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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爺還在上朝沒回來,院裏有管事兒的長随,叫十陵,十足是個熱臉的,見着她,忙幾步過來接過了沉甸甸的花瓶,咧嘴笑,“青姐姐這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好不容易見着您一回,怎麽,就為了送盆花兒?”
“誰是你親姐姐,胡亂認的哪門子親戚!”松青聽了個岔子,橫眉豎眼斜他,“這花兒可不是一般的花兒,是我們公主親手擺弄的,你仔細些,弄壞了樣子看我饒不了你!”
十陵嗳了聲,引她走了沒兩步,她忽然停下了,問:“這是去哪的路?”
說來慚愧,她還真的沒踏進過東閣的內裏主廂房,畢竟就連她主子也從沒機會來過。
十陵愣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才坦然道:“書房啊,這種雅致的擺件不就應該放在書房那種文雅的地方麽?”
松青沉吟了片刻,咬着牙梆子搖頭:“不放書房,你領我去主子爺寝室!”
公主一番心意當然要直直戳到人家跟前兒去,教人回來一睜眼能瞧見,一閉眼也能聞得見,放在書房只當個擺設,差點兒意思。
十陵面上立時犯難,憋了半天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教松青瞪了一眼,才躊躊躇躇地在前邊兒引路,松青瞅着他這反應不對勁兒,狐疑問:“為什麽不願意去寝室,主子爺在裏頭金屋藏嬌了,不能讓我看見?”
這話哪是能亂說的,十陵連忙擺手解釋,“您這都扯哪去了,主子爺身邊近身伺候的都是跟我一樣的大小子,憑空變都變不出來個狐媚子,只是他平日裏不愛旁人擅自進他卧房,我這邊兒帶您進去讓知道了,要挨罰的。”
話這麽說着,他也拗不過松青這樣的皇家侍女,一溜煙領着她七彎八拐來了一間清淨屋子前,推門進去目下所及之處,沒有半點多餘花裏胡哨的裝飾,只入門正中的牆上挂了幅山海社稷圖,素白疊青的帳幔,大件桌椅案床大多都是紫檀木,一眼瞧過去都是沉甸甸的清貴自持。
“青姐姐,您倒是給個話兒,這瓶花兒放哪您覺得合适?”十陵見她左看右看沒動靜,忍不住催了。
松青收回眼神兒,一擡手指了指床邊的黃花梨木幾,“就這兒!”
二人擺了上去,又轉了幾個來回反複調了個最佳的觀賞角度,手上動作着,松青記挂着自己主子的苦相思,趁着當下便想在十陵這兒探探底,“我聽說你跟着主子爺有好些年了?”
十陵嗯了聲,又聽她悄聲道:“那我問你個事兒,咱們倆主子的情況你也是看在眼裏,拐彎抹角地沒意思,我問你,主子爺心裏邊兒是不是早就有人了啊?不然沒道理家裏杵這麽個嬌美人還總不待見啊。”
十陵站在那雙手插在袖筒裏,話沒敢說實,“主子爺心裏邊真正想什麽我也猜不準,我在他十四歲才上跟前兒的,所以十四歲前頭的事兒我不能跟您瞎說,但十四歲後頭,我反正沒見過主子爺和哪家女孩子走得近一點兒。”
“那諸如青梅竹馬小表妹鄰家姐姐什麽的呢?有麽?”
這一類才是最難辦的,根深蒂固長在心裏,要是生了根還想拔除,那可就是剜心的痛處,任誰也不能夠答應!
