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段清蓮又嫁人了
? 杜桂生參加大隊公社的宣傳隊最大的收獲就是搞到了一個老婆。
說是老婆,其實也還不是老婆。說不是老婆,可她确實又是老婆。
杜桂生其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有相當高的文藝天賦,只是人們還沒有發現罷了。他沒有參加宣傳隊的時候,每天也就是上工下工吃飯拉屎睡覺。在全中隊人那略帶鄙夷的眼睛裏,他就是段清蓮的小娃娃,沒有人太在意他的存在。他身材矮小,長得就象幹豇豆一般。二十多歲了,在擡稱上一挂,那稱砣怎麽也挪不過九十斤去。那臉又黑又瘦,穿着藍布對門襟光着個腳丫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最讓人覺得有點好玩的是他那黑得發亮的眼睛和那高亢清脆的聲音,還有就是那猴犰子一樣怪異滑稽好笑的動作。
參加宣傳隊以後,他完完全全就令人刮目相看了。他身體靈巧,舞姿優美。經過簡單訓練以後,左側翻右側翻翻得象個風車子;大劈小劈,文戲武戲樣樣都是一學就會。扮個洪常青李玉和楊子榮啥的演得那是維妙維肖逼真動人。那笛子唢喇吹得彎彎悠悠應山應水。一下子就成了大隊宣傳隊的臺柱子。就是在公社,也是無人可比的文藝高手了。
杜桂生的優異才能讓段清蓮頗為滿意,人前人後臉上也挂起了不少笑容。遇到幾個人在一起時總要說說他桂生如何如何怎麽怎麽,大家也就順便從嘴裏從心裏地誇上幾句。或許人都有些共同的特點,自己有什麽能事好事抽風事都喜歡在別人面前擺擺,如果有人誇上兩句那心裏頭就喜滋滋樂颠颠好不欣慰自豪。段清蓮或許也是如此。
桂生這娃娃也有讓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的事情,那就是他都二十好幾了還說不到女人。她的親戚朋友傾盡全力幫她尋找了好多個,可是一個也沒有說成。她也請人幫過忙,可得到的回答總是人家女兒還小,不忙說這些事,或者已經有了人家了。這其中的緣故是啥子,她可能也不是不曉得。一想到這些,她心裏頭就生痛生痛的。
有一天,杜桂生回來對段清蓮說,那女子有了,咋整?
“哪個女子?有啥子了?”段清蓮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雲裏霧裏地問他兒子。
“哎呀,你的媳婦,有好事了!”
“哦?我有媳婦了?在哪?”段清蓮一聽,驚訝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張着那嘴,瞽起那眼睛盯着杜桂生,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随即又哈哈大笑起來:“你龜兒子娃娃,別人你都不忽,忽你老娘哈!”
“當真的,沒忽你。媽,咋整?”桂生一臉正經地問。
“你龜兒子憨娃娃,咋整?娶回來啊!嘻嘻……”段清蓮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我明天就找人跟你們擇個日子,把她娶回來,把酒碗辦了就是了嘛。”
桂生看着他媽,眼睛眯起,嘿嘿嘿嘿笑個不停。
“你看你,說到娶老婆,你就高興成那樣子。幾輩子沒見過婆娘了!”她笑嘻嘻地罵了他一句。
“嘿嘿,媽,我好久見到過婆娘?你說得太對了,”說完,他模仿李玉和的樣子,雙手端碗,說道:“謝-謝-媽!”然後唱起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引得他媽哈哈大笑。
“唉,你跟我說說,你是咋把人家的女娃娃弄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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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啊?保密!”桂生詭秘地笑道。
“你娃娃不會是強迫了別人吧?那可是犯法的哦。”段清蓮嘻嘻地笑道。
“你看你說得,你兒子再娶不到婆娘,也不會幹出強迫別人的事哈。”桂生說,那女子是龍鳳溪壩頭的人,也是宣傳隊的。前年各大隊宣傳隊會演的時候才認識的。你兒子舞跳得好,歌唱得好,尤其是那笛子吹得,聲情并茂,應山應水。那些女娃子硬是喜歡得不得了,争着叫我教她們動作,幫她們排練。
“你吹嘛你,”段清蓮笑嘻嘻地打他的頭子。
“你不信?不信你可以去問。”
“我去問哪個?我又認不到人。”
“哎,你咋就不信你的兒說的話?我還會忽你?”
“信,咋不信?哎,你說跟我聽哈,人家咋就願意跟你當老婆了?”
“這個嘛,簡單。去年縣上要搞文藝會演,公社就從各大隊抽人集中排練,她也被抽去了。”
“哦。”
“有一天排練完的時候天黑了,她說她一個人害怕,叫我送她回去。我想,反正都是同路,不過多走幾步,也就把她送到她們家外面,看着她進了門我才回來。那曉得以後她就不管早遲,天天都要跟我一路。我也就天天都走他們家外面了。”
“哦。”
“到縣上會演那天,回到公社的時候快半夜了。天很黑,我們只有一只電筒。她說害怕,開始抱着我的手,貼着我走。後來幹脆抱着我的腰走。走到小灣子半坡上,她說她走累了,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說行。我們就找了一個平點的地方坐下來……”
“你就……?”
