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之後,謝青芙對沈寂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她将摘下的那朵淡黃色小花插在了自己發間,而後牽着他的手,與他走在山路之間。山路崎岖難行,雙腿邁過生得茂盛的野草和灌木,發出布料的摩擦聲與露水簌簌落下的聲音。他也并未主動說話,于是兩人之間便一直沉默得吓人,直到一路下了山,進了環江城,他才松開她的手,對她道:“你在這裏等我。”
有了方才的事情,她敏感的皺起雙眉:“你不帶着我一起去麽?”
沈寂卻是沉默了。
謝青芙看着他空蕩蕩的袖子,心中一沉:“你……因為我剛才的反應過度了,所以害怕我聽見別人說你的手臂麽?”
沈寂仍舊不回答,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掐緊自己的掌心,血痕觸目驚心,疼得近乎自虐,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冷淡至極:“與我的手臂無關,你幫不上任何忙。”
“你……”盡管謝青芙明白他心中所想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但聽他說出這樣的話她還是心裏一涼,仿佛輕盈冰冷的雪,落在平靜的湖面上,凝結成冰,冷徹心間。她努力的忍了忍,才對他道,“你信我,我不會再因為你的手臂和人吵架。”又等了等,見他毫無松懈之意,不由喪氣道,“既然對我這麽沒信心,怕我沖動。你難道就不怕,我生氣沖動之下直接轉身走了嗎?”
她本是說來氣他,卻見他眉眼間本是固執與冷寂,此刻忽然便添了兩分茫然,他久久的沉默着,過了許久忽然便冷聲道:“你若厭倦了我,想要離開,我并不會阻攔。”
“你!”謝青芙只覺得心頭被他劃出了一道裂縫,狠狠地咬了咬牙,但卻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真的轉身離開。她知道,他即便再嘴硬,也忍受不了她忽然間離開。
一開始就看不到未來的感情,若是連現在都失去了……
唯一的價值便真的只剩下讓人傷感了。
“你真的會讓我走?”她只能緊盯着他,這樣問道。
沈寂卻再次沉默了。過了許久,他伸出手來,慢慢的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謝青芙能感覺到他的溫暖,稍微安撫了她不安的心。他的眉眼冷寂,帶着一絲散不去的憂悒,輕聲道:“我讓你走,但我會等你回來。”
聽着他微雨紛紛般的嗓音,謝青芙覺得心中緊縮了一下。
她握住他的手,也放低了聲音道:“你信我,帶我一起進城,我喜歡與你待在一起,我哪裏都不會去。”
沈寂握緊她的手指,方才被自己掐破皮的地方仍舊生痛難忍,但他卻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只是靜默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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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以後,見到兩人相握的手與沈寂空蕩蕩的袖子,果然有人議論紛紛。并未過多久,兩人便放開了對方的手。然而卻并非是因為在意別人的眼光,不管是誰的議論,沈寂都是一副冷淡模樣,謝青芙更是裝作沒有聽到,只是沒過多久,沈寂便買了許多的東西,他自己已經拿不下了,所以她便空出了手來替他拿着。
她得意道:“你看,你還好帶了我。不然你怎麽拿得下。”
沈寂望她一眼,見她眉眼彎彎一副等待他誇獎的模樣,顯然是心情極好,若身後有根毛茸茸的尾巴,只怕也要歡快的搖起來了,心中不由的也是一軟,聲音中的冷意還未退去,便已變得柔和了幾分:“若拿不了,我這裏有包裹,可以收在一起讓我背在背上。”
她用力搖頭:“不必不必,我想幫你分擔一些。”
他便也不掃她的興,只道:“小心一些,前面有灘積水,不要踩上去了。”
兩人一路采買,先後買了食鹽,粗布,還有其他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不知不覺之間,已是到了晌午。
謝青芙覺得腹中饑餓,但見沈寂并無在城中用午飯的想法,便也不喊餓,只跟在他前後左右,盡量幫他分擔一些。沈寂進了一家藥鋪去賣山參的時候,謝青芙便自己靠在藥鋪外的一棵老樹上,放下東西,輕輕地捏了捏自己的腿。
雖然酸疼,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厭煩,比酸疼更多的反而是一種名為充實的情緒。像是慢慢爬上窗檐的藤蔓,在眼前開出第一朵花,讓她呼吸間都感受到惬意與自在。
謝青芙正這樣想着,卻見沈寂已是走了出來,手中還拿着那枝仔仔細細包好的山參。
她一怔:“怎麽了?為何沒有賣掉?”
沈寂道:“藥鋪掌櫃說這支山參生得詭異,不願意收。”
謝青芙道:“這支山參明明生得尋常,哪裏詭異了?”
沈寂卻道:“許是那藥鋪,已經不收山參了。”他彎下腰來,似是要将山參放回包裹中,“既然不收,也不好強人所難……”
謝青芙見他冷寂眉宇間似是若有所思,心中一動便将山參搶了過來。見他望過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可能他沒仔細看也說不定,賣不出去的話,大娘會失望的……我再去幫你問問,你在這裏等我。”
說罷轉身便向那藥鋪裏跑過去,像是怕他在身後追她一般。
謝青芙進了藥鋪,卻見四五個學徒正埋着頭在學習搗藥,另有一名蒼髯掌櫃,站在賬臺前翻閱着一本厚厚的簿子。謝青芙從未賣過山參,但她是謝榛的女兒,許多的東西似乎是從骨子中天生便帶出來的。
她自然而然便走到了賬臺前,将那支山參放在掌櫃面前:“我要賣支山參。”
掌櫃的擡起頭來,雙眼中流露出微訝。誠然謝青芙唇角是帶着絲笑意的,但她卻絲毫商量的意味都沒有流露出,見掌櫃看向她,也只是将手從山參上拿開了。
“山參大多不都是切片而食麽,況且我覺得這只山參生得實在算不上詭異。你要不要再仔細的看看?”
