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白·(五)
“我沒有……”
謝青芙一邊這樣說着,一邊仍舊在大滴大滴的掉眼淚。為了參加今晚的宴席,她的臉頰上塗了薄薄的胭脂,被淚水暈開來,又被她自己一抹,整張臉都變得亂七八糟,看起來狼狽至極。他冷冷的皺起了眉頭。
“如果沒有,你在哭什麽?”
謝青芙用力的吸氣,想将眼淚憋回去,然而眼淚與未出口的話是不一樣的。未出口的話只要你想,就能将它哽在喉嚨口,但眼淚,無論你怎麽努力的想忍住,還是會盈出眼眶淌在臉上,內心的情緒暴露無遺。
“我并沒有可憐你的意思。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沈寂皺着眉,将目光自她臉上移開了。
他将自己的袖子放下,勉強遮住通紅的手。只有語氣仍舊冷硬沒有半分的柔軟:“你不用奇怪。看見一個只有一只手的廢人,茍延殘喘的活着,為了穿上幹淨的衣裳而不得不脫掉鞋子,光着腳泡進冷水裏,洗上一件衣裳便要歇上半個時辰,正常的女人都會覺得可憐,既同情又心酸,你也不例外。”
他頓了一頓,語氣更冷了:“但我的手變成這樣不是你的錯,所以你并沒有必要哭。”
豈料這句話一出口,謝青芙卻哭得更厲害了。
若方才她只是哭得眼淚都停不住,此刻便是哭得連呼吸都顧不上了。和以前一樣,只要一見到他,她便連呼吸也可以放棄。
方才宴席上謝青芙覺得自己醉得不深,但見到沈寂她才知道,原來她真的喝醉了。一個喝醉的人是沒有理智的。酒意上來,她忽的伸手抓住了他濕潤冰涼的手,觸感熟悉而陌生。感覺到他手上一僵,随後毫不猶豫就要掙脫她的手,且動作劇烈而堅決,她淚眼迷蒙的擡起頭看着他的臉,然後委屈的開了口。
“阿寂。”
這一聲仿佛咒語,沈寂的動作一下子就停了下來。他微微怔了怔,随後心裏慢慢的沉下去,沉默兩秒後,他略微動了動手指,接着略微低頭看着她,不再掙紮。
“阿寂。”見他不再掙紮,她更是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緊一些,冰涼粗糙的手沒有了以前的溫暖,但她卻滿足的一邊大哭一邊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阿寂,你終于又回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再也見不到你,還好你沒事。”
沈寂沉默的任她抓着,只在她拿起他的手,要将他的手放到她的臉上時微微的僵了一下。他忽的開口打斷她:“你知道我是誰?”
Advertisement
“知道。”她一改幾日前溫柔有禮的模樣,孩子般用力的點了點頭,“你是阿寂。”
“我與你,從前很熟?”
“當然很熟!”她擡起另一只手抹了抹臉,将花貓一樣的臉抹得更花了,“如果我與你不熟,這世界上便沒有和你相熟的人了……”
沈寂微啓雙唇,夜風吹得院外的桂花樹葉子簌簌作響,桂花香氣清淡醉人。他深冷眸中像是藏着整片蒼穹,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終于出了聲,聲音不知為何有些沙啞。
“我與你……從前,是什麽關系?”
謝青芙淚眼迷蒙,張大了眼睛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臉,慢慢的張開了嘴:“當然是……”
“大小姐,大小姐你去哪裏了?!”
“大小姐,你在這裏嗎?聽到應一聲。”
“小姐,小姐你回答半綠啊,你不要吓半綠。”
院門外忽然傳來家仆與半綠找人的喊聲,謝青芙眨了眨眼睛。一陣冷而強的冷風吹在臉上,被冷風那麽一吹,謝青芙怔了一下,随後清醒了過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麽清醒過。
男人被冷水泡得冰涼的手都快要被她捂熱了,仍舊十分僵硬的被她握在手裏。他像是沒聽到院外的呼喊,只是低眸冷淡而深沉的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謝青芙眸中一閃,假裝仍舊醉着,眨着淚眼開口:“自然是……管家與小姐的關系。雖然只是小姐與管家的關系,但是我以前……明明很喜歡你。你怎麽就能一直拒絕我,到了現在,竟然幹脆将我給忘掉了……”
說罷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地松開了沈寂的手。
院外的家仆還在呼喊,冷風吹得院中晾的衣衫微微飄動,耳邊響着桂花樹葉簌簌作響的聲音。沈寂望着謝青芙的雙眼,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只是本來就冰涼得吓人的眸中,竟然比這秋夜還要更薄涼了。
“沈管家,沈管家?”半綠的聲音帶着些試探漸漸的接近,“小姐在你這裏嗎?小姐從宴席後就不見了,你要是看見過她的話,就回答我一聲?”
