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鄒雲英喜迎王海華
? 吃過午飯,鄒雲英把一大群雞趕回來關起,捉了一只大母雞,把腳腳和翅膀綁好丢在地上。她摻了半鍋水,燒起。拿起切菜的刀,十分麻利地把雞殺了。燙好,扯毛,洗淨之後,宰成小塊,倒進紅鍋裏炒得香噴噴的,摻了幾瓢水,煮開,倒進砂罐裏,放在木炭火灰上慢慢的煨湯。她又把買來的一只鴨子宰殺洗淨,挂在竈房的擡梁上,準備做成芋兒燒鴨。她拿出積攢了好久的酒票和糖票,叫她的女兒瓊瓊去高坎頭的代銷店打兩斤燒酒,稱半斤水果糖,買兩包紅芙蓉香煙回來。她提起鋤頭,打開後門,在旁邊的自留地裏挖了一箢篼紅嘴芋,端到青棡樹下的岩盤上,淘洗得幹幹淨淨潔潔白白之後,端回來放在竈頭上。
她很高興。今天是她女兒瓊瓊十二歲的生日,又是她老公王海華刑滿回家的日子。這對她來說,就是雙喜臨門。她想象着,她老公一定不是從前的他了,八年的教育和改造,一定能使他脫胎換骨,成為她所希望的人了。她想象着他回來以後,夫妻兩共同勞動掙工分,共同哺育兒女,恩恩愛愛,過幸福美滿的日子,臉上不禁露出笑意。她更感到高興的事,鐘奎一回來,小鬼就躲開了。她就不用一天到黑提心吊膽過日子了。她把房間和地面掃了一遍又一遍,桌子抹了一道又一道,把床鋪整理了又整理。她對着鏡子細細地看了又看,她發現自己比八年前蒼老了許多,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涼意來。不過,她才三十多點歲,除了皮膚黑了一點,手上的老繭多了一點,粗糙了一點以外,還是那樣的風韻卓卓。
一切都做得差不多了,她端起一盆已經洗過的衣服,慢慢地出了後門,慢慢地從門外的斜坡路來到青棡樹下的岩盤上,搓啊揉啊,眼睛一會兒看看上面老水碾的堰埂,一會兒又看看下面幺灘上的杠杠橋。心裏想,要是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那該是多麽的驚喜啊?搓了一陣,她看了看太陽,已經在馬鞍上了,端起衣服就朝家裏走去。
她開始煮飯。她摻了一大鍋水燒起,撮了兩升米,淘洗幹淨後倒進鍋裏,拿鏟子邊煮邊攪,煮到米粒翻滾的時候,用筲箕瀝起來,倒進甄子裏。然後把割回來的新鮮肉放進鍋裏,煮開,把冬瓜倒進去,把甄子矗在上面,蓋上甄蓋。她一邊做着飯菜,眼睛卻不時地看看後門外。她的房子是分得的右邊轉角,她在旁邊建了拖披,開了後門。在竈上做飯,擡頭從後門看出去,能看到面前和壩上的大路。她盼望王海華突然出現在門外邊,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瓊瓊回來了,她把東西放在桌子上,馬上又往竈裏添柴——她是一個很勤快而且很懂事的孩子。突然,“啪”的一聲,什麽東西掉地上了。她們扭頭一看,她弟弟在桌子上偷糖吃,把一瓶白酒拖地上摔壞了,白酒灑了一地。鄒雲英跑過去撿起摔壞底的瓶子,裏面什麽也沒有了。她生氣地在她兒子的屁股上打了幾巴掌,狠狠地吼了他一頓,她兒子哭着跑出去了。她轉過來又埋怨瓊瓊沒把它放好。咋辦呢,她只好叫瓊瓊再去跑一趟,再打一斤酒回來。瓊瓊翹起嘴巴,極不情願地又去了。
太陽西下了,屋裏的光線暗了下來。
“老瓊,你伯伯(爸爸)回來了,你龜兒子些咋還不出來接到?”這是她奶奶宋林芳尖刻的喊叫聲。
鄒雲英朝轉角門望出去。一個頭戴草帽,身穿蘭布衣褲,解放膠鞋,肩挎軍用挎包的皮膚黑黝的男人已經站在門外。
“你媽那個屄,你們都躲在屋頭……”
鄒雲英兩步跨出門去,接過男人的帽子和挎包,“你回來了?快,進屋。”她把草帽和挎包放好,拿起一個碗,從竈額頭上的吊壺裏斟了一碗茶,遞到他手裏,“渴了吧?快喝點茶,歇歇氣,飯馬上就好了。”她叫軍軍過來,“叫,阿伯(爸爸)。”
瓊瓊回來了。她盯着王海華,沒有叫,卻朝鄒雲英身後躲。“來,幺女,快過來,你看阿伯給你賣啥子回來了?”他拿出一個發夾,遞給瓊瓊,“好看嗎?”他問道。瓊瓊點了點頭。他兒子慢慢蹭到他面前,望着他。他一把把他抱起來,“幺兒,叫阿伯。”他兒子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他拿出一把木制□□,說,這是我親自給你做的。他兩爺子便玩耍起來。
“瓊瓊,你快去,請二老爺、幺老爺來喝酒。”鄒雲英對瓊瓊說。
“還有,請你姑老爺來。”王海華對瓊瓊說。瓊瓊答應一聲,去了。鄒雲英臉上顯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尴尬,但她沒有說話。她把桌子再抹了一遍,把碗筷擺好,把酒瓶子放在桌上,作好了一切準備。她看着他爺兒兩玩得那麽高興,心裏升起來一股濃濃的暖意,這多少有些她想象中的生活了。
王學文,王學才來了。招呼過,遞過煙之後,鄒雲英請大家坐上桌子。她把菜端上來,滿滿地擺了一桌。兩碗清炖雞、兩碗芋兒燒鴨、兩碗燴鍋肉、兩碗冬瓜,還有一盤炒豆子。
