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泛青·(二)
謝青芙擡頭盯着沈寂的眼睛,只覺得委屈又難過。
袖子上濕冷一片,但她卻像是什麽感覺也沒有一樣。只是握緊了手指,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為什麽……非要繞遠路?明明在後院打水更方便。”
“你又是為什麽?”沈寂淡漠的看着她。漆黑點墨的眸子裏冷得如堆冰雪,“院子裏每天的皂角米分,用來壓衣裳的石頭,還有後院的水井。都是你做的吧。”
他的語調毫無起伏,并不像是在質問她,反而像是在陳述一件事情。
謝青芙心中像是有波濤不斷起伏,她看着他站在她面前,身形單薄纖瘦,一管空蕩蕩的袖子随風輕拂,只覺得心中一慌,匆忙将視線從他的袖子上移開了,想解釋卻說不出話來。
沈寂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目光又冷了幾分。他彎下腰撿起那只木桶,也不管謝青芙還倒在地上,繞過她就往院門口走去。
他冰涼的聲音裏帶着微嘲:“因為可憐,你能暗地裏幫我做很多事情,但你卻不能幫我活着。我和平常人沒有什麽差別,把你的同情和可憐收起來。”
說罷邁步走出院門,謝青芙從地上爬起來追出去,只見他踏過一地的桂花,慢步穿過花園。她跟在他身後,卻見他依舊沒有走向後院,而是徑直的向前院走去了。
其實她明白的,這個人到底有多倔強。所以才不敢明目張膽的幫他,只吩咐了半綠偷偷的給他送皂角米分,為了他的腳不泡在冰冷的水裏,給他送了塊能壓衣裳的石頭。
後院的水井……則是因為怕他介意被人看見斷臂,所以才吩咐半綠下令。但他卻倔強到了根本不要她幫助的地步,她只是要靠近都會被他遠遠的推開。
謝青芙站在花園口等了許久,沈寂才又提着水出現。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緩慢,因為缺了一只手難以保持身體的平衡,他提水本來就比尋常人要費力氣,此刻更是顯得十分疲憊。
他提着水與她擦肩而過後,她默默地又跟了上去。她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将那桶水倒進水缸裏,然後放下水桶來。
“還不走?”
謝青芙一怔,她并未想到,她還會跟他說話。
沈寂道:“老爺讓你與我保持距離,你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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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若是從其他人嘴裏說出來,謝青芙大約會覺得心驚,但從他嘴裏不帶什麽情緒輕飄飄的說出來,她只覺得那種難受的感覺又開始在心裏劇烈翻湧起來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吶吶道:“你是從丫鬟那裏聽說的嗎?她們說的話,你都不要相信,也不要放在心上……”
“是假的?”
沈寂卻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謝青芙聽他問的雲淡風輕,黑眸也冷冷的看向她,只覺得心中一震,本想脫口而出的謊話也哽在了喉嚨口。
“……是真的。”
說完以後,她微微的低下了頭,只覺得心中升起劇烈的無力感。袖子還未幹透,濕噠噠的黏在胳膊上,她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擡起頭來,面前出現一只有着紅色勒痕的手,手上拿着一張幹淨的手帕。
沈寂用十分平淡的語氣說道:“把手擦幹,然後不要再來了。”
謝青芙的目光卻未落在手帕上,而是怔怔的看着那只手。賠禮宴那夜她見過他的手,只是那時光芒微弱,她只能看清他的手被冷水凍得發紅,上面還有着裂口。此刻,在百日天光下,傷好後的傷疤,微微發紅的指節,還有方才提水勒出的紅痕,全都無所遁形的出現在她面前,讓她不由得便心中一酸。
“怎麽,嫌棄?”
聽他平淡問出這句話,她連忙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涼得讓她一顫,剛拿到手的手帕也落在了地上,她有些失态的想去撿那手帕,但他卻比她先将那手帕撿起來,放回懷中。
“嫌棄也無可厚非,我是怎麽清洗手帕的,你是知道的。”說罷頓了頓,繼而雲淡風輕道:“以後若無事,真的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到你。”
謝青芙只覺得有一種羞愧又委屈的感覺,但更可恥的是她并不想離開他。即使被他誤會,也不想離開他的身邊。
“我是你的小姐……”她終于将手指握緊,“并不是你說不想見就可以不見的。”
“哦,大小姐。”沈寂冷漠又嘲諷的側身,讓她看到水缸旁邊放着的一塊石頭,“麻煩您走的時候,把您恩賜給我的石頭帶走。”
謝青芙剛握緊的手指又松開了一些:“……你不用嗎?”
沈寂眸中清冷如月,并沒有一絲的情感波動。他輕啓雙唇:“我只有一只手,拿不起來。”
謝青芙只覺得心中越來越堵,那種羞愧的感覺也讓她沒辦法再繼續留在這裏了。
“無論你信或是不信,總之……我并沒有可憐過你!”
