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白·(七)
謝青芙張了張嘴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沈寂站在她的身後,遠遠的,像是不願意靠近。半綠躲在門後偷偷的望着兩人,不敢看她的眼睛。
謝青芙于是明白過來,是半綠怕她凍壞了身體,所以叫了沈寂來勸她回去。她稍微移動了一下身體,凍得發僵的腳一麻:“你不用陪我的……我自己等就可以了。天冷,你受不得冷,先回去吧。”
沈寂倏地皺起眉,眸中閃過一絲不耐。但當謝青芙定神再看去,他已經又恢複了平靜的模樣,只冷冷道:“受不得冷?沈寂雖是個殘廢,但身體卻還沒有弱到這種地步。”
謝青芙張着嘴怔怔看着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夜她的眼淚,竟然讓他誤會到了這個地步。現在不管她做什麽,他都覺得她是在同情他,可憐他。
只是,她很想問他,為什麽會覺得那是可憐。從以前他就是她眼中最好的那個人,即使過了那麽多年,他的笑容,他的手臂,他的記憶都被時間奪走了,在她的眼中他也從未變過。他依舊是他,是她活着的力氣,是她堅強起來的勇氣。她對他的感情裏,從來就沒有摻雜着名為同情和可憐的東西。
涼風吹得謝青芙的心都涼了起來,她只覺得眼眶一熱,匆匆的将頭轉了回去,然後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發酸的眼睛。她明白自己的眼淚已經成了他所厭惡的東西,所以她不能再在他的眼前哭出來。
街拐角處傳來“叮當叮當”的鈴铛聲,謝青芙向着街拐角望去,只見一輛馬車“噠噠”跑來,而後在謝府門前停了下來。
車簾被輕輕的挑開了,先是下來了一個丫鬟,對謝青芙福了福身子,然後回過頭去,從車裏扶出了一個人來。
謝青芙看着清冷依舊的少女,雙眼還有些發酸。謝紅藥卻仍舊是像四年前那樣,對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只是這笑容在看到她身後的沈寂時,忽然就淡了許多。她不着痕跡的對上沈寂一雙寒冷黑眸,而後快速的移開,下了馬車。
“青芙姐姐,你怎的還是不長記性?”
這是時隔四年,謝紅藥對謝青芙說的第一句話。謝青芙連反駁也反駁不了,只是對她也笑了一笑,然後退了一小步,給她讓出了進門的地方。
并不是她不長記性,只是有些事情,就算知道結果也會忍不住投身進去。若一開始知道結果便能選擇放棄,這世界上也不會有撲火的飛蛾了。
謝紅藥像走時一樣,擡頭看了看謝府的牌匾,然後伸手拉住了謝青芙的手。她大約是想再說些什麽,卻在碰到謝青芙的手之後眉頭一皺:“……你的手怎的這麽冷。”說罷冷眼看向沈寂,“那麽多年了,該學會的你還是沒學會。”目光落在沈寂空蕩蕩的袖子上,輕哧一聲,“不該丢的東西卻丢了。”
謝青芙只覺得心中咯噔一聲,匆匆轉了頭去看沈寂的臉。卻見他神色很平靜,平靜到幾乎死寂的地步:“二小姐以為,是誰的錯,害得大小姐站在門口等了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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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雙本來就藏着雪的眸子裏,像是雪裏結了厚厚的冰,冷得讓謝青芙幾乎窒息,但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幫他說話。
“我從靜安寺帶了些果品回來,搬回去。”
謝紅藥沒有再理沈寂,她說完那句話後,立即便有家仆迎了出來去搬東西。而她則是拉着謝青芙的手,向着謝府裏走去。
與沈寂擦肩而過的時候,謝青芙仍舊忍不住張大眼睛去看沈寂的臉。他低眸,明明有着一張年輕而冷漠的臉,但眸中卻像是閱盡千帆般死寂如灰。
謝青芙到最後也沒有幫他說話。她回過頭,強忍心酸,随謝紅藥一步一步走進門。
謝紅藥四年前說的那番話,她已經明白了。盡管代價太大,但這樣也好,至少深痛的絕望過以後,這樣的錯誤她已經不會再犯第二次了。
只是仍舊沒忍住,在晚飯之前讓半綠替他送了一瓶藥丸過去。
盡管知道在他的眼裏她已經是個同情心泛濫的虛僞的大小姐了,但卻仍舊看不得他受苦。他的手臂是經不住冷風吹的,半綠送了那能驅寒護體的藥丸過去,沒多久便又跑了回來。
“小姐,沈管家他收下啦。”
半綠說着便歡愉的蹦蹦跳跳起來,謝青芙卻只是看着她問道:“他問了那藥丸該如何服用麽?”