“媽唉,你兒子都二十幾歲了,從來沒有和別的女子挨得那麽緊過,咋忍受得了那樣的情況嘛。嘻嘻,不過,我沒有強迫她哈,她比我還急……嘻嘻……”
“你龜兒子些!”段清蓮笑着罵了一句,“就那一回就有了?”
“不是啊。從那以後,我們就找機會經常在一起了。都這麽長時間了,才有的哈。”
段清蓮心裏很高興。他兒子是很優秀的,并不是以前別人所看的那樣一無是處。他的聰明,他的能幹,他在文藝方面的才能,是很多人都無法達到的。她為她的兒子驕傲和自豪!一夜之間,她不僅有了媳婦,還有了孫子,這真的讓她喜出望外,驚喜得手足無措。她沉浸在有媳婦當奶奶的喜悅之中,把什麽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媽,我餓了,”杜桂生說。
段清蓮好象被從夢中喚醒一樣,趕忙說,“好好好,我這就去做飯,這就去做飯。”
晚上,段清蓮去找楊二鳳。
“啥事?你龜兒婆娘找老娘準沒好事!”
“媽喲,你把老子說得啷壞啊?這盤找你還就是好事呢。你得幫我的忙,”段清蓮說。
“媽喲,你龜兒子婆娘的忙老子好久沒幫啊?說嘛,啥事?”
“我想請你去龍鳳溪壩頭彭家提個親,把那家的女娃子說跟桂生。”
“哦,媽喲,我還以為你叫我去找個人把你嫁出去呢,原來是跟你的兒子說親啊?”
“我嗎,有合适的當然也可以啊。不過這盤得先把媳婦娶了再說。”
“咋?你想嫁出去?”
“你覺得我還嫁得出去嗎?”
“嗯,也是哈……好,我明天就去。哎,你們到底是個啥情況,你得說跟我曉得,不然我去說漏黃了咋整?”楊二鳳說。
“是這樣的……”段清蓮附在楊二鳳的耳朵上悄悄地把桂生和那女子的事情說道了一遍。楊二鳳嘻着嘴聽完,一拍大腿,“好,老娘這個胯胯肉,吃得輕松,哈哈……”
杜桂生娶了老婆,段清蓮的心中輕松了一大截。她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人也開朗了許多。她雖然四十多歲了,但依舊豐韻卓卓,楊柳春風。也正因為這樣,總是有一群野狼悄悄地偷偷地觊觎着,弄得她整天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生怕再弄出點啥事來。她再也不能有什麽流言飛語花邊緋聞了,哪怕只是一點點。否則她就再也沒有臉面活在這個世上了。
她過去做的那些事情,縱然有她個人需要的成分,但更主要的還是為了她的兒女們。正是她犧牲了自己,才使幾個娃娃活到現在。那是何等的無奈啊!她願意那樣嗎?她不願意,她不是天生的賤女人!如果她那死鬼還在,她會那樣嗎?她有必要那樣嗎?她心中的痛,心中的苦,有誰知道,有誰理解?
她的兒女們會理解嗎?
現在好了。她的女兒也已經出嫁,管她好歹,也算是有了着落。小金瓜也算有了交待。她最放不下的兒子也娶了老婆,并且很快她就會有孫子。唯一沒有交待的就是那個小家仁。
楊二鳳來找她了。
“哎,我說啊,你那回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啊?”
“說的啥子?”
“跟你找個老公啊。”
“呵呵,那是說起耍的。我這樣子的人,還會有人要?”
“咋沒得人要?長得那麽漂亮,水靈靈的,就象天上的仙女一樣。要是老子是個男人,老子搶都要把你搶回去做老婆!嘿嘿嘿嘿……”
“你龜兒子婆娘就別再洗涮我了嘛,看到老子都快要愁死毬,你咋哪裏有傷口你就向哪裏撒鹽巴啊?不讓人活了?”
“哎,我跟你說真的哦。我娘家有個親戚,在雅安工作,剛剛死了老婆。我覺得你嫁給他的話,還真合适。要不,我去跟你說說?”
“人家是工作人員,看得上我?”
“說都還沒說過,你咋曉得人家喜不喜歡你?”
“他老婆是咋死的?”
“病死的。要不,明天我們一路去看看?”
