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杜文龍死不瞑目
? 這天下午放工之前,杜文龍給小組長們說,晚上大隊要在王國林家開中隊會,要求每家每戶必須去一個人。你們通知早點去哦。
吃過晚飯,他又挨家挨戶去叫了一圈,早早地到王國林家裏去了。
社員們陸續來了。王國林把屋頭所有的凡是能坐人的東西都搬到左邊轉角裏頭擺起,端了一個獨凳子放在中間,點上一盞煤油燈。來開會的男男女女分兩邊坐下來。王國君說有點不舒服,叫翠翠來參加。
杜文龍清點了一遍人數,對劉書記說:“人到齊了,劉書記,開始哈。”沒等劉書記說話,他便照例地說到:“最新最高指示,□□教導我們,領導我們事業……”
“好了好了。”郭銀河打斷了他的話,咧了咧嘴,“你下去吧!哎,王國君咋沒來?你去叫他必須來參加開會!”
他愣愣地擡起右手,隔着他那一年四季都纏在頭上的烏黑的“白孝帕子”摳了摳後腦勺,無奈地退下去。把王國君叫過來之後,他退到牆角邊蹲了下來。
“社員同志們,今天的會,由大隊主持召開。”郭銀河站起來,咧了咧嘴,大聲說道,“大家都曉得,前幾個月,由公社指示,大隊執行,對中隊上的經濟帳目進行了清查,查出了一些問題。”
會場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都等着聽郭銀河說查出了什麽問題。郭銀河卻沒有說下去。
“喂,是啥子問題?你說出來大家聽聽嘛。”王國成一聽,心頭一股子火就冒了起來,他不無諷刺地問道:“是不是我王國成交生豬轉公糧的事是假的?”
“王國君和劉顯文串起來貪污中隊128元5角錢。這是全大隊的會計查了四十多天才查出來的,”郭銀河說。從他的聲音裏,聽不出往日的慷慨與激昂,倒讓人覺得沒有一點底氣。
王國君沒有說話。劉顯文也沒有說話。劉立成倏地站起來,剛要說話,被劉顯文制止了。
“其實,那些都是事實,就是糧站把票發錯了,不能說是他們貪污……”杜文龍說。
“就是!你們爛心肺!故意整人!”翠翠也憤憤地喊道。
“這些問題,杜文龍作為隊長,也是有責任的。”郭銀河看了一眼翠翠,看一眼劉立成,又看了一眼杜文龍,沒有理會他們,繼續說道,“大隊支部研究,認為杜文龍的階級立場出了問題,已經不适合再當隊長了。報公社同意,中隊幹部重新改選。隊長,副隊長,會計,出納都要重新選。今天要求的是,每戶一個人,代表全家來選。你們要選哪個當隊長,先提出名字來,再舉手表決。”
“選啥子選?你娃娃有權利,你說叫那個當就是了,還假猩猩的選,有啥子選頭!”王國成說。
“王國成,你不要破壞選舉!”郭銀河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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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壞?曉得你開起帽子公司的,還有啥帽子,拿出來給老子戴呀!來呀,老子是貧下中農,不得夾生你,你把老子抓起來嘛!反正你龜兒子黑心爛肺的有權利,想咋整随你!來呀!”旁邊有人站起來,拉了拉他,“算了算了,別說了,你回去算了。”然後把他推出門去。他回過頭來,大聲罵道:“你娃娃要遭報應的!”
劉書記舒展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了,但他一直沒說話,大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啥子。
“繼續開會!”郭銀河鐵青着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不住地咧着嘴。
“我們幾個提一個人。”郭銀河透過昏黃的燈光看過去,是杜如泉。
“哪個?你說嘛。”
“剛才我們幾個在下面議了議,都覺得,我們中隊上,還是杜文龍當隊長好,還是那幾個當幹部好。他們都當了幾十年了,曉得咋才整得好。這幾年我們中隊的情況,你們大隊應該是看到的嘛。沒得他們幾個,光怕也整不起這個樣子。說不定,說不定大家都還吃不飽呢。”
“他不适合再當了,剛才已經說清楚了,”郭銀河說。
“如果杜文龍不适合當隊長了,那就只有王國君當才最合适。我們幾個都選他。”杜如泉說。
王國君看了一眼杜如泉,沒有說話。
郭銀河有好一陣子沒有說話,木楚楚地坐在那裏。
“當中隊長,就是個大當家,要有文化,還要有計劃。大家都曉得,這幾年我們中隊糧食沒缺過,勞動日越來越高,跟有些中隊比起來,生活要好得多了。為啥子?大家都有眼睛,都看得到。這裏邊的功勞,有好大一部分要歸他王國君。論文化,他比你們哪個都多;論計劃,他比你們哪個都強;論眼光,他比你們哪個都有遠見。你們想想,還有哪個比他更合适?”杜如泉的弟弟杜如元也站起來說。
“對,我們選他,王國君!”人們七嘴八舌都表示贊同。
“他有問題!不能當隊長!”郭銀河說。
“他有啥問題?你們那些問題是問題嗎?是你有問題吧?”黑暗中有人譏諷道。
“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帶不起頭了。”劉書記終于說話了。他心裏很有些為難。郭銀河給他講的五中隊的那些情況,現在看來,并不完全屬實,還包含了郭銀河的某些目的在裏邊。對于王國君的問題,郭銀河主張不往上報,因為一旦報上去那是要抓人的。那樣的話,可能弄得收不了場。這表面上看,他保護了王國君,其實,他是在保護自己。他要在中隊上弄幾個人起來當幹部,培植一點他的勢力,也不是啥子大不了的問題。說得好聽一點,是為了把工作做好,他應該支持的。再說了,他作為大隊書記,也還是要維護大隊幹部在群衆面前的威信。不然,連他以後的工作都不好整,他說話都沒得人聽了,那還怎麽工作?