謝青芙有些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此刻該怎麽辦。若被人看見她從沈寂居住的地方滿臉淚水的走出去,謝榛知道以後一定會大怒,但若就這樣站在這裏被家仆們找到,事情也會變得更加糟糕。
她張大了眼睛,悄悄握起拳頭,剛準備裝着醉就這樣闖出去,忽的就被沈寂拉了過去。清冷的幹淨的皂角味道襲上鼻間,他放開拉着她的手,擡起袖子,動作快速而粗暴的摩擦着她的臉,花掉的胭脂和多餘的淚水全都抹在了他的袖子上。
謝青芙臉上幹爽了許多,他放開她的那一刻,半綠剛好推門進來。見到将獨臂背向身後的沈寂與僵在原地的謝青芙,她忽的就松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你吓死我了,小姐,我以為你又……”
“帶大小姐回去,以後沒事不要再來這裏。”
沈寂這樣冷淡的說着,轉身回到他的木盆前。有半綠在,他并未立即脫鞋繼續洗衣服,只是彎下腰,艱難的用一只手揉搓着那件沒洗完的衣裳。
他的話語比起前幾天更無禮了,但半綠卻已經沒有了再去反駁他的精力。只焦急的晃了晃謝青芙的身體:“小姐,小姐你怎麽了。你不是說最好不被人看見與沈管家在一起嗎。”半綠這樣說着的時候,并不知道沈寂揉搓衣裳的動作忽然就短暫的一頓,她繼續低聲道,“小姐,我們必須馬上走,不然,老爺的人就知道你來了沈管家這裏了。”
謝青芙看向沈寂,卻見他沉默着,像是無視了她與半綠般,眼睛裏只有那件衣裳。他的袖子上沾滿了剛才從她臉上擦掉的胭脂與眼淚,一想到因為她哭的這一場,他不知道又得這樣洗上多久,才能洗幹淨那片污漬,眼中便酸楚得難受。
但這一次她忍住了,她低聲對沈寂道了聲“謝謝。”,也不知他聽沒聽到,便與半綠一起快速的從渡水院跑了出去。
跑了沒多遠,便在花園入口附近遇到了打着燈籠的家仆們。家仆們半是焦急半是埋怨的圍上來問她方才去哪裏了,謝青芙也不回答,半綠将話頭接過去,只說謝青芙喝多了酒,在花園中亂逛了一圈,竟是就這樣在涼亭中睡着了。
千叮咛萬囑咐的告訴那些家仆們,謝青芙是在涼亭中找到的以後,半綠又将謝青芙拉到一邊,從她頭上摘了枝小珍珠攢成的簪花,拆了來遞給每個家仆一顆珍珠,讓他們務必要照這樣禀告謝榛。
将家仆們打發完後,謝青芙與半綠一邊往枕眠居走,一邊擡起手,歉疚的摸了摸她的頭發。
“可是吓到你了?”
半綠搖頭,卻是嘆了口氣:“小姐沒事就好。但想來也是,沈管家總是将小姐緊緊地護在身後,小姐在他那裏,又能出什麽事?”
謝青芙擡起頭,望着夜空中隐約可見的陰雲流動,過了很久才輕輕的點了點頭。
“是,在他身邊,我什麽事都出不了。但我卻……害得他出了很多事。”
“小姐怎麽能這麽想,從前……也并不是小姐的錯啊。”半綠說道這裏聲音越來越低,偷偷的看了一眼四周,才吸口氣,微微的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只是,我總想不通。為什麽,小姐與沈管家總也不能在一起。”
謝青芙低下頭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謝青芙本來以為周家的事情算是翻過一頁去了,整個人都放松了一些。她知道,只要她乖乖地聽謝榛的話,沈寂就會好好地活在謝府裏,等有一天他想起來以前的事情,抑或是放棄想起以前事情的念頭,他就會離開謝府。
離開她後,他會過得自在,會變得快樂。即使這些快樂裏沒有她參與,她也不會再覺得不平衡。她為他高興。
只是謝青芙沒有想到,周家竟像是鐵了心要與謝家結親,十來天後,周巽竟然又遞了帖子,再次邀請她外出游湖。雖然看起來是禮節性的邀請,但這種被拒絕後賭氣般的舉動,目的不言而喻。
謝榛将帖子放在謝青芙的面前,仍舊是那副事不關己談判生意的模樣。他對謝青芙說道:“你并不想嫁入周家,且周家二老也不想讓你變成周家的媳婦。即便周家二公子是怎樣的對你感興趣,你也毫無機會。”
這一次,謝青芙也并未緊張。她自然知道自己那番話所造成的後果,所以她頓了頓,輕道:“所以,你要我怎麽做?”
謝榛端起一杯茶,用杯蓋輕輕撇去杯中浮沫。
“你二妹近日會從靜安寺回來,等她回來了,你帶她一起去見周家二公子。你若不想嫁,便設法讓周家二公子将目光轉向她,到那時,你便能功成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