“……”
段清蓮做夢都不會想到,那人一看到她竟然滿心歡喜,當場就叫楊二鳳問她同不同意,同意的話就擇個日子,把事情辦了。
那人很直,把他們家裏的情況和他的想法一股腦兒說得清楚明白:他是雅安一個部門的工作人員,不大不小也是個科長,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工資。有兩個兒一個女,都已經結婚成家,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他還有一個老母親,七十多歲了。他老婆得急病醫不住死了。如果她同意,擇個日子把手續辦了,他上他的班,一個星期回家一次。她在家裏照看家,照顧他老娘。其他事想做就做不做就耍。
他老娘呢?看到段清蓮也是滿心歡喜,一見面就有擺不完的龍門陣,完完全全就不象是剛剛看到的人。她也催促他們,如果沒得意見就早點嫁過來陪她老娘子擺龍門陣。
他兒女們呢?都說他們老爹喜歡他們就沒得意見。只要他們結了婚辦了事他們一樣把她當成親媽對待。
段清蓮呢?雖然覺得那個人不錯,家庭也還可以,老娘也還和善,兒女們也孝順,但第一次見面就說辦事,是太急了點。她想了半天,才一字一句地說:“我沒得意見。辦事的問題,我還是想回去跟兒女們商量一下,盡快給你個準信。”她說完後看了看他們的反應,她生怕說錯了,使他們以為她不同意。從內心說,她覺得能夠嫁進這一家,也是她這輩子的福氣,她不願意丢失了。
“你咋不砍切點,答應了就是了嘛,還說要啥子商量,你跟哪個商量?”在回來的路上,楊二鳳埋怨段清蓮說。
“要咋砍切?我不是答應了嗎?這事也是大事一件,兒女們都大了,是得聽聽他們的意見嘛。要是他們都贊成,那不是更好?再說了,一說起就猴急猴急的,別人還認為我嫁不出去沒人要咋的。”
“哈哈,你龜兒子婆娘,想得還多呢。是哈,那樣人家會覺得你就是個讨口子,看不起你。就算成了一家人,以後在那家裏也沒得地位的。”
“家仁的事,你覺得咋整?要不要跟他說?”段清蓮問楊二鳳。
“按說呢,這事是該跟人家說清楚,不然等啥事都弄好了,突然冒出個娃娃來,大家都不安逸,顯得我們在騙人家一樣。”
“哪就算了,還是不說為好。”
“不說?你直接帶起去?那還不把事情整僵?”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不得讓你為難的。”
段清蓮說回來跟兒女們商量商量,那只是一半的意思。還有一半是想多一點時間把事情好好想想清楚。兒女們的意見只是一個方面,即使他們不同意,她自己走了他們也不會把她咋子。要是她自己沒有想清楚,風急火急地就答應了人家,萬一有點啥子問題,那就連退箍箍的路都沒得了。
至于小家仁,她是不想帶起去的。她看那家人,雖然很和善,能接納她,但不一定能接納小家仁。所以,她不僅不能帶過去,就是說也不能說。她已經想過了,小家仁已經六七歲了,她生他養他這麽多年,也算吃盡了苦受盡了累,沒有虧他的身體,也沒有讓他受多少委屈,算對得起他了。而他的老漢兒,沒有盡過一點力。她準備把他送到他老漢兒那去,跟着他老漢兒一起生活,以後的事就由他老漢兒負責了。等幾年長大了,他可以自食其力了,也不再需要人照顧了,那大家就都算有交待了。
至于以後兒女們怎樣對待她,那就由他們自己吧。
小家仁聽說他大哥要帶他去趕成都,要帶他去坐汽車,高興得一夜睡不着覺。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就起了床,催他大哥快點。那興奮勁兒,那迫切勁兒,真是比過年過節殺豬宰牛還要高過好幾倍。
看着他那樣子,段清蓮心裏頭卻是萬分的難受。十月懷胎,生他下來供養到這麽大,一下子就要叫他離開自己,她怎麽舍得呢?兒肉連着娘心哪!那實在是太狠心了。可是,不這樣又能咋樣呢?那麽小一個孩子,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家裏去生活,那會是啥樣子?他的老漢會咋對他?他那個媽會咋對他?他那些哥哥姐姐會咋對他?一想到這些,她的心裏就象有一千把刀在割,就象有一萬支箭在穿!
看着小家仁在他哥哥前面跳跳蹦蹦往前跑,段清蓮的眼淚就象夏天的暴雨,叭噠叭噠往下掉。她站在龍門前的竹籠邊,看着他們走過辦公所,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幾乎要放聲大哭起來。
“兒啊,你不要怪我啊,不是你媽心狠,我也是實在沒得辦法啊!”
半個月以後,那男人來了。
段清蓮做了一桌菜,把她大伯子一家人請過來,把桂花一家人叫來,大家一起吃了一頓飯,就算這邊把事辦了。
第二天,她收拾了一些自己的衣物,跟着那男人走了。
她走出龍門,走過那一大籠竹子,下了坡,從棲蒿樹下走上長滿巴地草的沙灘,過了沖水洞旁的杠杠橋,踏上河心裏那長着矮小水麻柳的沙洲,她的心,一陣陣抽搐着。她站在新水碾的河坎上,回過頭來望着面前遠近的一切,萬般思緒如潮水一般洶湧着。
她含着眼淚在心底裏說,再見了,我的山,我的水,我的竹,我的樹!再見了,我的愛,我的恨,我的痛,我的苦;再見了,我的兒,我的女,我的孫,我的親;再見了,那些笑臉,那些真誠,那些同情和那些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