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泛青·(一)
春雪與夏玫是經常在一起幹活的好姐妹,這謝家許多的事情,別的人不知道,但她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許多時候,她們都會聚在花園中,悄悄地講自己伺候主子所遇到的事情。
這天春雪一開始便心情悶悶的有些不開心,因為二小姐回府,平時本來可以休息的時候她還得去幹活,為二小姐準備洗澡水,偏偏後院的水井邊,那個叫沈寂的殘廢還擋在她的面前,動作緩慢的提水,她頓時便皺起了眉頭,覺得他格外的礙眼。
若沒有失去一只手,沈寂應當屬于格外俊秀高傲的那種男子,春雪覺得自己甚至會被他眉宇間的清冷與孤高吸引,但當他失去了一只手,便只是一個沒用的殘廢罷了。
“喂,你煩不煩啊,我站在這裏好久了,你的水桶到底什麽時候搬開啊?”
只有一只手的男人面色平靜,連一眼都沒有施舍給她。提了自己的水桶便要走開,只是地上卻仍舊留着滿裝着水的另一只水桶。
春雪銀牙一咬就拽住了他空蕩蕩的袖子,豈料男人像是被髒東西碰到一般向後猛地一退,她“啪叽”一聲便摔在了地上,地上還殘留着冷水,将她的衣裳全都浸濕了。
“你,竟然敢……”
男人低眸看着她,眉心微皺,像是看着一個傻子:“你自己撲上來的。”
說罷提了水桶轉身離去。春雪自己爬了起來,一面忿忿的罵着,一面擡起腳,将身旁那桶水也踢倒了,散發着寒氣的冷水淌了一地。
殘廢,該死的殘廢!
春雪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所以晚上的時候,她終于将事情同夏玫說了。偏偏夏玫竟還同情那殘廢,她心下更加憤懑,但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謝青芙會出現在她們的身後。
她微微的張着眼睛看着她們,嘴角含着一絲像是氣極的冷笑。
“沒聽到我的話嗎,我讓你再說一遍。”
春雪從未見過謝青芙露出這種表情,她在謝府幹了兩年的活了,這個大小姐總是悶悶不樂,對着誰都沒個笑臉。但此刻,她低着頭看着她,眸中全是冷意,竟像是想殺了她一般。
春雪心頭一冷,身上也劇烈的一抖,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大、大小姐,我錯了。我口無遮攔,我不該說他,您打我罵我都行,您懲罰我吧!”
謝青芙望着她,微微的張開了嘴:“我記得,你叫春雪,是前兩年才來謝府的,還來不及将謝府都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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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忙不疊的點頭,卻見謝青芙嘴角的冷笑更深:“那就永遠別走遍了,明早去管家那兒結了月錢,立刻便離開,一刻都不要多留。”
說罷不等春雪反應過來,轉身便走,春雪下意識便抓住了她的披風,謝青芙回頭一看,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随後她擡起手将披風從春雪手裏狠狠地抽了出來,動作竟是與沈寂一模一樣。
“別碰我。”
春雪眼圈發紅,一吸鼻子,只覺得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但等她想明白求饒可能還有用的時候,謝青芙已經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
謝青芙從來沒想到,即使是在謝府,都會有人這樣去傷害沈寂。他的手在她看來不算什麽,也就理所當然的覺得別人也都會接受他的手,直到聽到“殘廢”那兩個字,她才忽然劇烈的心酸起來。
她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不在的地方,有多少的人對他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
她不敢想,她不願意想,她害怕聽到任何他被傷害的事情。
謝青芙回到枕眠居,直接便倒在了床上,半綠打了洗臉水來,也被她打發出去了。她将松軟的被子拉起來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然後死死的咬住了被子。
忍了不知道多久,終于哭了出來。
從再見到他開始,她總是在哭。
可是除了哭以外,她竟然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些什麽。他那樣的人,根本不肯接受她送上的任何好意,別的人總覺得他是高傲,但她卻明白,他只是自卑與倔強到了極點,像是一塊缺了一角的石頭,即便殘缺不堪,也沒有人能打破他的冰冷與頑固。
她除了哭,除了心疼,想不到任何補償他的辦法。
第二日一大早,半綠便送來了早飯。謝青芙的眼睛有些紅紅的,看得半綠一怔,随後咬着嘴唇擰了熱帕子遞給她,謝青芙接過帕子敷在臉上,随後有些猶豫的開口道:“半綠,你幫我去安排一件事情。”
半綠彎下腰,認真聽着謝青芙說出的話,聽完以後,點點頭示意自己聽懂了。
沈寂下午再去打水的時候,卻見水井四周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他知道謝家有兩口水井,一口便是後院這口,另一口則是在前院,後院的人要去前院打水要花上許久,所以大家平時都在這口水井打水,平時無論什麽時候,水井旁邊總是圍着丫鬟與家仆,今日卻清清冷冷杳無人煙,但等他略微皺眉的提着一桶水回渡水院的時候,卻正遇見一個家仆,罵罵咧咧的拎着桶水從前院回來。
見到他,那家仆“啧”了一聲:“你還敢在這裏打水啊,大小姐下了命令,後院這口井除了她的人以外,誰也不準用。”
沈寂略一蹙眉道:“大小姐下的命令?”
