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水泉笑看大爬蟲
? 水泉跟在全班隊伍的後面出發了。
老師說,今天的課就是參加公社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召開的革命大批判會。全校的學生,大多數都戴着“紅小兵”的袖章,興高彩烈地跳三舞四地跟在老師的屁股後頭向公社行進。
水泉是學生隊伍中為數不多的沒有戴“紅小兵”袖章的學生之一。雖然,他并不知道戴與不戴的區別,但,別人有的,他沒有,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他其實很想戴,一個四年級的學生,哪有對新奇物件不感興趣的?那種立即擁有的欲望,比誰都要來得強烈。那天王海華率領“破四舊”的隊伍抄家的時候,他看到王海華胸前戴的像章,心裏頭就特別想要;看到他們左臂上鮮紅的“紅衛兵”袖章,羨慕得都快流口水了。
也可能是王海華看出了他的這點心思,所以才趁他一個人在河邊上看牛的機會,拿着“紅小兵”的袖章來勾引他。只要他揭發了他阿伯的□□罪行,就馬上批準他參加紅小兵,并把像章送給他。
“幺爸兒,想當紅小兵不?”
“想啊。”
“真想?”
“真想。”
“哦。只要你揭發你阿伯的□□罪行,我馬上給你戴上。”王海華拿一個指頭穿在袖章裏甩動着。
“啥子是□□罪行啊?”
“他說過□□的壞話沒有?”王海華問道。
“沒有啊,他天天都讀紅寶書,”他說。
“你好好想想,他在屋頭都幹些啥子?”
“吃飯,睡覺,上工。啊,每天吃飯以前,都要面向□□背語錄,有些時候還在□□面前跳舞……”
“好了!”王海華粗暴地打斷了他,“你個狗崽子,你這輩子也別想當紅小兵!”說着,憤憤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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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的背影,水泉天真地想,“狗崽子和紅小兵有什麽區別嗎?”
在這個隊伍裏,水泉不僅年齡最小,而且個子也最小,總是排在或者走在最後面。他看着前面的同學們,一個個活蹦亂跳,嘻嘻哈哈,快樂之極。而他,似乎跟他們隔得好近好近,卻又好遠好遠。他只有照例地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頭,默默地向前走。
在老師的帶領下,他們從高坎頭,經關子門,沿着石板路,爬上小灣子,走過湯店子,向成佳街上一路走去。
老師叫他們坐下,他們便按排班的隊形坐下了。
“這是哪裏啊?”有同學問。
“不曉得,我沒來過。”有同學說。
“剛才聽人說,是學校哦。”班上年齡最大的同學說。
“別講話。”老師說。
水泉坐在後面。透過同學的腦袋與肩頭的縫隙,他看到三墩房子,前面一墩橫的,左右各一墩豎的。他認定了,這是一所學校。
正面那墩房子的正中間搭了一個臺子,一個用竹子紮成的門字形架子矗在臺口,頂上一幅橫标:“要武公社□□‘走資派’大會”,架子的左右兩邊分別寫着“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無産階級□□進行到底!”。字寫得相當規整,每個字大小一樣,筆畫橫豎粗細一樣。水泉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寫的标語。他一下子對它産生了濃厚的興趣。随手撿起一塊小石子照樣子在地上畫起來。畫畫看看,看看畫畫,很快,他好象明白那種字的寫法了。
臺子正中挂着一幅□□的像,兩邊排列着幾杆紅旗。在風的吹拂下,隐隐約約可以看到旗子上的字跡——“要武兵團”、“東方紅戰鬥隊”、“紅衛東”、“衛東戰鬥隊”……主席臺上的桌子被一绺深藍色的布蒙着,上面擺着兩個黑黑的東西。水泉并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幹什麽用的。臺口左右兩角上,各有一個穿軍裝戴軍帽,一手背槍一手端着紅寶書的造反派端端地站在那裏,讓人感覺威風凜凜,寒氣逼人。
王海華也穿着軍裝,紮着腰帶,站在遠遠的地方。
後面來了一大群男女,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搬來些石頭爛磚坐在上面。男人們拿出自己的荷包,相互品嘗着葉子煙的味道,交流着方法與經驗。女人們手頭納着鞋底,裢着绺跟,嘴裏婆婆媳婦老公兒子,東家長,西家短,誰家公公愛媳婦,誰家女子偷男人,等等等等,不絕于耳。其間嘻嘻哈哈撇嘴呲牙擠眼睛抹鼻子不一而足。
那些都是中隊上的人,水泉大多都認識。
王學文站了起來。他手裏拿着個本子,掏出筆來挨班地記着名字。“哎,你們這些婆娘些,把你們家男人管毬得好緊哦。”他邊記邊說。
“啊,咋的?你婆娘不管你?”是老三的女人在問。
“我又不像你的男人喽,耳朵粑得調羹都舀毬不起來,”王學文一邊記着,頭也不擡地說。
“喲,你好硬?過來老娘看哈,”老三的女人說着站起來揪着王學文的耳朵一擰,他急急地叫道:“哎喲喲,你龜兒婆娘,敢揪老子,看我回去咋收拾你!”