郭銀河也來了,宋林芳也坐到了桌邊。坐定之後,王海華打開酒瓶,給他的三個老輩子一人倒上半碗酒,也給自己倒了半碗,端起碗來,先喝了一口,“嗯,好酒!老子八年沒喝過酒了!今天要喝安逸!”他吃了一口菜,端起碗來,喊道,“老輩子些,來,喝!”大家都端起酒碗來,都說了一些吉利的,高興的話。吃飯的也高高興興地吃着。特別是兩個娃娃,平常那有這樣好的東西吃呢,今天就如人們說的“豬兒子滾潲缸,飽餐一頓”了。他們也不管大人們說什麽,幹什麽,只管埋頭拿筷子夾起吃。面前堆了一大堆骨頭,嘴上糊了一層油,在煤油燈下反着光。
當一桌菜吃得差不多的時候,一瓶酒也喝光了。王海華提起另一瓶來,旋開蓋子還要給老輩子們摻,“不能喝了,不要了,你也少喝點吧。”“再喝點,再喝點!”“不行不行,不喝了不喝了”“那好嘛,改天再喝。”于是,大家都吃了飯,再喝幾口茶,都回家睡覺去。宋林芳也靜靜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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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雲英把熱水端來,王海華把腳洗了,上床去了。鄒雲英把一切都收拾規矩,也進了房間。
他摟着她的肩膀,她枕着他的手臂,抱着他的腰身,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上,聽着他嘭嘭的心跳,一股股幸福的暖流在她的全身湧動,她陶醉了。
“瓊瓊讀四年級了,成績好,很聽話,老師很喜歡她。”她說,“我要好好教育她,讓她好好讀書,以後象那些人一樣,掙得到錢,好給你買酒,嘻嘻……”
“嗯,我看這女娃子也不錯,聽話,勤快。”
“兒子也聽話,也讀二年級了。我也要好好教育他。”她說。
“你一個人帶兩個娃娃,這些年辛苦你了。”他說。
“辛苦倒沒啥,只要他們能好好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老實說,這些年我還是過得很自在的。”
“我媽他們幫助過你嗎?”
“她們?她那人,你還不曉得?我也沒想她們的幫助,只要不三天兩頭指手劃腳的,我就滿意了。”她說,“有一次,我教育軍軍,她就跑來大吼大叫,說是他老漢不在家,我就苦剋她孫子,我沒理她。”
“她那人就那樣。要不是她慣着,我也不至于,老二也不至于,哎!”
“你也那樣想?”
“以前我不知道,這些年在山上,管教幹部說了多少的道理,舉了多少的例子,我也明白了自己犯罪的原因,歸根到底,是在她身上。所以,你嚴格管教孩子,我支持。”
“嗯。”
“你看我們這個家,老漢氣得要死不活的,都不回來一步了。我上了山,老二也上了山,老三會咋樣,還小,不知道。可我媽,還是那樣,吊起一張嘴,張家長李家短,嘴讨厭。還是就象老母雞一樣,護短,弄得來簡直沒人理她。躲她就象躲瘟神一樣。”
“哎,”
“啥?”
“山上冷不?”
“晚上冷,白天熱。夏天好過,冬天惱火。”
“吃得好不呢?”
“好說不上,但吃得飽,不愁沒得吃的,只要聽從安排,做好活路,完成任務,不要調皮搗蛋就行了。”
“有女犯人不?”
“有啊,還多。女人犯罪比男人還兇。”
“哦。哪,男女犯人在一起,那就更安逸哈。”
“你說啥呢,男女犯人隔得遠,一個在這個山頭,一個在那個山頭,相隔十萬八千裏。有些男女犯人相互吆喝幾聲,說幾句騷話,管教幹部也要吼的。”
“就沒得偷偷耍戀愛的?”
“我看不可能。”
“是不好說吧?嘻嘻,你們那些男人,受得了?”
“那些管教幹部,除了管得嚴以外,還講道理。那道理講得,都聽得進去,弄得你不服都不行。”
“有人逃跑嗎?”
“有啊,可是都沒有跑出來。你不曉得,那地方,想進進不去,進去了就出不來。周圍全是高山密林,懸崖峭壁,溝深水深。只有一條路進出,只要把河上那座橋紮斷,蚊子都飛不出來。”
“你受苦了。”她說。
“哎。不好說。你放心,以後,不會了。”
“以後,好好把我們的兒女教育成人,好好過日子吧。”
“我就是這樣子想的呢。”
鄒雲英心裏一股暖流湧上來,強烈的欲望在她的身體裏燃燒。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破天荒地如草原騎士一般,飛身跨上俊馬……
這天晚上,她真正品嘗到了愛的滋味,進入了夢幻般的境界,全身熔化在自己營造的愛的海洋之中。
第二天吃了早飯,兩口子去馬中裏趕場,扯布給王海華做衣服,買鞋。順便去老丈屋頭看望了一下丈母娘。幾個舅子高矮陪他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太陽下山了,他們才回到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