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劉立成當老師了
? 劉立成收工回來,天已經黑下來了。他脫下衣服,摸了摸肩膀,火辣辣的痛。他側對鏡子看了看他的背膀,紅紅的,深深的背篼篾條印子十分鮮明。他感覺腰杆下面很痛,捋下褲腰側對鏡子一看,兩個紅印子就象猴子的屁股一樣,緊緊地貼在腰上,表面破了皮,血都快流出來了。那是背得太重,被背篼屁股硬磨出來的。
近一兩個月以來,他就象換了個人一樣。原先活潑、開朗、說說笑笑生氣勃勃的狀态,一夜之間就煙消雲散了。他成天不說話,埋着腦殼不停地做活路。不去趕場,也不跟別人打團堆吹牛聊天。開始打谷子了,他把背谷子的事搶過來,不管幹谷子濕谷子,不管遠近,一背就是二百四五十斤。桶上年長的老輩子都說,我們每人帶個背篼,收工時也背一背回來。你剛做活路,掙出病來是一輩子的事。他說不,我一個人背就是了。他硬是一個人背,打下多少他就背完多少,打完背完一點不剩。每天收工回家,他一屁股坐在那裏就一動不動,痛也好累也好,一聲不吭。
他媽看到他每天那樣不要命地幹活,那麽使勁的折磨自己,看到他那一身紅腫的血印,心裏疼痛得不得了,但又不知道咋個說,從哪裏說。他爸劉顯文看一眼他,又嘆一聲氣,滿臉的無奈。他奶奶也只有罵幾句“遭天殺的龜兒子些!”
翠翠說,“你別這樣,看着難受。”
他說,“不這樣我更難受!”
只有把自己弄得累倒了,才能躺在床上就睡着。只有睡着了,他才能得到短暫的平靜。一旦眼睛睜開,那些讓他難以壓制的憤怒便會轟然沖進他的頭腦,占據他的胸腔,燃燒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咋都沒有想到,他曾經為之充滿希望而又沾沾自喜的夢想,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他再也沒有想到,人心竟是如此的險惡!他對美好人生的自信轟然之間随風飄散!他憤怒得把那承載着他美好希望的筆記本付之一炬,讓它永遠消失在夜空裏!
翠翠時不時地揣兩個雞蛋來,滿眼淚花地塞給他。他們在一張桶上打谷子。看到他那樣,翠翠很心疼,但也拿他沒有辦法。他們只好放慢速度,少打谷子。即使少掙點工分,也要讓他多一點休息時間。
他媽媽叫他了。說是把洗澡水弄好了,叫他快去洗了吃飯。
洗完澡出來,他父親遞給他一張紙,說是蔡金安帶回來的。他接過來展開一看,上面寫着兩行字:“劉立成老師,請你明天到學校裏來一趟。有要事商量。”紙條是五大隊小學校長寫的。
“啥要事,還商量?”他迷糊了,“校長找我去有啥事啊?校長為什麽要找我去呢?”稱他為老師他不奇怪,因為他前些時代過課,可是說有要事商量,他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了。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卻在迷迷糊糊之中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晨還沒有起床,他媽媽照例地把一碗放了許多豬油和白糖的荷包蛋放在了他床頭的寫字臺上。
“阿大你以後別跟我弄了,你們自己吃吧,”他說。
他媽說,“你不管,我曉得咋弄。”
吃了早飯,他穿了一件的确良襯衣,一條深藍色褲子和一雙洗得十分幹淨的軍綠色半膠鞋,挎了個帆布挎包,到翠翠家去跟她和他老丈人說了一聲,就朝高坎頭的學校走去。
他對大隊學校再熟悉不過了。那三合院似的四坡瓦房,泥磚牆,切刀門,栅欄窗,那斜斜的凹凸不平的黑板,那叽叽咕咕的長條桌凳,歷歷在目。他小學高年級就是在這裏讀的。去年,一個女老師請假生小孩,他就在學校裏代過一個月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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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校長和老師他都認識。見面打過招呼,校長把他請到寝室兼辦公室裏坐下。