“劉書記,你憑心而論,這個中隊還有比他更合适的嗎?他就是啥都不做,坐着指揮我們,我們也都沒得意見,我們選他!”杜如泉說。
長時間的靜默。
十多分鐘後,杜文學怯生生地說:“我提蔡金良,選他當隊長。”
下面一陣騷動之後,沒聲了。整個轉角裏,靜得出奇。那種靜,可以相互聽到對方的心跳,一根繡花針掉地下,都會發出轟隆的聲響。一只蒼蠅飛過,就象飛機貼着房頂飛過一樣吓人。社員們都知道這裏面的緣由。
又是十幾分鐘過去了,大家都沒有說話。
“要蔡金良當隊長,是大隊支部定的。”劉書記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大家都相持不下,再不出來說話,也不行了。這個會,他本可以不來的,郭銀河一再說,請他參加。他也不好推辭,畢竟,大家還要一起工作。
“蔡金良當隊長,王學文當副隊長,杜文學當會計,杜桂花當出納,李世民當保管。記分員由各小組組長兼任。就這樣定了,散會!”郭銀河說道。
大家默默地走了,沒有一個人說話。
杜文龍病了,他覺得渾身不舒服,腳手無力,站立不穩。剛開始,他還能一個人走着去高坎頭的醫療站找王學才看病開藥。
“咋的了?啥子毛病?”他問王學才。
“你可能是有些虛弱。我給你開點中藥,先調理一下,你再弄點好的來,補哈子,可能就會好的。”王學才說,“我先給你推一針高參葡萄糖”。
“哦。”他打完針,提着藥回去了。
“看他那氣色,病有點兇哦。”等他走遠了,劉醫生看着他的背影說。
“從脈相上看,他器官上沒有多大的問題。主要是虛弱,營養不良,又勞累,特別是精神壓力太大了。惱火!”
杜文龍在屋頭休息了幾天,吃了幾付藥,感覺好些了。吃過早飯,老婆和兒女們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都走了。他慢慢地拿起鐮刀,來到他房子旁邊的自留地裏看了看,裏面的雜草很多,影響到菜的生長了。他蹲下來,慢慢地扯着菜地裏的雜草。以前,他當隊長的時候,沒有時間管自留地,老婆一個人又忙不過來,種的啥都長不好。他老婆為此還和他奔過好幾會嘴,說人家男人天天經佑自留地,人家啥都有吃的,我們吃點菜都惱火。現在,他想,隊長被下了,輕松了,有時間了,要好好把自留地管管,要讓他的孩子們有吃不完的菜。他一邊扯,一邊看着那些長得死秋秋的菜秧,心裏突然湧起來一陣酸楚。這些菜秧,就象他的兒女們一樣,一個個泱兮兮瘦筋筋的,缺肥。明天,我得慢慢擔點糞來,把你們好好洇哈。
扯了一陣,他感覺有些口渴,想回去喝口開水再來。他剛一站起來,眼前突然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也不曉得過了好久,他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坐在檐口上的一把高背竹椅上,王學才正在給他打針。他的兒女們正圍着他不停地喊,他老婆在竈房裏燒鍋。
“我是咋的啦?”他聲音很微弱地問。
“別說話,你躺好。”王學才說。
打過針,吃過藥,王學才留下兩天的藥,走了。
他老婆端來一碗蛋花,叫他快吃。他接過碗來,看了看,滿滿的一碗黃黃的蛋花。他看了看眼前的兒女們,拿起瓢兒,舀起來,先舉到他兒子嘴前。他兒子搖搖頭說,阿伯你吃。他又喂給女兒,他女兒含着眼淚轉到了一邊去了。他慢慢喝下甜甜的蛋花,一股熱氣在他的肚子裏升起來,頭上冒起細細的汗珠,渾身輕松而舒坦了。他靠在竹椅靠背上,閉了眼睛休息。不久,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解放那年,杜文龍才20歲。土地改革,分給他家三畝田,兩畝地,半個四合院的房子。從此,他們一家三口,爹、媽、他,就靠這五畝土地過上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他從心底裏感謝□□,感謝□□。如果沒有□□□□解放了他們,分給他們田地,他們一輩子就只能給人當長工了。“吃水不忘挖井人。”1953年,□□和黨中央號召農民走合作化道路,他第一個響應,和幾家勞力弱的人家組成了黃沙壩第一個臨時互助組,那時他年輕力壯,大家推舉他當組長。1954年組織初級社,1956年成立高級社到1958年人民公社,他樣樣都走在前頭,全心全意跟着□□□□走,□□說什麽,他就做什麽,□□叫怎樣做,他就認認真真的做好。