就譬如太上皇和太後,太上皇五歲上就認識太後,十歲起兩個人分隔千裏整整八年沒見過面,可就是這樣,太上皇依然記了、愛了太後這一輩子,到現在兩個人還是膩歪得羨煞旁人,半點沒有第三者插腳的餘地,所以誰說小孩子不知道記挂人呢,可能小時候只覺得是親近,慢慢長大了懂得情愛了,就一門心思認準那個人了。
十陵細細思量了會兒,面上有些猶豫,“要說表妹吧,有一個,但沒見兩個人親近過,而且那表妹前幾年已經嫁人,現在孩子都生倆了,我覺得不太能夠。”臨了,又補充句,“而且那表妹也沒有公主漂亮。”
漂不漂亮的都是後話,感情這東西屬于情人眼裏出西施,王八對綠豆,只要看對眼兒了,管你是天仙還是癞蛤/蟆都是一樣的心頭肉、掌中嬌。
但是松青兀自在腦子裏過了下太傅大人的神采,覺得他不太可能挂念個人/妻不放,更不可能任由自己喜歡的人嫁給別人,這是關鍵。
“那為什麽就不願意看公主一眼呢?難不成主子爺……身子不好,有難言之隐?還是他取向獨特喜……”
她嘀咕起來便旁若無人似得,突然被十陵拽着袖子拉扯了一把,擡眼便見他滿臉堆笑繞過她往雕花梁木底下迎過去了。
“主子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外頭天寒,奴才去給您拿杯熱茶來暖暖身子。”
松青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一道悶雷,回過身剛要見禮遮掩過去,眼角瞥見太傅大人随手取下身上的大氅扔在十陵懷裏,厚底的雲頭靴在地板上幾步踩出懾人的威嚴,路過她身側,只輕飄飄落下兩個字。
“掌嘴!”
松青教他兩個字壓斷了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疊聲地告饒,“奴婢知錯,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爺大人不計小人過繞過奴婢這次,求主子爺開恩!”
十陵站在梁木底下抱着大氅裝啞巴,進不敢進退不敢退,連大氣都不敢胡亂出一下。直聽到太傅大人不耐煩又吩咐了句,“來人,拖出去。”
他這才慌神兒上前來,跪下之前還不忘把懷裏的大氅端端挂在衣架上,“主子且慢,松青姑娘一時口不擇言冒犯了主子應當是該責罰的,但她是公主近身伺候的人,來東閣一次回去就負了傷,公主回頭肯定要和您置氣的,再氣不過鬧到宮裏頭去更傷體面,倒不如把她送到公主跟前兒,如何責罰由公主自己看着辦,您覺着呢?”
就合懿那性子能舍得責罰她身邊的人才是怪了,不跟着一起和稀泥就謝天謝地吧!這法子不過拐個彎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鞅哪能聽不出來,提了提膝襕在青緞螺紋榻上落坐,眸光一掃黃花梨木幾上的花,卻問:“公主差你來的?”
松青自己已闖了禍,斷不敢再把合懿搭進來,忙回道:“公主原話只是教奴婢差人将花瓶送來東閣,沒指使奴婢前來,更沒指使奴婢把花兒送到主子爺寝室來,都是奴婢自作主張,和公主無關,還請主子爺千萬不要遷怒公主。”
倒是個忠心護主的,封鞅漫不經心瞥了她一眼,“回去自己領罰,若再有下次,你就到太後跟前求饒去。”
松青打了個寒噤,忙不疊的應聲,支着膝蓋站起來,一刻都不敢多做停留,卻行退了出去。
她一走,就輪到十陵了。
封鞅塌下筆直的腰杆,身子向後靠在軟枕上,好整以暇地瞧地上的人,“你如今膽子随着年歲漸長,都敢做起我的主了?”
十陵替松青說話那是仗義,但現在這情況,替自己說話那就是狡辯,勤等着主子發更大的火吧!
所以他低下頭去,畢恭畢敬認下了,“奴才知錯,甘願受罰。”
封鞅面上緩和了些,也不跟他廢話,“下去領二十個板子長長記性,以後這間房你仔細守好了,再出纰漏,什麽後果你心裏有數。”
十陵忙應了個是,臨退出去時,走到門口卻又多嘴,“那這花兒……主子……”
話沒說完被上頭一記森冷眸光給怼到廣寒宮去了,真恨不得當場撅了自己的舌頭,腿上兩下一哆嗦,打着擺子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