“校長,你叫我來啥事啊?”他問道。
校長說,“劉老師,是這樣的,我們學校一個老師,因為他媽的事情,被開除了老師資格。公社教育革命領導小組決定讓你來接替他擔任學校的民辦老師。”
“哦。”
“代課老師和正式民辦老師是不同的,這個你知道。”校長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正式民辦老師,我們就要長期在一起工作了。公社周校長讓我跟你帶幾句話,希望你認真工作,和我們大家一起,把這個學校的工作搞好,把貧下中農的子女教好。”
他望着校長,沒有說話。
“你看嘛,這是領導小組的通知。”說着,校長拿出一張紙來,上面寫了幾行字:五大隊小學:根據教育革命工作的需要,經公社教育革命領導小組研究決定,指派劉立成同志擔任你校民辦教師,此函。落款是成佳公社教育革命領導小組,上面還蓋着鮮紅的大印。
“這個,這個,當老師,我……”這太突然了,劉立成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會成為正式民辦老師。他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兩只手不住地搓着。
“唉,你的情況我都曉得。你讀書成績好,又當過代課老師,有一定實踐經驗,教個小學完全沒得問題。當老師其實也沒得啥子的,你就大膽幹吧。”說着,校長拿來兩本課本,兩本參考書,兩本備課本,對他說,“你教六年級吧,當六年級班主任。六年級娃娃大點了,要聽話些。明天就開學了,今天作哈準備哈。”
“好。”他站起來就要走。
“坐下坐下,再擺哈龍門陣嘛。我們兩個也算是老熟人了。老實說,你代課那陣,工作情況我很清楚。我聽過你上的課,挺不錯的,好好幹個三五年,說不定就是個好老師呢。”校長臉上洋溢着盈盈的笑意。
對于校長說的這些,他也知道。回顧那些代課的日子,他自己也覺得很快樂,很順心,也很自信。從學生對他的态度,老師對他的眼神,家長對他的評論中,他獲得了很多以前不曾有過的東西,那就是,他再一次地了解了自己,認識了自己。
“聽說周校長是你的老師?”
“是的。讀初二的時候他教我語文。”
“這次多虧他哦,要不然……”
“咋的?”
“上期末,他到學校來,傳達了對那位老師的處理意見。我問他,老師不夠咋整?不可能又叫我請代課老師吧?他當時就說,你們大隊有個人可以當老師嘛,他不是當過代課老師嗎?也算熟手了嘛。我問他是哪個,他就說是你。說你是他的學生,讀書成績好,表現也不錯,是他喜歡的幾個學生之一。這樣的人你不用你還用啥人?我說,我去叫他行啊?他說,你心頭有數噻,到時候再說嘛。這不,開學前他就把通知發來了。”
“哦。”劉立成似乎明白了。
“前天在會上發的通知。散會後,他叫我留下來,專門跟我說,叫我跟你講清楚,要你珍惜,這個位子來之不易。”
“哦。”
“他說,推薦讀大學你被格下來完全是沒得道理的。不讓你當這個民辦老師就更沒得道理。在大隊上,他就跟他們吵了起來,說他們是要趕盡殺絕,無法無天了!他說你們大隊那個什麽郭會計,到底跟你們有啥子過結嘛?總是說你有問題,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你到底有啥子問題,他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們那個支部書記,也就是一砣軟泥巴!”
“哦。”劉立成晃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
“哎,這個郭銀河咋這樣,你得罪過他?”
