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鎖春閨
歲寒,大雪。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總覺着金秋才開始就被一股子朔風吹進了冰天雪地裏,四處瞧過去都是一水兒的慘白,院子裏一株銀杏早落得只剩光禿禿的枝桠,蕭瑟地朝天空中伸着手,看着有些無望地凄涼。
廊下行走的婢女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手上端着一方紫檀木托盤,托盤上的玉碗裏是滾燙濃稠的藥湯。
她加快些步子,可不敢教風把藥湯吹涼了折了藥性。
腳程不遠,拐個彎兒再跨一道攏月門也就到了,推門進去,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響,裏頭有人挑簾子出來,對着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向裏間的芙蓉帳,“還沒醒呢,這幾日昏沉慣了,沒睡好要發氣性兒的,先拿回去吧!”
她會意,正要退下,那頭妃色的玉香芙蓉帳裏傳來一聲輕輕的哼唧,随即伸出一截粉白的藕臂來,帳幔撥開,露出一張睡意朦胧的小臉,含糊不清地問:“松青,幾時了?”
正巧。
兩人相視一笑,松青接過藥湯緩步往床邊兒走,回話道:“剛申時正,主子歇了小一個時辰,這會子醒了該用藥了。”
人歪在床頭尚還在醒神兒,教那藥湯在鼻子底下沖上一來回,小臉立時皺成一團,卻也沒多推辭,捏着鼻子幾口灌下去,含了顆蜜餞在嘴裏,囫囵埋怨道:“下回還是換宮裏的李太醫來瞧病吧,這府裏的人成心都給我添堵似得,連開得藥方都要更苦些。”
松青端來熱水伺候她擦臉,漫不經心的口氣,“這話您只在奴婢跟前說可不作數,要說就得上太後娘娘跟前兒去,最好再梨花帶雨的哭訴一回,保準頭一日哭訴完,都等不到後一日天明,您就再也見不着給您添堵的人了。”
這話說得忒實在,主子的身份顯赫無人能比,太上皇和太後的掌中寶,當今皇帝的嫡親姐姐,五歲就有了封號,食邑萬石儀同親王,放眼整個大贏朝也是一等一的尊貴人物,皇後見了她也需得低下頭行禮,這麽個人,她的氣都是自己找來的,怨也怨得沒由頭。
合懿被噎了一嘴,剜她一眼卻不言語,坐在鏡子前拉開妝奁懶懶散散比劃起珠釵。
她已嫁了人,頭發便全高高绾起梳個朝雲髻,兩邊耳朵上挂串赤玉葡萄長墜子,下面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顯得愈發修長了。
松青話說得重了些,忙又尋個機會找補回來,“今兒晌午時馮花匠派人來說花房有幾株君子蘭開得極好,主子待會兒要不要過去瞧瞧?”
屋裏炭火燒得暖和,合懿幾乎忘了外頭的寒氣,應了聲,走到窗邊剛推開一條縫,冷風夾帶了碎雪見縫插針地卷進來,吹起一脖子的小疙瘩,她縮了縮,“不去,這天氣,出去溜達一圈得把人凍糊塗了!”
窗戶落下發出啪嗒一聲,她回身才問:“你們主子爺今晨走的時候穿的什麽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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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着。”松青答得簡單,取過一件白狐貍大氅披在她背上,觑她神色淡淡地,又補充了句,“跟前那麽多人伺候着,反正凍不着,主子要是想知道,等會兒我去找十陵問問。”
外頭忽然有咔嚓聲悶悶地傳進來,隔着風聲聽不太真切,約莫是樹枝被雪壓斷了。
“算了,管他穿什麽呢。”
合懿落座在瀾紋榻上,拿了塊桂花糕小口咬,一丁點兒的糕點像是怎麽也吃不完似得,隔着窗戶忽然聽見外頭有沉沉地腳步聲踩在回廊上,合懿單靠聽,就知道是誰,眸中忽然有些螢火撲閃了下,一個激靈放下那糕點,踅身兩步翻上床仍舊病弱模樣歪在床頭。
松青前去迎,那人自外踏着滿地殘雪進來,袖口鴉青底上的金線團雲紋映着燭火飄渺的閃了下,轉瞬又滅了。黑色的狐裘大氅灌進來滿室的寒氣,屋裏有人輕咳了聲,他停了下,取下大氅交給松青,兜帽之下露出一張谪仙似得冠玉臉龐。
“見過主子爺。”
封鞅在外間站了會兒,待屋裏的暖氣将身上的寒氣消融了大半才提步進裏間,沒近到床前,只隔着幾步朝合懿恭了恭腰,“臣聽聞公主病了,前來探望,公主可用過藥了?”
合懿微蹙着眉心,擡起眼皮直直瞧着他,“嗯,這次是真病了,大夫開的藥一日三回盡都在用着,但不知是怎麽了,總也不見好。”
她的病向來有真假之分,一般是诓人的時候居多,還有身病與心病之分,尋常藥石不靈,那說到底是心病,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她的心藥不就是他麽?
