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山路的拐角處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垂髫小童來,粗布綠衣,仿佛一片新長出的充滿生機的葉子。但就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小孩子,卻在自己的父親說出“吃人的殘廢在前面”這種話後,吓得一下子停住腳步,茫然的盯着沈寂與謝青芙。待到看清楚沈寂空蕩蕩的那只袖子,他嗚哇一聲便大哭了起來。
“嗚嗚嗚,殘廢要吃人了……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謝青芙慢慢的咬緊了牙齒,看着孩童後面走出他的父親來。那是個方臉的壯漢,手中挑着兩擔謝青芙叫不出名字來的菜,走得氣喘籲籲。見孩童哭,他更加沒好氣了:“哭哭哭,就知道哭。誰讓你一定要跟我出去的,一路上闖禍,累死老子了。現在又遇上殘廢,倒黴事都是你招出來的。”
“殘廢”二字,已是傷人。
更何況那人滿懷着惡意,将這樣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仿佛眼前并沒有沈寂這個人,肆意編造出“殘廢”會吃人的謊言用來恐吓孩子,将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後,此刻更是不遺餘力的再次嘲笑沈寂。
謝青芙知道別人會在意沈寂的手臂,甚至會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嘲諷與譏笑發生在他身上也并不奇怪,但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說出沈寂是“會吃人的殘廢”這種話,她只覺得心髒往下重重一沉,一種悲憤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将她的心漲得十分難受,恨不得大聲質問那壯漢為何出口傷人。
但不等她問,沈寂便微微的緊了緊交握着的手,讓她本欲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哽在了喉間。
她轉過頭去看沈寂,卻見他仿佛什麽也沒聽到,只是沉靜的站在路邊,像是一池清冷的死水,激不起一絲漣漪。對上她望過去的目光,他便問道:“摘好了嗎?”
謝青芙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野花,只覺得心中本來柔軟着,此刻又徒增了些酸澀。沉默了片刻才輕輕地點了點頭:“摘好了。”
“還有喜歡的嗎?”沈寂又問道。
謝青芙見他問得認真,便也認真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才搖頭:“沒有喜歡的了。”
沈寂輕道:“我們走。”
說罷便重新回到那山路上,向前行去。身後的孩童還在大聲號哭,謝青芙與沈寂一起走了十來步,本以為壯漢會立刻去哄孩子,豈料見孩子哭個沒完,他本來粗啞的嗓音又壓低了一些,滿帶着粗俗與輕蔑大聲道:“有些人表面看起來只是手殘了,但實際上耳朵也聾了。你的樣子吓哭了小孩子你沒聽到嗎?還忙着腳底抹油,是想逃到哪兒去?”
謝青芙心中騰的升起一股怒火,十分想停下來,但沈寂卻堅定的握着她的手依舊走着,只是用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身後那壯漢不依不饒:“死殘廢,我知道你住在哪兒。等我有空了一定去你家水井裏下藥,媽的。憑着一張臉,上次半路上跟我媳婦兒眉來眼去,現在又把我的寶貝兒子吓哭了。老子不會放過你。”
沈寂仍舊想向前走,但謝青芙卻忍到了極限。心中的酸楚與憤怒頃刻間盈滿心間,她将牙一咬便停下了腳步,回過頭惡狠狠地盯着那壯漢:“你口口聲聲殘廢殘廢,你知道什麽是殘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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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漢見謝青芙像是被惹惱了,更是來了勁:“殘廢是什麽,殘廢不就是你拉着的那個廢物的樣子嗎?”
謝青芙對他冷笑道:“我倒覺得他很健康。反而是你這個人,惡心至極,心裏肯定缺了一塊叫德行的東西,說話才會惡心成這樣。”
謝青芙從來都是個逆來順受的人,她不堅強,也不聰明,所以總是在忍讓退縮,過着看別人眼色過日子的生活,只是現在是不一樣的。只要是與沈寂有關的事情,她便會倔強起來,她能容忍別人罵她,侮辱她,但她卻聽不得任何人說沈寂半點的不好。
在她的眼裏,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沈寂更完美無缺的人了。
謝青芙用盡全力與壯漢大聲理論時,沈寂仍舊沉默的看着,像是看着一出與他毫無關系的戲。清晨的山風帶着涼意,吹得他身上穿着的青衫微微飄動,莫名的便讓人覺得那風一定很冷,冷得他本來舒展着的眉頭都微微蹙了起來,冷得他唯一的一只手慢慢的握緊,像是要将手中謝青芙的手與自己的手融在一起般。
理論了不過片刻,壯漢已是被謝青芙激怒,将擔子一撂就抽出了扁擔來:“老子就是缺德了,怎麽樣?你以為你是個娘們兒,身邊又有男人壯膽,老子就不敢打你?”他充滿不屑的看着沈寂,狂妄道,“你看清楚,你男人是個殘廢,只有一只手的殘廢。他又窮又殘,就連一朵簪花都買不起,只能拿野花代替,他的身手也笨拙得吓人,你與他加起來也打不過我。”
謝青芙胸中劇痛,就像別人嘲諷的人與罵着的人是她一般。她将牙齒咬得緊緊地,不怕死的倔強道:“我說了,他不是殘廢。你說話将嘴巴放幹淨一些。”
“老子就不放幹淨怎麽樣?賤女人,你該不是這殘廢從萬花樓買回來的媳婦兒吧。哈哈哈哈哈殘廢也知道想媳婦兒,還從萬花樓弄一個惡心至極的妓女回來。”
壯漢說得輕佻,本以為謝青芙仍舊會大聲反駁,豈料這一次她卻沒有反駁,因為在她開口之前,沈寂已經緊緊蹙眉,壓低聲音道:“你将這句話再說一遍!”