“這個,我也不清楚……”
走在回家的路上,劉立成的內心真的是五味雜陳。他從內心深處感激他的老師。如果沒有他的老師,他以後的日子還不知道是個啥樣子。
他非常欣慰,也十分迷茫。在旁人眼裏,郭銀河與他老丈人王國君,本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也不存在利益沖突,沒有必要搞得那麽你死我活地争鬥一輩子的。可是他們鬥了,而且幾乎每次都是郭銀河獲得全勝,每次都是不把王國君鬥得死去活來體無完膚名聲掃地無法擡頭絕不罷休。這是為什麽呢?
如果說,他是因為王國珍張麗英不嫁給他當老婆而報複王國君,這理由似乎有些免強。可是他做了,還做得不露聲色。在不顯山不露水中使王國君聲名狼藉丢了工作還沒了家庭。按說這事兒到此就應該為止了。既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報複一下那也就過去了。可他為什麽還必欲把王國君置之死地而後快呢?
你看前兩年那陣勢,也就王國君能忍受了。任河壩陪鬥,那簡直就是□□裸的恐吓;大隊部站隊,那就是慘不忍睹的身心摧殘;成佳街上牽黑線,那是在王國君的政治天平上加的一根稻草!幸好他郭銀河不是黨員,不是黨的幹部,如果是的話,他必定會将王國君永遠開除出黨!
那麽突擊查帳呢?如果說王國君是他的威協,他無法容忍他的存在,那麽為什麽硬要把一個老實巴交的出納牽扯進來,硬說他們兩親家勾結起來貪污中隊的錢?為什麽對那些人證物證事實依據不聽不認?是要把王國君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以王國君目前的情況,他完全沒有必要那麽做了,因為王國君再也沒有還手之力了。那麽,他是針對劉顯文?這也說不過去啊,在劉立成眼裏,他父親劉顯文是個很和善不惹事,寧可自己吃虧絕不得罪他人的人。也沒聽說他哪裏得罪過郭銀河呢。那麽他到底為啥子?
他從王水碾前面順着河邊邊走邊想,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到底是為啥子。他在紅岩寨下深潭邊一個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手托腮幫兩眼盯着對面紅紅的高聳雲天的絕壁,聽着偶爾從岩上掉落下來的石子砸在深潭寬闊水面上的聲音,感受着河風吹來的涼爽。然而,胸中起伏的郁悶卻怎麽也無法平靜。
他想起了翠翠。翠翠比他小一歲,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在他心裏,她不僅好看,而且能幹,內內外外粗活細活她都會幹,在她家裏是頂梁柱了。他覺得她就應該是他的老婆。可是查帳那會兒,馬上就要成為他正式老丈人的王國君卻提出叫他們退婚。為什麽呢?王國君說,是為他好。可他覺得那不是為他好,而是害他。他氣憤極了,氣得在梭竹坡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一夜。那一夜,翠翠陪着他。
突然,對面絕壁上傳來大鳥驚恐而憤怒的叫聲。他循聲望去,一棵小樹的枝上纏着一條蛇,正在朝頂上的一個鳥窩爬去。兩只雀雀聲嘶力竭地叫着,猛烈地撲騰着,竭力地沖向那蛇,而那蛇卻毫不理會地繼續爬向鳥窩。
看着這情景,他突然好象明白了什麽。王國君的遭遇、劉顯文的“貪污”、老丈人勸他退婚、讀不成大學、差點就連民辦老師都沒當上……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他感覺到,今天上午,對他來說,似乎重新走過了二十年,也似乎一下子站上了紅岩寨的山頂:過去的許多疑惑,都變得無比清晰了。
他慶幸,他有一個好老師。他感激,校長跟他講了許多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他佩服,他老丈人眼光那麽深遠,看得那麽清楚。他暗暗下定決心,要讓郭銀河那些人好好看看,他劉立成不是任人宰割的人!
他擔心起水泉來。水泉高中快要畢業了,馬上就要成為回鄉知識青年,就要在他郭銀河的手底下求生活了。他郭銀河絕不允許有人超過他,難道就會允許有人超過他的娃娃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