“啊?沒問,他只是說……下次不必再送藥給他。”
謝青芙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然後将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緊。
她知道,那瓶藥丸他一定不會吃。即便是斷臂處痛得難以忍受,他也不會吃下她“因為同情和可憐”給他的藥。
“半綠,老爺……現在在哪裏?”
半綠略一躊躇:“老爺将二小姐叫去了他房裏談事情,一時半會兒應當沒有出房間。”
謝青芙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取了一瓶藥,帶着半綠繞過家仆去了渡水院。她讓半綠在院外看着,而後推開渡水院的門走了進去。又徑直走到一道房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沈寂……你在嗎?”
“何事?”裏面傳出沈寂低而疏離的聲音。
謝青芙道:“我只是給你送一瓶藥來。”
沈寂道:“方才半綠已經送過了。”
若旁的仆人聽到這番對話大約只會覺得沈寂毫無規矩,但謝青芙卻既心酸又有些欣喜。她故意沉下聲音道:“沈寂,你忘了你曾經說過的話了嗎?你說我有事,可以來找你。”
房中沉默了下去,謝青芙心中擔心,又叫了幾聲沒有得到回答,終于将手放在門上,但就在她使力的剎那間,門被人從裏面拉開,于是她一手推空,竟直接栽進了他的懷中。
謝青芙嗅到他身上冷香氣息,似林間積雪,清冷幽深。但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此刻狀況,沈寂已是向後退了一步,他蹙眉望她,語調中暗藏不耐煩:“何事?”
“……藥。”
她說着舉起手,手上拿着個光澤瑩潤的瓷瓶。即使被他推開了,她也還是能嗅到他房間內幹淨清冷的味道,他的味道。不由得便變得有些呆怔,望見她的模樣,他更加不耐了。
“方才半綠已送過相同的藥過來。”
她蹙眉:“但你一定沒有用。”說到這裏,她看向他空蕩蕩的袖子,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你吹不得寒風……舊傷會痛。我想你這樣高傲的性子,應該看也沒看那藥,随手便扔在一邊了罷……”
她擡起頭來看着他漠然眸子,一字一句道:“我并不是因為同情才給你的藥,若我這樣說,你會願意用藥嗎?”
沈寂略一蹙眉,忽然像是嘲諷般冷冷道:“大小姐可真了解我。”
謝青芙只覺得心中仿佛被什麽敲了一下,手上的藥幾乎要拿不住。她匆匆的退了一步,然後倉皇的換上自然表情:“你從前就在謝家,我自然……了解你。”
說罷将那藥瓶遞了過去,沈寂冷冷看着她有些顫抖的手,并未伸手去接。直到謝青芙堅持不住幾乎想放棄回去的時候,他才伸出手來,手指修長的手握住藥瓶,順帶着擦過她的手指,肌膚相觸間她再次用力的顫了顫。
“一日一次,一次一丸,化水服下。”
謝青芙說罷,有些倉皇失措的快步走出了渡水院。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後背上,但她卻片刻也沒有停留。她沒有勇氣回過身,對上他的眼睛,那樣會讓她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夜幕很快降臨,因為天氣實在寒冷,謝榛取消了謝紅藥的接風宴,将晚飯像平常一樣設在了飯廳。
只是飯桌上的菜肴相比平常,的确要豐盛上一些。除去平時一定會有的葷素與鮮湯外,竟還多上了幾道鮮蔬,那是謝紅藥的丫鬟告知廚房,謝紅藥最喜愛的幾道菜。飯後又多上了幾盤鮮果,那是謝紅藥從靜安寺帶回來的。
飯後,丫鬟上了漱口茶,謝榛漱了口,又端起早已備好的上好龍井,喝了一口。
“周家二公子的邀約,我已派人去回應了。約在明日。”
謝青芙也端了茶,目光卻忍不住落在了謝紅藥的身上。卻見謝紅藥表情自然,微微颔首。謝榛繼續道:“你們是我的女兒,生來便應該比其他人聰明一些。一個聰明的人與一個愚鈍的人相比,愚鈍的人總是抱怨上天不公,聰明的人卻懂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我想明天外出游湖,你們都懂得該怎麽去做。”
謝紅藥微微勾唇,清秀動人的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她只是低眸颔首,一派溫順模樣:“女兒知道。”
謝青芙望着她毫不反抗的模樣,只覺得心中有着一團火,燒得她十分想說些什麽,但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謝榛一直盯着她,目光冷深。微微握緊手指以後,謝青芙亦是點頭:“我……明白。”
謝榛颔首,眉目間的陰冷散去。
他又飲了一口茶,忽然道:“今日下午,你去過渡水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