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丹色·(三四五)
第三十六章
謝青芙并非一個感覺敏銳的人,只是若一個人常常毫無理由的盯着另一個人看,即便那個人是個瞎子也能感覺出來其中的不對味。更何況她能看的清清楚楚。
每一天的清晨,謝青芙起床時,總能在屋檐下準确無誤的遇上花大娘。她拄着她那根竹拐杖,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發上都凝了小小的水珠,仿佛已經在那裏坐了很久。待到她有禮貌的喚她大娘,關心她身體,她便慢悠悠的站起來,對她點點頭,再喚來沈寂,扶她回到房中去。
每一天的傍晚,她也總是坐在屋檐下,并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謝青芙想與沈寂多待上一會兒,然而在花大娘的面前她卻又不能那麽做,只能強裝微笑回到房間中去。等到謝青芙進了房間,花大娘便也搬了凳子,再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
除去剛來的那一天,她對謝青芙說了那幾句話之外,此後一個月的相處期間,若非沈寂在場,她是斷然不會對她說話的。沈寂在場的時候,她才會喚她謝小姐,對她說些諸如“晚飯多用一些”之類的客套話。
謝青芙有一種感覺。花大娘仿佛在防備着她與沈寂過度接近,如從布滿灰塵的地上撿起一枚繡花針般小心翼翼。
謝青芙弄不清楚其中原委,只是感覺花大娘的這種行為讓她十分不自在。有時候她甚至十分的想直截了當的問花大娘,為何沈寂面前與沈寂背後對待她是兩種态度。然而她卻又深深地明白,她并不是一個會讨長輩喜歡的人,花大娘不喜歡她再正常不過。且花大娘對待她并沒有不周到的地方,她想她好不容易來到這裏,還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除了沈寂之外的事情,其他事情都并不重要。于是這件事便被她強制自己抛到了腦後。
只是還是想靠近沈寂的。因為有花大娘在,她與沈寂就連每一次的擁抱都十分短暫。她總想找機會去拉他的手,拽他的袖子,但卻總也找不到機會。一個月來,她與沈寂最親密的事情不過是牽手,剩下的便是眼神對望。
事實上他的目光同以前并沒有什麽區別,但就是那樣蒼涼帶着微澀的冷寂目光,卻教她總也移不開雙眼。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幹燥,總是帶着細小的傷痕,她雙手将他的手捧在手心裏,想着只要他的目光只要能投向她的方向,她再怎麽樣的委屈都能夠忍受,更何況現在只是同他的恩人好好相處。
所以她聽說他要下山的時候,才會心中一動,想到能夠與他單獨相處,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彎了起來,握住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輕輕地勾了勾。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沈寂唇邊浮出淡淡的笑意,仿佛深山老林中,下了潇潇暮雪,化作水滴落在葉尖。寂寥又帶着微微澀意。
他笑得極淺,卻足以讓謝青芙失神。卻聽他低冷道:“與我走在一起,會有很多人看你。”
“為什……”視線落在他空蕩蕩的袖子上,謝青芙想要問出口的話戛然而止,她喉中幹澀,望着他仿佛全然不在意的淡薄模樣,忽然就捏緊了他的手指道,“那樣正好,我帶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別人都盯着我看最好了。”
沈寂手指顫抖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低啞道:“他們看你并非看你穿着什麽樣的衣裳,而是看……會與我走在一起的女人會是什麽模樣。”
謝青芙道:“這可不行。看我當然随便,但我不想讓人看你,你是我一個人的,只能給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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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到這裏又是戛然而止。沈寂忽然便側過了臉來吻在她的唇角,泛涼的雙唇雪花般輕柔相觸,将她未說出口的話堵在了唇間。謝青芙微微阖了雙眼,只覺得他的呼吸均勻而緩慢。若上一次的親吻是手足無措,這一次的他卻是冷靜而從容。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結局是什麽。
仿佛一朵長在懸崖上的花緩緩盛開,明知道最後只能跌落懸崖,卻依然孤獨倔強的迎風綻放,花色恣意爛熳。
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謝青芙心中泛酸,緩緩地開啓了雙唇便要接受沈寂的吻,餘光卻忽然便瞥到一個人的身影。她一下子驚慌失措的推開了沈寂,兩人一同望向屋檐下,卻見花大娘就站在那裏,眼中深藏着什麽讓人看不懂的東西,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麽,看到了些什麽。
沈寂嗓音裏還殘留着些低啞,輕道:“大娘,外面風大。”
花大娘道:“無妨,屋裏悶得慌。你們洗你們的衣裳,我就在這裏透透氣。”
謝青芙心中劇跳。一方面是害怕花大娘将她當做有手段的狐媚女子,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花大娘看她的眼神帶着些憐憫和悲哀。
謝青芙心中尴尬又羞怯,臉也燙了起來。花大娘卻像是沒有看到她微紅的臉,淡然的端了凳子來坐在屋檐下。謝青芙與沈寂便也繼續洗衣裳,直到兩人一起将衣裳都晾了起來,才聽花大娘道:“我屋裏有支山參,是之前在山中偶然挖到。你二人明日下山去,順道便将人參替我賣掉吧。”
只一句話,謝青芙便知道,他們放才說的話她都聽到了。
她覺得自己方才冷卻下來的臉又重新燙了起來,一面羞憤,一面卻又責怪自己,方才怎的就對沈寂說出了那樣情難自抑的話。她與沈寂聽來并未覺得有哪裏不對,但聽在旁人耳中必定是輕浮異常,教人怎麽能接受得了?