“你收拾老娘?只有老娘把你娃娃炖的!”
人群中傳來一陣哄笑。
“哎,我表姐說,她們參加開會的都評10分工,說是來開會的人政治思想先進,該獎勵。我們咋才8分工,我們開會就沒得獎勵工分?”段清蓮問王學文。
“半天8分工可以了。你看你們,哪個的手頭沒得私活?說是開會,你們婆娘些,哪個沒帶起‘尾巴’的?該給你們割毬才對。”王學文說。
“喲,割啊。回去連你老婆的一齊割了,你們就成了兩條脫尾巴狗了!哈哈……”
“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從水泉背後再一次傳來。
“你,你等到老子哈,今天晚上老子就來割你的‘尾巴’。嘻嘻!”
“好啊,你來啊,來看老娘咋招待你!”
“咋招待?”
“咋招待?三中隊的婆娘敢把那個哈兒的褲子脫下來挂在青棡樹颠颠上,你以為我們不敢?”說話的是楊二鳳。
又是一陣更加爽朗的笑聲。
“突突突,突突突”,高音喇叭響起來了。
“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
會場安靜下來。
“要武公社造反派聯合批判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大會,現在開始!”主持人宣布道,“把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鄭直權押上來!”
兩個造反派一手抓着鄭直權的手腕,一手按着他的肩,飛快地将他推到臺子下面,其中一個造反派一腳踹在鄭直權的腿彎裏,他便撲的一聲脆在了地上,随即又把他提起來,用力向下一矗,他便站在了臺子下面的中間。
水泉心中一陣陣緊縮,背心透涼,屏着呼吸,不敢出聲。
又一個造反派沖上前去,把一塊寫着“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鄭直權”的牌子挂在他的頸項上,細細的繩子便在鄭直權的胸前左右恍動起來。另一個紅衛兵拿上來一頂高帽子,撲哧一下,扣在了鄭直權的頭上,彎而細長形如釣杆的帽尖上吊着一個石頭,彎悠彎悠,一晃一晃地擺動着,讓人忍俊不禁。
“把走資派XXX帶上來!”主持人叫道。
“把走資派XXX帶上來!”
“把走資派XXX帶上來!”
……
“把走資派王國君帶上來!”
水泉呆呆地看着臺前的王國君,心中害怕極了。腦袋翁翁作響,渾身縮緊,一動不敢動。
“哎,奇怪哈。”有人說。
“啥奇怪?”
“你看哈,在公社,是正書記說了算還是副書記說了算?”
“這個你都不曉得啊?肯定是正書記說了算噻。”
“那不就奇怪了?正書記是革命派,副書記倒成了走資派了哈。”
“哦……不說還不象……”
接下來,有好幾個人上臺發言,揭批走資派,其中有一個就是郭銀河。但他們說了些什麽,水泉已經聽不清楚了。
在打倒走資派的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批判大會進入了游街示衆的議程。
鄭直權被兩個造反派提了起來,他一個趔趄差點沒倒下去。他被拖到前面,造反派拿來一面黑色的旗子,塞到他手裏。“舉好!”造反派惡狠狠地說道。鄭直權十分費力地把旗子舉高了一點。另一個造反派拿來一根用墨水染黑的繩子,拴在鄭直權的手上,然後依次把所有的走資派都拴起來。
水泉看着他們,覺得特別的滑稽可笑,他情不自禁地唏着嘴嘻嘻地看着。
□□開始了。鄭直權是成佳最大的走資派,他在前面,戴着高帽,挂着黑牌,舉着黑旗,牽着黑線。他的後面是一大串跟他的黑旗,牽他的黑線,戴着高帽的大大小小的走資派,其中一個就是水泉那當中隊會計的老爹!
“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鄭直權!”
“對走資派實行無産階級專政!”
“走資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誰反對□□,就砸爛誰的狗頭!”
“無産階級□□萬歲!”
“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萬歲!”
在狂風暴雨般的打倒砸爛的口號聲中,一隊手持□□的造反派押着走資派們,就象一只巨大的爬蟲,從學校的操場爬出來,爬過公社,爬過屠場,爬過供銷社,爬過醫院,在成佳那船形的狹窄的街道上,爬了一個來回。
他們在街中間爬行,兩邊是身穿綠軍衣、胸戴大像章、手拿紅寶書、口中喊着革命口號的造反派。街沿上站着的是開會的、趕場的、看熱鬧的人們,還有追着看稀奇的小孩子。
水泉在班上的隊伍中,跟着游鬥的隊伍,跟着造反派,舉手,張口,打倒、砸爛、火燒、油炸,直到結束,才跟着老師回到高坎頭的學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