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白·(六)
謝青芙并非謝榛的獨女,但長這麽大,謝榛的身邊卻一直只有她。
小時候,謝青芙也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兄弟姐妹的,因為謝榛只娶過兩個妻子,且兩個都是千金小姐。第一個妻子是因為多年無所出而被他休棄,第二個則是謝青芙的母親,在她年幼的時候便病逝了,那之後謝榛再也沒有娶妻。并非是因為深情不渝,只是并沒有适合他,能在生意場上為他提供幫助的女子出現。
直到謝青芙十四歲那年,天空下最後一場冬雪的時候,謝紅藥從靜安寺回來為她慶生,謝青芙才知道,原來娘親還曾為自己生下一個妹妹。
謝青芙在謝紅藥歸來的前一天便被謝榛叫了過去,告知她有個妹妹,只是那妹妹因為體弱多病從小就去了靜安寺,受菩薩蔭蔽保佑。謝青芙一邊聽着,一邊從心中升起些不安,不安的同時,又隐隐有些期待。她的記憶中并沒有謝紅藥這個人,因為她從來都是一個人長大。謝榛是個嚴肅的人,每天忙于生意,從來都不會關心她。年少時的許多時光,謝青芙都是抱着一堆的玩具與書本,不厭其煩的去找沈寂玩。
但沈寂畢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和她不一樣,她什麽都不需要做就能豐衣足食,他則需要幹完自己分內的事情,有時候要熬上一整晚,看完所有的賬本,才能空出時間來陪她一起去郊外放風筝,或是踏青。
有沈寂在,謝青芙并不覺得孤寂,只是有許多的事情,正因為他是沈寂,所以她才沒辦法對他說出口。謝紅藥對她來說是妹妹,是家人,更是新的玩伴,盡管還沒有見過面,就寄托了她許許多多的期待。
謝紅藥回來那天,謝青芙有些緊張的到門口迎接,沈寂站在她的身後。微微的雪從天上洋洋灑灑的飄落,天地之間一片迷蒙,一輛馬車“叮叮咚咚”獨行雪裏,停在謝府前。
看到謝紅藥的第一眼,謝青芙就知道自己的期待落空了。謝紅藥穿着一件很素的青色衣裳,微绾着一頭青絲,像天上落下的雪一樣給人寒冷的感覺。她長得很像謝榛,容貌清秀,并不出類拔萃,卻讓人移不開雙眼,就連臉上的表情也像謝榛,天生便帶着一種腹有心計的冷漠。
“青芙姐姐。”
謝紅藥對她行了個禮,嘴角勾起得體的微微淡笑。反而是她,像是個傻子一樣的怔怔看着對方,直到沈寂略一皺眉,輕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已示提醒。
謝青芙還未反應過來,謝紅藥臉上的笑容已經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微微眯眼看着沈寂道:“誰允許你拉自家小姐的袖子了?你不過是個下人,也配跟主子拉拉扯扯?”
沈寂對上謝紅藥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絲毫暖意,也沒有千裏歸家的愉悅,只有帶着惡意的嘲諷。沈寂頓了頓,随後輕輕地放開了謝青芙的袖子。
他是為了謝青芙考慮,但謝青芙卻見不得他受委屈,皺眉解釋道:“紅藥妹妹,你大約是誤會了。這是阿寂,他是……”
謝紅藥打斷了謝青芙的話:“他不是下人麽?”
謝青芙張大眼睛看着謝紅藥冷若冰霜的一張臉,謝紅藥接着問道:“看青芙姐姐的表情,他應當就是個下人。既然是個下人,與主子拉拉扯扯就該教訓,我哪裏誤會了?”
謝青芙被她的口氣激怒,正要反駁,沈寂卻已經搶先開了口,語氣仿佛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般平靜:“二小姐沒說錯,沈寂是下人。方才是沈寂的錯,是沈寂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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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芙訝異的看向沈寂,正對上他一雙孤冷的黑眸,裏面像是藏着冰冷的雪。即便是說着這些話,他也還是那副孤高的模樣,仿佛謝紅藥說的話未能入得他耳一般。
她對他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甚至撇起了嘴,他面上也仍舊是一派冷清。只在進門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擡起手,輕輕地敲了敲她的腦袋。
謝青芙從那時開始知道,謝紅藥并不喜歡這個家,也并不想跟自己好好的相處。她從小就長在寺廟裏,謝榛也從未去看過她,大約比她還要寂寞。
謝青芙選擇原諒謝紅藥對她的下馬威,因為她能明白她的寂寞與怨恨,但她卻原諒不了謝紅藥對沈寂出言不遜,因為她看不得沈寂受一點的委屈。
謝青芙的生辰後,謝紅藥又被送回了靜安寺。
這一次,謝榛仍舊沒有出現在門口,只吩咐謝青芙送她離家。她走時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中靜靜的落下,像是柳絮因風飛起。少女披着件貂皮的白色披風,披風後面的兜帽未戴,柔順青絲上落了滿頭寒冷的雪花。她擡起頭,看了看匾額上的“謝府”兩個字,嘴角一抹微微的笑。
“青芙姐姐。”少女的臉竟是像那雪一樣白皙剔透,說出的話沒什麽力氣,“你第一次見我,大約便覺得我是個惡毒的人。但你不會相信,我是為了你好。”說罷對謝青芙更深的彎起嘴角,“爹将我送到靜安寺中,說是因為我體弱多病,需要菩薩蔭蔽,但事實上我十分健康,什麽病痛都沒有,這件事,你知道嗎?”