花大娘說完以後,又悄無聲息的拄着竹杖進了屋子。謝青芙微微的皺着眉頭看向沈寂,卻見他也看向她。她手足無措道:“被看到了……”
沈寂道:“無妨,大娘并未生氣。”
謝青芙很想告訴沈寂,她并不怕花大娘生氣,她怕的只是花大娘那種仿佛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神。在花大娘的面前,她的想法,她的心思,她将來要做的事情仿佛都無所遁形。這種被看穿的感覺令她渾身都不自在,只覺得想要後退,逃走。
謝青芙甚至已經微微張開了嘴,但一看見沈寂語氣雖冷,實則卻暗藏安慰的模樣,她不想讓他擔心,遂将快要說出口的話壓了回去,只輕輕的點了點頭,心中兀自沉重着。
第二日天還未亮沈寂便叫醒了謝青芙。
謝青芙用冷水洗了臉,再替沈寂束發。束好發後沈寂從獨凳上站起來,卻見謝青芙平素總是斜簪在雙鬓的兩支米分玉花形流蘇簪不見了,青絲松松的绾起,再加上她身穿着的淡綠色裙子,整個人看起來比起平常時候,忽然間便多了些素雅與安靜。
見沈寂注意,謝青芙道:“簪子丢了一支……我就幹脆将另一支也拿下來了。”說罷對他微微的笑了笑,“……好看嗎?”
沈寂靜默片刻,眸中冷華流轉,才道:“與平常不一樣的好看。”
謝青芙見他冷着臉說出贊美她的話來,竟是連臉也不紅,顯得真誠又冷淡,唇角不由的便彎得更高,愉悅的拉了他的手便要出門。
沈寂帶着謝青芙取了花大娘要賣掉的山參,這才帶着她下山去。
謝青芙來時走的也是這條山路,但那時她一心想着要見到他了,心中興奮得無以複加,自然沒有注意到沿路的風景。此刻同他在一起,他緊緊地拉着她的手,她心中愉悅又安心,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路邊的事物上。
一小簇一小簇抱在枝頭開放的小白花,撲棱棱從枝頭飛走的鳥兒,結在路邊草叢裏暗紅色的小果子,因為他在她身邊所以顯得格外有意思,教她目不暇接,幾乎移不開眼睛。
在山路拐角不遠處看到一朵開在山路旁的淡黃色小花時,謝青芙是有些想去摘下來的。但她望了一眼沈寂,實在不想放開他的手去摘花,遂在心中遺憾的放棄了。豈料沈寂卻像是發現了她的意圖,竟是帶着她走到了那朵花面前。
“你想要這朵花?”他低聲問。
謝青芙一怔,下意識便點了點頭。
他又道:“但你不想放開我的手?”
謝青芙心中一跳,生怕他胡思亂想,立即便要否認,但他卻絲毫沒有自卑模樣,而是輕呼出一口氣,仿佛在同一個虛無飄渺的人說話,道:“自己去摘下來吧。我等着你。”
謝青芙望了望還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明白他大約還是在意自己只有一只手,不能替她摘花。一面在心中責怪自己多事,一面有些悶悶不樂的摘下那朵花,松松的拿在手裏。
“開心一些,我沒有多想。”他緩慢而低的說道。
謝青芙卻只拉着他的手,低着頭微微的搖了搖,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句話也沒有再同他說。
這時山路上忽然便傳出兩聲清脆的孩童輕笑聲,并着一個男子粗啞不堪的聲音。
“我讓你跑慢些聽到沒有,你沒看到那個會吃人的殘廢在前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