家仆氣喘如牛,用力點點頭,拎着水桶便走遠了。
沈寂低眸看着手上那桶水,忽然就彎腰将水放下了。沒過多久,半綠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一臉驚訝的看着他:“沈管家?你怎麽在這裏,打水嗎?”
沈寂不語,半綠接着道:“怎麽還不拎走啊?要我幫忙嗎?”
沈寂側首望着她臉上那種撒謊以後強裝鎮定的表情,靜默片刻,道:“這口水井,我可以用?”
半綠用力點點頭:“水井挖出來不就是給人用的嗎,你當然可以用啦。”
沈寂點頭,半綠以為他是要拎水回去,豈料卻是眼見着他走回井邊,用一只胳膊艱難的舉起水桶,将水又倒了回去。半綠低呼:“沈管家,你……”
沈寂倒完水,用力的吸了口氣,然後無視半綠,拎着水桶就要想前院走去。半綠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卻被他平靜而冷漠的表情吓到,頓住了動作。眼見着沈寂已經繞過了拐角,才一拍自己的腦袋,匆匆的跑回枕眠居。
沈寂沉默的走向前院那口井,此時井邊排着許多的家仆,他便排在家仆身後,等輪到他時,有些吃力的單手将水桶抛下井,微微咬着牙轉動那井轱辘。但他只有一只手,實在是力不從心,排在他後邊的家仆們開始發出低低的抱怨聲,更有甚者直接要上來幫他,但他卻向後一退躲開了那人的手,只道:“不必。”
“你說不必,但我們很忙啊。你要是實在不要我們幫忙,就排到後面去,等我們打完了你再來打。”
聽到家仆這樣說,沈寂也不反駁,收了水桶便退到了一邊。
正值中午,無論是廚房用水還是淨手用水全都要從這裏打,來打水的人絡繹不絕。所有人都排着隊,動作幹脆利落,只有沈寂像是一個異類般耐心的站在一邊,一只手中拎着個滴着水的水桶,另一便是空蕩蕩的袖子,稍微有人從他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微風,便吹得那袖子微微拂動起來。
打水的家仆與丫鬟來了一批又一批,沈寂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直到有人喊最後一個打完水的家仆去吃午飯,那家仆提着水匆匆的離開了,他才重新回到井邊,十分平靜的将水桶放進了水井裏,再咬着牙艱難的将滿滿一桶水打了起來。
他拎着水緩慢的走過前院,再走過花園,卻在回到渡水院,腳步都變得有些踉跄的時候,在門口見到了謝青芙。她靜靜的站在那棵桂花樹下,腳邊落着許多米黃色的桂花。
沈寂像是沒看到一樣,腳步重歸沉穩。他與她擦肩而過,用肩膀抵開門。卻聽她忽然開口,像是有些生氣,又像是有些惱羞成怒:“為什麽?明明後院就有水,你為什麽要專門到前院去打水?”
沈寂卻并沒有回答她的話,手上的重量讓他沒辦法張開嘴說話。如果在這時張開嘴,從他口中一定不是冷淡的話語,而是略微急促的呼吸。他走到院子裏的水缸邊,擡起手将水倒進去,歇了一歇,這才重新又提起水桶,但只走到門口,她忽然沖上來,握住他手上的水桶。
“我幫你。”
“不用。”
沈寂的聲音冷得像是要結冰,但謝青芙卻仍舊執拗的握着他手上的水桶,想要搶過來,兩個人拉來拉去拉了好幾個來回,謝青芙低下了頭,又加上了另一只手一起用力。
就是在這時,沈寂忽然就松開了手,謝青芙用的力來不及收回來,身體猝不及防向後一退,跌坐在地上,水桶“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裏面殘留着的冷水流出來,打濕了她撐在地上的袖子。
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許久後,沈寂冷淡的看着她狼狽的樣子,沉聲道:“我說了不用你幫忙。大小姐,你的同情心要是真的多得沒處用了,就去街上找窮人,每一個窮人,你都給他們送上一錠銀子,他們大約會很高興的。比你在我這個殘廢這裏糾纏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