謝青芙怔了怔:“那他是為什麽……”
謝紅藥低眸笑道:“因為我出生之時,有江湖術士說我是天煞孤星,未出嫁之前都會克父克親。”
謝青芙更加呆怔了,不等她提出質疑,謝紅藥已經接着道:“對外宣稱自己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只信身邊人,卻在聽聞我克父以後,立刻便命人将我帶走。這就是我們的父親。”說到這裏,謝紅藥看了一眼比她大上一歲,但表情卻仍舊懵懵懂懂的謝青芙,搖頭輕笑,“我看得出你喜歡那人,但你以為,爹那樣的人,會任由你們糾纏不清而不加幹預嗎?你若真的喜歡他,想将他留在身邊,以後便收斂一些,不該做的事情不可以做,若實在忍不住要做,便學他那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再做。”
一番話說完,謝紅藥再次輕輕搖了搖頭,擡起手将披風上的兜帽為自己戴上,而後穿過風雪,上了馬車。如來時一樣,馬蹄發出“噠噠”踏雪聲,車上懸挂着的鈴铛叮當作響,在雪中獨行而去。
謝青芙久久的站在原地,望着那輛馬車消失在拐角。那時她對于謝紅藥說過的話有過片刻的在意,卻在再次見到沈寂的時候忍不住黏上去,将那些話都抛到了腦後。
現在看來,當真是一語成谶。
謝青芙想了想過去發生的事情,卻發現自己與謝紅藥已有四年未見。記憶裏疏離微笑着的少女不知道長成了什麽樣,思及此處,再回首看自己眼前狀況,自那晚酒醉跑到了渡水院見到沈寂,看到了他狼狽一面以後,已有幾日不見。
她十分想親自去幫他洗那衣裳,讓他不那麽辛苦。但她卻又知道,沈寂那樣驕傲孤高,對自己的獨臂懷着自卑的心情,以至于到了過分自尊程度的人,是絕對不會讓她幫忙的。她只能讓半綠去外邊買了上好的皂角米分,偷偷的送到渡水院中,自己卻不敢再去見他。
晚上睡覺時,謝青芙也常常會夢到沈寂。夢到他用冰雪暗藏般冷淡的黑眸看着她,一言不發将哭着的她拉到懷中,結實的手臂擁抱着她,然後用幹淨的衣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那時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冷的味道,但只要一醒來,面對的必定是空蕩蕩的房間,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燈燭燃燒殆盡後微微的燈油味道。
就這樣渾渾噩噩幾日後,一天早上,半綠為謝青芙打來洗臉水,一面擰帕子一面輕聲道:“二小姐送了信來,說至多今日晌午就能回來了。”
謝青芙輕輕點了點頭,而後接過溫暖的帕子,輕覆在自己的面上。
午後天氣又冷了一些,直凍得半綠都像只貓兒一樣的縮成了一團,勸她多加件衣裳。但即使是這樣冷的天氣,謝青芙卻堅持站到了門口,親自迎接謝紅藥回來。
四年前的那番話,那時自己沒有來得及謝她。現在雖然來不及了,但善意卻是永遠也不會晚的。
謝青芙披了件厚厚的袍子,站在門口倔強的望着街拐角。但晌午很快過去了,一直站到雙腳發麻,謝紅藥乘坐的馬車還是連影子都沒有出現。
半綠來勸,謝青芙只是搖頭,不願進門。半綠無法,只好抓抓腦袋回了門裏,又站了不知道多久,謝青芙想動動已經凍到僵直的腳,身後卻又傳來輕輕地腳步聲,一聲一聲靠近,很穩。
謝青芙只道是家仆,便沒有回首:“不必催我,你們自己進去躲着就好。若不等到紅藥回來,我不會進去的。”
那人沒有回答,寒風吹得謝青芙一縷頭發在頰邊輕拂,仿佛又冷上了幾分。過了很久,那家仆也依舊沒有說話,直到謝青芙忍不住想轉頭看他一眼的時候,那人才十分冷靜的開口道:
“大小姐既有如此決心,沈寂陪大小姐等上一等,也沒什麽好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