說罷這句話,她轉過身推門而出,身後的沈寂并沒有挽留她,她一個人跑到花園裏,尋了個沒人的涼亭,然後呆呆的坐了下來。
他變得……十分敏感。
這種敏感已經到了她無論做什麽,都會被他誤會成可憐和同情的地步了。但她卻無法反駁,因為她看着他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會想着從前他還有兩只手的時候,那時候的他雖然也十分冷漠,但卻至少會讓她靠近。
謝青芙想着沈寂從前的樣子,他微微揚起的嘴角,他翻書時蹙起的眉頭,他生氣時眸中的冷意。從前的他與現在的他明明并沒有任何差別,但她卻已經感覺不到,那是她的阿寂了。
她的阿寂……
謝青芙不知道自己在涼亭裏坐了多久,直到謝紅藥與她的丫鬟一同散步到了花園,在涼亭中發現了她。
她對謝紅藥連笑容都沒辦法露出,只能微微的勾了勾唇角,接着便繼續悶悶不樂。謝紅藥忽的就了然了,對身邊丫鬟道:“天雪,你退下吧,半個時辰後再來找我。”
謝青芙眼見那丫鬟走了,也只擡頭蔫蔫的望了謝紅藥一眼。謝紅藥瞥見她袖子濕透,輕道:“你又去找沈寂了?”
謝青芙搖搖頭:“我……并沒有打算去找他的。我只是想偷偷的幫他做一些事情,并沒有想到他會那樣敏感,執意認為我實在可憐他……”
謝紅藥道:“青芙姐姐,若我是你便不會刻意去幫他。對他來說,被當做普通人看待,才是最大的善意。”
“但他并不是普通人……”
謝青芙微微的低着頭,謝紅藥見她倔強模樣,本欲出口的話像是在喉嚨口打了個轉,又吞了回去。
“無論是不是普通人,總之你将他當做普通人便好了。”
謝青芙聽她這樣說,忽然就搖了搖頭:“我不傻,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不明白那種感覺,我每每看到他受苦,都會覺得收到那樣待遇的為何不是我。他在我眼裏是最特別的,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将他當做普通人看待。”
謝紅藥沉默良久,忽的勾唇一笑,她拍了拍謝青芙的手:“若哪天他再認為那是可憐,你便把這番話對他說出來。只需這樣,你們大約就……”
謝青芙搖頭:“在謝府裏,這些話,并不能說。”
謝紅藥嘴角的笑意慢慢的褪去了。拍着謝青芙手背的手指也一涼。又是沉默良久,她終于輕呼出一口氣,望向園中快要枯萎,整株都蔫蔫的木芙蓉,目光也漸漸的涼了下去。
其實有時候,她比謝青芙還要明白。謝府那麽大,但卻容不下任何一點的叛逆與反對。她想她雖不願意再回靜安寺,但謝府卻也不是她的家。
這世界上,沒有地方是她的家。
第二日天空出了微微的太陽,雲朵如絲似絮,絲絲縷縷飄在藍得像是絲綢的天空中,陽光穿過渡水院外的桂花樹葉,灑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不規則的光影。
一大早,沈寂便聽到了不遠處的後院傳來打水的井轱辘聲,夾雜着丫鬟們的嬉笑和打鬧,十分熱鬧。
沈寂推開窗子,有陽光落在他的身上,肩上,空氣裏都是溫暖的桂花香氣。視線所及處是陽光灑滿的院子,院子中一次也沒有用過的皂角米分已經不見了,水缸旁那塊石頭也被人搬走了。
“無論你信或是不信,總之……我并沒有可憐過你!”
少女那句有些委屈,又有些歇斯底裏的話在腦海中響起,帶起一種略微有些奇怪的酸澀感覺。他總在想,她大約還剩什麽至關重要的話沒有對他說出口,這樣想了片刻,沈寂覺得陽光太耀眼,晃得他有些頭暈,遂伸出手去,将窗子又關上了,房間內重歸陰涼。
匆匆幾日過去,冬天真的來了,景陽城也越來越冷。無論是誰,現在出門都會披上件厚厚的披風,不然總會被凍得涕泗橫流。
木芙蓉也謝了,只剩下幹枯的枝條與樹葉等人清理。這日沈寂正在花園中擡手摘那木芙蓉的葉子,天上忽然就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冰冷的,無聲的落在他的臉上。
沈寂擡首望天,眸子裏卻比那雪還要冷,冷漠裏,卻又帶着些令人心酸的茫然。
“哎呀,你在這裏呀。”
一個家仆匆匆的向着他跑了過來,急急地道:“快跟我走一趟,老爺讓我帶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