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白·(八)
謝青芙從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沒有自由,因為無論她去哪裏,謝榛總是會派人跟着她,直到她長到十四歲那年,親自向謝榛要求自由。
那時謝榛正在算賬,十分自然道:“也罷。從今日開始,你不會再看到有人跟着你了。”
此後,謝青芙便真的沒有再看到過有人跟着她。她想去哪裏便去哪裏,只要不貿然出府,從來不會有人攔住她。所以那時的謝青芙并不明白“你不會再看到”的真正意思,直到此刻,聽到謝榛的話,她才将多年前聽到過的這句怪異的話想通。
“今日下午,你去過渡水院?”
原來……她只是去了一趟渡水院,都有人向他報告麽?那麽周家賠禮宴的那天,她的一舉一動是不是也全都在他的監視之下?
謝青芙覺得心中發冷,只能握緊手上的茶杯,強裝鎮定道:“是。”
謝榛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了,而後放下茶杯站起身來,與等在外邊的丫鬟一同離開了。
他竟然并未追問她緣由,反而讓她更覺得骨中生冷,仿佛他只要看上一眼她的眼睛,便能将她的心思都猜透了一般。
謝紅藥也站了起來,将一只錦囊遞給謝青芙:“青芙姐姐,我為你求的平安符。”停了一停,微微笑容無懈可擊,“若不放心,也不必随身攜帶,收下就好,多少是我的心意。”
謝青芙接過那錦囊來,輕輕地攥在手中:“爹已經同你說了嗎?他想……”
謝紅藥道:“他想什麽我并不在意,但這件事情,是我也想的。”說着擡起手,手指從簪在自己發間一枚發簪上輕輕拂過,“靜安寺那種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那裏的和尚每日喝酒吃肉,與官兵一起淫.辱婦人,若非我得了住持愛護,恐怕這一生都再也回不來了。”
謝青芙張了張嘴,還未開口,謝紅藥便搖頭輕笑:“靜安寺每一年的冬天,都冷得讓人心中發寒。我只是想回家,抑或是,回能被稱之為家的任意一個地方。”說罷提步走出了飯廳,只留謝青芙一個人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平安符呆怔半天。
屋外起風了,天氣一日比一日的涼了起來。
第二日卻是出了太陽,盡管蔫蔫的沒有什麽力氣,陽光也是有氣無力的不溫不火,但整個謝府的丫鬟和家仆都活泛了幾分。
謝青芙站在門口,貼身穿了短衫,再穿上一件素青色的裙子,外邊又披了件厚厚的披風,整個人都臃腫了許多。謝紅藥卻為了看起來大方美觀,并未披披風,只在上身貼身多穿了一件短衫,外面便是藕荷色裙子,凍得白皙的臉上都起了微微的紅暈,整個人仿佛開在池潭中央的一朵荷花,寧靜秀美。
謝青芙向半綠略一皺眉,半綠便跑回去,取了她的湯婆子來給謝紅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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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藥望着那個湯婆子,卻但笑不語,并不接過,任由自己的手指凍得微微發紅。直到周家派來的馬車停在謝府門前,馬兒擡起馬蹄踏在地上,鼻孔裏噴出粗氣。車簾掀開,周巽那張總是溫和微笑的臉出現在兩人面前。
“謝小姐,謝二小姐。”
謝青芙與謝紅藥略一颔首,周巽便令人引着兩人去了另一輛馬車。
上了車,車內溫暖如春,點着熏香,十分舒适。謝青芙正在心中想着周巽果然是個考慮周全的人,車簾很快的又被掀開了。
一名雙髻丫鬟鑽進車內,低着頭将一件深藍披風遞到了謝紅藥面前:“謝二小姐,少爺命我送這件披風給您,另外轉告您,他并不認為您多穿一件衣服是不尊敬,所以請您務必保重自己的身體。”
謝青芙一怔,卻見那件深藍披風有些眼熟,竟是周巽方才還穿在身上那一件。她看向謝紅藥,謝紅藥以手掩唇輕咳兩聲,微微笑道:“多謝。”說罷從袖間取出一粒珍珠,遞到了那丫鬟手裏,“怎麽稱呼姐姐?”
那丫鬟也不扭捏,接了珍珠,收到懷中道:“受不起謝二小姐一聲姐姐,喚我朱雪便罷。”
“請朱雪姐姐替紅藥轉告周少爺,披風十分舒适,紅藥記在心裏了。”
“這是自然。”
朱雪放下車簾出去了,車內又恢複了平靜。謝紅藥将那件深藍披風攤開,而後替自己披上,披好後一面整理上面的褶皺,一面對謝青芙道:“青芙姐姐,你怎的這樣看着我?”
