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國君養傷
? 王國君躺在床上,渾身疼痛得難以翻身。
翠翠請來赤腳醫生王學才,處理了皮膚上的傷口,把了一回脈,凝神靜氣地診斷了五髒六俯,開了一副中藥。翠翠跟着去醫療站,抓回藥來,煎好了端上來,放在床頭上,一股股熱氣袅袅地升起來,濃烈的中藥味兒便彌漫在房間裏。
他母親坐在床邊上,看着他流淚,口中不住地說着“造孽!”;他弟弟王國成站在床前,看着他滿身的傷痕,憤憤地要去找那些人打回來!
“算了,”他說,“你們都不要再說了。你們在外面更不要說啥,如果傳到他們耳朵裏去了,又是麻煩。你們都出去吧,我想睡一會兒。”
他母親和弟弟出去了。
他閉上了黑腫的熊貓眼睛,一股股的心酸,一股股的憤懑,一股股的不平與不解湧上心頭。那可以用“苦難”來形容的一生的經歷,一幕幕地無可阻擋地在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出生于1927年。兩歲多一點的時候,他父親就去世了。但是不是如郭銀河所說,當棒客被砍了頭,他不知道。他稍大一點以後,無意中從別人的談話中聽到過。但是他父親為什麽要當棒客,搶過什麽人,又怎樣被捉被砍,根本就無從知道。他的母親也從來沒有跟他提過。在他入黨時候,組織上已經進行了多次的審查,并作了結論,這事與他本人無關。現在郭銀河把這件事作為他是□□的證據又提出來,他隐隐感覺到事情還遠不止現在這麽簡單。
母親14歲嫁到王家。父親死後,一個人苦苦支撐着一個五口之家。兩個老人年事已高,兒子還不滿三歲。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挑水撿柴,抄田耙地,擔糞養豬,縫衣補鞋,事無巨細都是她一個人操持。
十來歲時他便幫母親做點事,漸漸地便成了家裏的主要勞動力。後來母親招了一個後父,人很不錯,也很疼愛他,可沒過幾年,也就是在弟弟王國成才幾個月的時候,又去世了。他成了家裏唯一的一個大男人。
十七八歲,他就跟着一幫人去眉山壩子幫人打谷子。雖然大人們都很照顧他,但那畢竟是五個人一張桶,兩個割谷子,兩個打谷子,一個人背回去晾曬。每個人都是一個位置,環環相扣才把活路做得起走。再說,主人家也不會讓你那張桶多一個人吃閑飯。所以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要把自己那分事情做好了。一天下來,就累得不成樣子,一收工,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打完一季谷子回來,早已經不成個人形了。
他母親十分心痛,但田頭地頭的活路要做啊,谷子要打起來啊,油菜小麥要種下去啊。兩娘母也只有奔生奔死,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活。
十八歲那年春天,他們把田裏的麥子菜籽收完,又趕緊放水泡田栽秧。有一塊田比較高,水放不進去,只有用龍骨車提水才能把田泡上。大家都在搶季節,盡早把秧子栽下去,誤了季節就會減産。大家都在忙,請不到人幫忙。
那天晚上,母親幫他把龍骨車搬到田坎上安好,回家煮飯去了。他一個人爬上雙人龍骨車,随着兩腳輪換的向下踏動,溝裏的水便源源不斷地從水槽裏被提升上來,流進了田裏。時間在不斷地過去,提起來的水也越來越多,借着星光,他看到一大片田都淹亮了,心中漾起一種快感。勞累了一天,他已是渾身乏力,再加上□□,他越來越踩不動了。但為了明天栽秧,今天必須要把田泡好,他不得不強打精神,用盡全身力氣繼續踩下去。踩着踩着,他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當他從母親的呼喚中醒來,他母親早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母親流着淚,爬上水車吃力地踩動着,那水斷斷續續地被提上來。他吃了飯,精神好了許多,尤其是母親在他碗裏放的兩個煎雞蛋,使他恢複了許多的體力。他爬上水車,和母親一起用力,滿槽的水便嘩嘩地歡跳着流進田裏去了。
“國君,你下去躺一會兒吧。”母親流着淚說。
“不,媽,我不累。”他笑笑說。
Advertisement
母親伸過來一只手,抱着他的頭,“國君,國君,媽苦了你了,媽苦了你了……”
“沒有,媽,媽,沒有……”
兩娘母在龍骨車上抱頭痛哭起來。水溝裏的水,似乎生出了憐憫,随着他們的踏動,和着他們的哭聲,嘩嘩地奔向田裏。半夜過後,田泡好了。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遠近傳來陣陣的雞叫聲,天快亮了。
他幾歲的時候,母親精打細算,省吃儉用,送他讀了幾年書。他天資聰明,學習勤奮,深得先生賞識。三字經,百家姓,論語大學中庸,學了不少。幾年下來,他便能寫會算,尤其寫得一手好字,無人能比。他學會了二胡、笛子等樂器。在方圓幾裏內也算得上是個小秀才了。