所有人都未想到他會開口,且是這樣來勢洶洶的開了口。壯漢也愣了一愣,随後笑得更猖狂了:“我說你殘廢你都不生氣,一說這個娘們兒你就生氣了,看來這媳婦兒不便宜是吧?”
話音剛落,卻聽“嚓”一聲金屬摩擦的聲音。壯漢愕然的張大眼睛,卻見沈寂已是放開了謝青芙的手,而後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來,用嘴巴拔掉了刀鞘。他松開雙唇任刀鞘落在地上,聲音比起方才又更加了幾分,那種帶着威脅與誓死的嗓音,聽得謝青芙都是心中一寒。
“我是殘廢,但手上這把刀不是殘廢,它足以劃破你的脖子。”
壯漢握着扁擔的手不自然的一抖,剎那間四周安靜得吓人,只有吓呆了的孩童偶爾還會抽噎一聲,顯得十分詭異。在兵刃面前,再嚣張的人都會感到一種威脅,更何況那人是剛被自己激怒,像是準備豁出一切去的殘廢。
壯漢輕咳了一聲,嗓音粗啞不堪:“……你這是幹什麽,我家中可是與你一樣有媳婦兒的。”頓了頓又拉過抽抽噎噎的孩童,“我還有孩子。即便你沒有孩子,也總不會在孩子面前做出不該做的事情。”
謝青芙想要開口,她只是看不過這人辱罵沈寂,她自己被罵卻是并不在意。若沈寂因此要跟這人拼出一條命去,卻是更不值得了,但在她開口之前,他已經用斷臂頂了頂她,将她頂到山路一旁去。沈寂對壯漢道:“你有妻有子,所以我讓你走。只是你不該騙你的孩子殘廢會吃人,否則他長大成了你這樣缺德的模樣,你一定會後悔的。”
壯漢像是心中依舊憤懑,只是在那把匕首前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悻悻的便重新挑好了擔子,又拉着那孩童,走到沈寂身邊時,還特意小心翼翼的防備了他,才越過沈寂與謝青芙走到山路前邊去了。
沈寂手一松,匕首“啪”一聲落在了地上。
謝青芙握住他被匕首的溫度侵染得冰涼的手,道:“沈寂,對不起,方才是我不該……”
但沈寂卻搖了搖頭,聲音幽冷平靜。只是那些本來會讓人覺得倔強的話語中,莫名的便染上了一層寂寥與自暴自棄的色彩:“并不是你的錯。我的确是個殘廢,即便今天你不在,也一樣會有人叫我殘廢。”
謝青芙握緊他的手指,壓低聲音難受道:“不要說“殘廢”兩個字,你在我心裏是最健全的人。所以以後也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這兩個字。”
沈寂道:“即便不提起,你随時随地也能看到。”沈寂說罷,側過臉去看那管空蕩蕩的袖子,輕道,“我的确是個只有一只手的殘廢。”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說着什麽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她心中卻酸澀得難以忍受,像是一個人一層層的剝開一只還泛着青色的橘子,其他人還未接近,便已嗅到那種酸澀侵入骨髓的味道。
謝青芙又用力搖了搖頭,放開沈寂的手,轉而摟住了他的腰。
她想抱他緊一些,再緊一些。她覺得他全身上下都泛着一種涼意,讓她覺得明明還是冬天,但他的四周卻已經下了一夜冰涼的夏雨。即便是她的體溫,也無法再溫暖他。
沈寂任她抱着,卻也沒有回抱。
他想這樣也好,早一些讓她看清他是個怎樣的人,又過着怎樣被人嫌惡的生活。胸口裏酸澀又微甜的感受早已經脹痛得讓他難以忍受,他總是想讓她更加了解他,卻又害怕将自己狼狽的樣子展示在她的面前。像今日這樣也好,嫌惡他的人,終究是替他做了選擇。
擁抱着的兩人沉浸在自己的酸楚心事中,誰也沒有發現,并未走遠的壯漢聽到“沈寂”這名字竟是腳步一頓,随後轉過身來,皺起眉頭仔細的打量起山路旁那缺了一只手臂,冷得像是潇潇暮雨般的青衫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