謝青芙仍舊有些呆怔,但卻已反應過來,只搖了搖頭。
她很佩服謝紅藥這樣的人,高傲,冷靜,将自己要的東西都牢牢握在手上。但她又想,她應當一輩子都學不會這樣。因為她是個一根筋的驽鈍的人,對着陌生人露出歡顏是一種很厲害的本事,只是她卻不具備這種本事,即便是現在想學,也已經學不會了。
謝紅藥輕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只是你怎麽想都無所謂了。”
謝青芙見她臉上笑意漸漸消融,只能回答道:“我并沒有想什麽。每個人有每個人活着的方式,你這樣,也很好。”
馬車出了景陽城,一路向城外飛奔而去。謝紅藥的臉上卻沒有再露出笑容,她輕輕的将謝青芙的手指握在手裏,然後閉了閉眼,直到游湖完畢。即便謝青芙總是故意從周巽身邊退開,将兩人湊在一起,她也還是微微的低着眸,眸中一派冷清,再也沒有露出笑容。
游湖歸來已經是晚上了,謝府門口站着久候多時的家仆和丫鬟。周巽親自掀開車簾,将兩人接下馬車。
謝紅藥脫下身上的披風,像是準備還給周巽,卻又在即将遞出去的時候故意一頓,而後不着痕跡的将手收了回來,對周巽輕道:“周少爺的披風,在游湖時刮破了,待我縫補洗好後,再還給周少爺。”
周巽唇邊仍舊是溫潤的笑。他站在臺階下,望着站在臺階上的謝紅藥道:“多謝謝二小姐。郊外的臘梅快開了,改日……周巽再專程來請謝二小姐去郊外飲酒賞梅。”
謝青芙輕呼出一口氣,在這時,她才終于明白了謝紅藥真正的意圖。謝紅藥要的原來不是周巽的關心與同情,而是再一次相處的機會,這種精明的算計與缜密的心思,她終究是學不來的。
周巽轉身要走,卻在走出兩步後回過頭來,望着謝青芙:“謝小姐,下一次賞梅,你還願意賞臉麽?”說話間,溫潤的笑容中竟帶上了一絲了然,謝青芙一怔,随後很輕卻很堅決的回答道:“不願意。”
周巽也不顧四周還有許多丫鬟,只對謝青芙道:“不瞞謝小姐,謝小姐三年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在謝青芙心中猛然一跳的時候,他又繼續說道,“事實上,我曾經想過做與你相同的事情,但我比不上你大膽,并未付諸行動。那人現在也已經嫁人生子,做了別人的妾侍,現在的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同我一起死屍般的活着。”
他輕出口氣,笑顏溫柔:“顯然,你不是能這樣活着的人。”
謝青芙微有動容,但下意識卻是去看謝紅藥的臉。卻見謝紅藥面色平靜,像是沒有聽到這些話一般。等到周巽說完了,轉向她,對她說道:“謝二小姐,改日再見。”
謝紅藥微微勾唇:“周少爺,改日見。”
謝青芙這才明白,原來那番話并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說給謝紅藥聽的。周巽在詢問她的意見,他已經沒有了談情說愛的力氣,需要的只是一個同他一樣的人,而謝紅藥,她竟默認了……
周巽轉身上了馬車,馬車的輪廓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回到府中,謝榛立即便讓丫鬟将謝青芙與謝紅藥都叫了過去。
謝榛的房間內點着明亮的燈,他坐在案前,面前攤着一本賬簿,垂眸看着上面的數字:“今日可還順利?”
謝青芙道:“紅藥做得很好。”
謝紅藥則道:“按您的意思,沒有差錯。”
謝榛擡首望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謝紅藥手上抱着的披風上,略一沉吟便已了然,語氣依舊冷硬,卻已輕了三分道:“我知道了,回去休息罷。”
謝青芙想,比起謝榛,自己應當更像娘親。真正像謝榛的是謝紅藥才對,兩人之間只要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做了些什麽,而她總是要在一切都有了結果之後,才明白過程中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出了謝榛的房間,謝青芙卻覺得心中煩悶,并不想回枕眠居,遂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進了花園,豈料一走進花園,便聽到兩道低低的女聲。
“你真的當着他的面這麽說啦?”
“當然啦。他本來就是殘廢,難道還不準我說嗎?而且,誰讓他只有一只手,每次打水總是要跑兩趟才能拎完,剩下的一桶總是放在一邊,擋着別人走路。今天我差點被那水桶絆倒呢……”
“他也挺可憐的……你這樣大約,不太穩妥罷……”
“怎麽不穩妥了?我只罵了他死殘廢,又沒罵他爹娘,我覺得我簡直是活菩薩,善心人了……”
這丫鬟話音剛落,卻聽背後忽然傳來個低沉的女聲,帶着點咬牙切齒又悲憤的味道。
“你方才說,你罵了他死殘廢?你再把那三個字說一次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