解放過後,他被抽調參加土地改革,跟着工作組田間地頭,寫寫算算。土改完成後,領導們覺得他老實,工作肯幹,勤奮,能寫會算,是個人才,就調他到鄉政府工作。先後任過鄉政府文書,會計。參加過“□□五反”和“四清運動”。那年公社書記不曉得得罪了上面哪個領導,受到處理,勞動反省,挖爛田,每天八小時,規定做多少活。也不知道是誰出了個歪點子,叫他去監督改造。因為是組織上交給的任務,他也不好推遲,就承擔下來并且認真執行。無論刮風下雨,天天堅持。可他就是沒想到寬松一點,照顧一點,幫做一點,在領導面前多說點好話。而天天送飯的炊事員,不僅悄悄送好吃的,晴天送帽子,雨天送蓑衣,還幫做挖,幫助做。兩相比較,他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是把人當階級敵人來整了。這就是郭銀河所說的“迫害革命幹部”。
後來,組織上來調查後作了結論,那人雖有些錯誤,但性質沒得那麽嚴重,并恢複了職務。他的結局就可想而知了。
那年他得了一場病,去成都華西醫院住了幾個月院。回來後,公社叫他休息養病,其實,也就是解除了他的工作。他只好回家老老實實當農二哥了。
他回到了家裏,心裏并沒有太多的不快。那時流行一首歌,叫《□□的戰士最聽黨的話》,作為一個有十多年黨齡的□□員,他并沒有把自己的職務的升降和個人榮辱過多地放在心上。他始終牢記住入黨的誓言,連生命都交給黨了,還有什麽可以計較的?
公社叫他當中隊會計,他沒有推辭。他覺得是公社對他的信任,他也可以為黨和群衆做更多更好的工作。□□員,無論在哪個崗位上,都是為黨和人民工作的。
這次的革命,革到了他的頭上,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和黨中央說,□□是要防止出修正主義,防止資本主義複辟,避免被解放了的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這是完全正确的。□□他老人家為人民着想,就是想得深,想得遠。要是有人真要回到解放前,他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但是令他不解的是,打倒的那些人,都是勤勤肯肯地為人民服務,為老百姓做事的呀。而那些高喊口號,比誰都革命的造反派,咋都是些吊兒啷當,不務正業,好吃懶做,在社員中沒得好評的人呢?他找來《□□選集》,認真地看了□□寫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似乎有所省悟,又似乎更加昏糊了。
他們這樣做,□□曉得嗎?黨中央曉得嗎?
要把他打成走資派、□□的人當中,象郭銀河、王海華,平時也沒有得罪過他們啊。從本質上說,他們都是親戚,是晚輩,是一家人。平時都只有關心他們的份,哪會害他們?他們怎麽就恩将仇報,那麽下死手地整他呢?他感到他以前是太高看他們了。所謂人心隔肚皮呀,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用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早晚是要吃大虧的呢,他現在終于明白了。
□□開始以來,每逢開□□會,都有他的份。不是被鬥,就是陪鬥。造反派們歇斯底裏的吼叫,挂大牌,戴高帽,坐飛機,拳打腳踢,無所不用其極。似乎只有對“敵人”越狠,才能顯示出自己的“越革命”。而他們“革命”的真正動機又是什麽呢?
他的腦海裏突然一震:熊桂芳、王國珍、張麗英、……哦,郭銀河?郭銀河!居然想得出那麽下作的辦法,把張麗英的男人弄來揭發他!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那天張麗英指着郭銀河說他要霸占她時,郭銀河是個什麽心境呢?造反派們是什麽心境呢?下面坐着的社員們又在想些啥?唉,張麗英哪張麗英!可郭銀河臉上還居然挂得住!
他在床上躺了兩天。
這天下午,他坐在椅子上,讀着□□寫的《矛盾論》:“事物的矛盾法則,即對立統一的法則,是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矛盾的普遍性或絕對性這個問題有兩方面的意義。其一是說,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中;其二是說,每一事物的發展過程中存在着自始至終的矛盾運動……任何過程如果有多個矛盾存在的話,其中必定有一種是主要的,起着領導的、決定的作用,其他則處于次要和服從的地位。因此,研究任何過程,如果是存在着兩個以上矛盾的複雜過程的話,就要用全力找出它的主要矛盾。捉住了這個主要矛盾,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那麽,□□是要解決什麽問題呢?”他想,“我們現在的主要矛盾又是什麽?……”
“阿伯,王海華問我想不想當紅小兵。”他兒子水泉一進門就對他說。
“哦,啥時候?”他問。
“就剛才,我在河邊上看牛,他手頭拿着一個紅小兵套套,走那裏過,看到我就問我。”
“你咋說?”
“我說我想啊,好久就想了。”
“哦,叫他給你嘛。”
“他叫我揭發你,跟你劃清界限,他才給我。”
“哦。那你跟他說了些啥?”
“我說我啥都嫑的,說啥子啊?他轉身就走了。”
“哦……”
他看着饑瘦弱小的兒子,心裏無比難受,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驚人的念頭:“我們現在的主要矛盾,就是要解決吃飯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