封鞅面上仍是淡淡的,“想是府中庸醫盡不了心,臣明日即往太醫院下帖子,請公主先放寬心好生将養着。”
他公事公辦的樣子合懿看了小半年,差不多要習慣了,半垂着眼睑嗫嚅地嗯了聲,“那勞煩夫君還是找李太醫來吧,從前在宮裏都是他經手的,我的情況他最有數。”
拱手的空擋,他嘴角稍緩和了些,合懿沒看到,只聽他應了個是,又拿出一封朱紅色的請帖放在床邊的矮桌上,“聖上上月得了位小皇子,滿月宴定在本月月底二十六號,這是禮部送來的請柬,公主且收好。”
他的衣服上熏伽南香,不濃,只是淡淡的一縷,随着動作靠近,似有若無的萦繞在合懿鼻尖,鑽進鼻腔中游進心坎裏,變成了貓爪,不輕不重撓了下。
她想伸手去抓更多,才動了動指尖,那香氣卻已遠了,還是作罷。
“滿月宴上父皇和母後有旨意會去麽?”她微微仰着臉,瑩白無暇的面皮在燈下顯得有些透明的脆弱。
封鞅只低垂着眸,“大約是不會,今年入冬伊始太上皇便舊疾複發,現下只能在溫泉宮療養,聖上也只在兩個月前拜見過一回,尋常恐怕不能多走動。”
旁邊榻上的梨花木幾上還有前幾日繡了一半的護膝,合懿眼睑餘光瞥見了,語氣有些惆悵,“今年冬天這麽冷,我都沒能在父皇母後身邊兒盡孝,連護膝也做的晚了,只盼他別覺得我嫁了人就不記得他和母後了。”
太上皇膝頭有年輕時落下的病根兒,每逢陰雨天冷就犯疼,合懿自打會做女紅開始,第一件事兒就是給她父皇做護膝,多少年了也沒漏過一回,今年還是頭一次。
人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連皇家也不能例外,自打半年前出嫁那天站在貞順門前隔着蓋頭,拉過太上皇和太後娘娘哭過一場以後,合懿至今都沒再見過她父皇母後,明明都在帝都裏,隔了道宮牆卻像隔了千山萬水。
女人家的抱怨大多數男人是不愛聽的,總覺得瑣碎,只是封鞅面上波瀾不驚慣了,他怎麽想的別人也猜不透,只聽見他稱中開解道:“再過些日子就到年底了,屆時宮中家宴想必兩位尊上不會缺席,再不濟,等明年開春宜華山的行宮建好,離開深宮高牆便沒有那麽多規矩,公主自然可以時常承歡膝下,但憑心意。”
那要是一去就不回來了呢?
合懿心裏默默念着,卻沒敢問出口,他也說了但憑心意,可見是真不在乎她去多久。
說話的檔口松青搬過來一把椅子,緊挨着床邊兒放,回身請他,“主子爺替聖上分憂,素來勞心勞力,公主哪能再勞您站着說話,讓太後知道該說公主不懂體恤人了。”
女兒房中的事怎麽傳進在溫泉宮避世的太後耳朵裏,不都是這些碎嘴的丫頭們說的麽。
封鞅面上驟冷,擡眼掃過去一記淩厲眼風,吓得松青心頭一怵不自覺後退了半步,定了定神還是壯着膽,擡臂作邀約狀,“主子爺請坐。”
松青在前頭頂刀子賣力替合懿招呼,合懿這兒呢?
她瞧了瞧封鞅面上寒霜,實在不想把這本就不甜的瓜再過分擰一擰,擰斷了,大家都不體面。
“今日勞煩夫君前來探望,帖子我也收下了,屆時定會如期出席的。”
封鞅也借她的臺階,兩個人都過分地識時務,遂緩聲道:“那公主安心養病,臣告退。”
他話音落便卻行退了幾步,合懿呆愣愣也說不出讓他留步的話來,心頭有些涼涼的水汽氤氲不開,側頭靠在床柱上目送那道鴉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屏風後面,半晌都沒回過神兒來。
“主子您可真夠可以的,轉身……哦不,一擡眼兒就把我賣了,我可是您撿一個送一個來的丫頭吧!”待封鞅走得遠了,松青這就來找她秋後算賬了。
“我回頭好好補償你啊,趕明兒出去溜達到那金玉鋪子,随你挑好不好?”合懿幹了對不住人的事兒,也沒法子辯解,忙将話題移開些,“我那小侄子滿月,你說我這做姑姑的送些什麽才好呢?”
松青觑她一眼,“您私下裏給送左右還不都是些長命鎖什麽的,真正面頭上需要宮裏入庫過眼的,剛出去那位早叫人備好了,還用得着您操心。”
“是什麽?你看到了?”合懿很有些好奇心。
松青搖頭,“只看見幾個人擡了好幾大箱子進東閣,但是想想也知道肯定和孩子沒半點真切關系,爺們兒做事只講究個排面,其他的估計是顧不上。所以您啊,哪怕就給孩子繡件小衣送進宮去,那份心意也比千金萬銀暖人肺腑,婉美人指不定還得高興地抹眼淚兒呢。”
合懿從來聽她的,當下也覺得頗有道理,又念叨,“但是做衣服只怕是來不及了,金鎖什麽的也俗氣……”頓了頓,忽然靈光一閃,“過段時間不是和端王妃約好去法善寺拜菩薩麽,我去給孩子求個平安符,繡個香囊裝上送去,挂在身上保佑他一輩子平安康樂,你說好不好?”
松青聞言歪過頭瞅她興沖沖的神色,遲疑了會兒,“法善寺那位是個送子菩薩,您去她那求的平安符能管用麽?”
“啊?”合懿面上一紅,支支吾吾道:“都是天上的菩薩,已經生出來的孩子應該也在她管轄範圍內吧,何況只要我心誠,肯定沒有不靈的。”
她哪是真不知道端王妃是沖着求子去的,可她這完璧之人也不知道該求哪門子的子,但人家既然好心約了她,她也不能直喇喇說嫁人半年,自己根本連房事都沒有過吧,說了要鬧笑話的,鬧大了可能還不止笑話這麽簡單。
出嫁時帝都人人都說她嫁了個如意郎君,卻只有那郎君自己至今都不如意這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