掌櫃的卻沒有再仔細看看,而是一笑:“若是您拿來的山參,我自然是毫不猶豫的便收,但方才進來的,卻是個殘廢。”
謝青芙唇角笑意淡去,盡管努力克制着,但卻連聲音都冷了幾分:“少了一只手臂……怎麽就連山參都賣不掉了?”
掌櫃的拱了拱手:“您大約是在可憐方才那殘廢?但您有所不知,這世間之人,越可憐的人,越是懷着邪惡之心。我開藥鋪多年以來,幾乎所有的虧,都是從看起來可憐的人身上吃到的。方才那殘廢也是,指不定便懷着什麽壞心意,說是賣山參,誰知道打着什麽主意。”
謝青芙只覺得一頭冷水從頭淋下,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那掌櫃的看過山參,同她議價,她才頹然的搖了搖頭,而後從掌櫃手中接過錢,慢慢的便走出藥鋪,回到沈寂身邊。
她對沈寂強裝笑顏道:“那掌櫃的也是,竟忘了山參是切片而食,什麽樣的形狀都不重要。被我這麽一點撥,他便收了大娘的山參。”
沈寂見她仿佛失魂落魄,竟也是沒問緣由。沉默了片刻,他拉過她的手道:“既已賣掉,我們回家罷。大娘大約替我們做好飯了。”
謝青芙低着頭不說話,只用力的點點頭。
兩人如來時一般沉默着走了回去,他将買到的東西都放進背上的包裹裏,空出那唯一的一只手來與她十指交握。走到半山腰時,竟是又遇到了清晨差點動起手來的那壯漢,他仍舊挑着擔子,帶着那孩子。這次他卻并未口出惡言,而是對沈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你叫沈寂?”
沈寂不理他,謝青芙看他一眼,卻是同沈寂一樣,離他遠遠的。
那壯漢不甘被忽視,又道:“同你住在同一座山上三年了,我竟是不知道你原來叫沈寂。三年前我在林中撿柴,聽得一個女子痛哭流涕,跪下求面前的貴老爺救救沈寂,卻不知她說的那沈寂,是不是你?”
謝青芙心頭猛地一沉,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擊打了,一陣鈍痛。
她匆匆的擡起頭去看沈寂,卻見他也正看向她。見她驚疑不定,眸中浮起水霧。好似聽到了什麽驚天噩耗,他手指一顫,握着她手的手指卻是更加緊了,她只覺自己手骨竟是開始隐隐作痛。
他走得更快了,仿佛想逃掉些什麽。
那壯漢只說了這一句,見他二人神色不定,便好像已然确定了什麽,正要再說什麽,身邊那孩童則是輕輕的拉了拉壯漢的衣袖,怯懦道:“爹爹,我怕。我們走慢一些,等那殘廢走遠了再走好不好?”
身後的人似是慢了下來,沈寂握着謝青芙的手指卻一點也沒有松開。他的腳步匆匆的,既像是逃跑,又像是急着證明些什麽,甚至連帶着謝青芙走的路,也不是下山時走的那條了。
穿過層層的樹林,橫生出的枝節勾亂了謝青芙的發絲,勾落了她發間的那朵花。她跟不上他的腳步,心中既仿佛有個聲音在尖叫着,不由便大口的喘息起來。
行至一棵高大的老樹前,沈寂忽然便松開了謝青芙的手。兩人仍舊沉默着,只能聽到四周微風陣陣,樹葉簌然,以及彼此都有些急促的呼吸。
沈寂道:“不要哭,他已經被甩在身後了。”
謝青芙并未回頭,只是低着頭慢慢的揪住他的衣裳,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的衣袖掐破。
沈寂又道:“謝青芙,你在怕什麽?”
謝青芙不願意承認,心中茫然着,用力的搖了搖頭。沈寂要再去拉她的手,她卻仍舊用力搖頭,猛地收回手背到了身後。無論他怎麽試圖去碰,都再也握不到。
沈寂緊緊地蹙眉,一字一句道:“只是一句話而已,我并沒有想起什麽。”
謝青芙死死的咬着牙齒,不願意将自己的手拿出來。像是珍藏着三年前的秘密一般,将自己的手藏在他觸碰不到的地方。
沈寂又道:“你不願意看我披頭散發,我便不披頭散發,你不願意離開我身邊,我便一直陪着你,你不願意讓我想起來,我便……放棄恢複記憶。”
話音到這裏戛然而止,謝青芙猛地怔住,然後茫然的擡起頭看着他。他眉眼中好似下了一場大雪,冷而厚的将她包裹其中,既冷徹心底,卻又溫柔至極。卻見他伸出那唯一的一只手來,慢慢的将她的手拿出來,微顫着握在了手心裏。
“記憶與你相比,并沒有什麽了不起。”
空蕩蕩的袖子在春風中微擺。
他的聲音微啞:“謝青芙,我願意娶你。你願不願意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