由于他對□□和□□的熱愛和忠誠,以及他在工作中的突出表現,上級黨組織吸收他加入了光榮的中國□□。在整個黃沙壩,他也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黨員之一。黨員的身分和責任,更加鼓勵着他,以百倍的努力來完成黨交給的任務,為黨的事業努力奮鬥。不管當互助組長還是當中隊長,他事事走在前,帶頭在前,吃苦受累在前,髒活累活帶頭幹。社員休息的時候,他卻扛着一把鋤頭或者是彎刀,上壩下壩地查看生産,了解莊稼長勢,思考管理措施,安排生産和活路。二十多年來,他時時提醒自己,一定要把黨交給的任務完成好,不然對不起黨,對不起□□。□□號召要鬥私批修,他時時都在檢讨自己,有沒有私字一閃念?有沒有偷懶?有沒有把頭帶好?前兩年搞三忠于四無限,早請示晚彙報,他認認真真不折不扣地天天做自我反省,自己搞自己的“鬥、批、改”。
在農業學大寨,普及大寨縣中,他自己帶頭,做最重最難的活,累了喘口氣,渴了喝口水,硬是造出了幾畝實實在在稱得上大寨田的大寨田。有人勸他不要太亡命了,他說,生産搞不好,任務完不成,上對不起領導,下對不起群衆,我咋能放松自己?
他也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低,很多事情說明白又不明白,說不明白又有點明白。他認定一個道理,就是,只要按上級的要求做,做好,就不會有錯的。這二十多年來,他就是按照這樣一個信條做事,結果都做得很好,都得到領導的信任,也還獲得過不少先進的獎狀。
唯有這一次,他老是想不明白,我到底犯了啥錯誤?為啥招呼都不打,說下我就下我了。還說我階級立場出了問題,出了啥問題?還說我對王國君他們的事負有責任,什麽責任?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那是你郭銀河故意要整王國君!我最多就是在這個問題上說過幾句公道話!□□教導我們,要實事求是,是咋的就是咋的嘛。陰到不明不白的整人,栽污人,你們咋下得去手哦?你們那心也太黑了嘛!
我杜文龍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全心全意幹了這麽多年隊長,沒得功勞也有苦勞嘛,再也想不到到最後卻落得被你郭銀河象丢一只破鞋一樣丢開的下場,實在讓人寒心啦!……他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郭銀河太黑,大隊不公正,不講理!
他老婆勸他不要想了,無官一身輕,好好将息身體,一家人歡歡喜喜過自己的日子,哪點不好?
他說我不是想當你那個官,我是說大隊對我不公平,郭銀河對我不公正!他真的也不想想這些事,可是說不想就不想哪有那麽容易?那些不平的事情總是要出現在腦殼頭。這個時候他的心口就痛,喉嚨裏就象有一股氣哽在那裏,上不來也下不去,實在是太難受了!
他躺在床上。王學才每天早晚上門來給他聽心肺考血壓號脈,給他吃藥打針。十多天過去了,卻也沒見好轉。王學才說,你到縣醫院去看看吧,那裏的條件好,醫術高。他說,算了吧,就你給我醫哈,會好的。他口中這樣說,其實心裏想說的是,我看得起嗎?我那裏去找錢啊?
半個月後的一天,他的家裏傳來了噼噼啪啪的炮響。社員們都立刻明白,是杜文龍走了。那炮聲,是送他的。有人說,那是落氣炮。
他走了,終年48歲,丢下四個幹筋筋瘦殼殼的兒女。
他走了,留在他身後的,是解放後分給他的幾間已經歪歪斜斜四面透風的破舊小青瓦和茅草房。
他走了,留給人們一個一年四季纏着烏黑白孝帕子的頭,青白而瘦削的臉,永遠的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和透了洞的解放牌膠鞋。
他走了,沒有鮮花,沒有送葬的隊伍,也沒有追悼與懷念。
他走了,帶着屬于他的榮譽,他的疑惑,他的苦績與他的遺憾,去了屬于他的地方,留下了一座無形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