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王國君站隊
? 黃沙壩的二月,寒氣依舊逼人。
公房裏,中隊的“走資派”們正在烤火取暖。
馬燈裏豆大的火苗,在黑黑的空間裏透出一團橙色的昏光;一堆柴火,映在每個人的臉上,閃爍着跳動的桔黃。
火苗依舊跳躍着,紅紅的火炭把熱浪傳遞到每個人的身體上,暖暖的。
大家都沉默着。
“哎……”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杜文龍嘆息了一聲。
“哎,惱火!”李世民也感嘆道。
“哎……春分一過,春耕生産就要開始了,去年該做的事都還沒做完。土地這東西啊,你敬它一丈,它敬你一尺;你敬它一尺,它就難說了。我們現在的問題是,咋個整才能多打糧食,一家人才能吃得飽,”劉顯文自言自語說道。
“老王,你說,咋整啊?連飯都吃不飽,我們總得想個辦法呀。社員們又在提借儲備糧的事了,青黃不接呀,”杜文龍把頭轉向王國君問道。其他幾個人也拿眼睛盯着王國君。
王國君手裏拿着一根小木棍,撥弄着紅紅的火炭。過了好一會,他才說道:“去年沒做完的事,必須做的就安排一部分人去補救,可以不做的就先別管了;現在,春耕生産馬上開始了,點玉麥、種豆子、平秧田,那是耽擱不起的,必須跟到安排起走。不然,誤了季節,人哄地皮,地就要哄肚皮……”
“哎,造反派一天一個花樣,□□會、宣傳隊……人心都整散完了,做不做的又是一天,工分卻沒少評,特別是那些政治工分,比往年多好多哦,活路又做不起走”,杜文龍心裏很着急。
“少說點哈,小心隔牆有耳,”王國君提醒到,“盡力做起走吧。不做起走,明年就得餓肚子哦。”
“好啊,你們都在哈,”王海華突然闖進來,“那我通知你們,明天上午開大會,你們必須都去。杜文龍,你必須把全體社員都喊起去哈。明天開會要清查人數。少一個人就找你說鬥鬥!”說完,他亮着手電筒,昂着頭,挺着胸走了。
“又開會,還吃不吃飯呢。”李世民膽子大一些,發了句牢騷。
“噓!”王國君想止制他。
“怕啥?我一保管,當個好大的權?就算走資本主義道路,又能走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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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我們今後這樣子行不行哈,少說多做,或者不說只做。該做啥子,安排起走就是了。”
“好啊,這也是辦法。”大家都贊成。
“我們都回去吧。”王國君說。
“哦,還有一個事,大隊修學校,中隊要派兩個人去,就叫杜如泉兩兄弟去行不?”杜文龍說。
“還要咋修啊?”
“教室不夠了,再修兩墩教室。”
“哦。”
大家都沒有不同意見,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國君拿了一塊幹玉麥粑,懷着極其複雜的心情,邊啃邊朝大隊部走去。
所謂的大隊部,其實只是劉家灣三中隊的公房坪坪。前些時衛東戰鬥隊占據了大隊小學,作為他們的辦公地點,開大會小會都在學校裏。現在大隊小學恢複行課,要求不能占用學校的教室。三中隊那地方比較适中,宣傳隊演出,放革命樣板戲電影,開□□大會都選在那裏。慢慢地,人們就自然地稱那地方叫大隊部了。
王國君從幺灘子過了河,順着河邊,過了新水碾,再過爛田壩,就到大隊部了。他知道今天難逃一劫,如果今天不是□□他,那麽郭銀河他們就不正常了。但是今天,郭銀河們到底會玩出個什麽花樣,他倒是怎麽也猜不出來。
他瞄了一眼玉屏山下那棵大桢楠樹,苦笑了一下。每當他走過這裏,他都會情不自禁地看看那裏。前天聽說她失蹤了,他很震驚!好好的一個人,咋就會突然失蹤呢?當他心中突然一震,似乎明白點什麽的時候,背心裏冒出了一股股的冷汗。一想到她,他心中就會湧起無地自容的愧疚。哎,枉自啊,堂堂五尺男兒,竟不如一個孱弱女子!
三中隊的公房大門檐口上吊着一幅白紙會标,上面歪歪扭扭寫着“鬥争走資派大會”。中間的兩扇大門關着,門中間貼了一張領袖的畫像。兩面印有字跡的紅旗,展開成“V”字形斜插在畫像的兩邊。右邊紅旗上寫着“要武兵團”,左邊紅旗上寫着“衛東戰鬥隊”。下面是一個用幾塊木板搭起來的會臺。臺子中間擺了一張長條桌,一根長板凳,那都是學校裏學生用的。臺子兩邊都站着一個背□□的造反派。一看到槍,別說是小孩子怕得要命,就是大人們,也不得不時時敬畏,處處小心,表情凝重起來。
會臺兩邊牆壁上斜貼着許多标語,依舊是“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誰反對□□就砸爛誰的狗頭!”“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之類。但今天有一幅标語比較特別,上面寫的是“同走資派徹底決裂!”王國君心中一顫,它意味着什麽呢?
一群頭戴草綠色軍帽,頂着紅五星,身着軍裝,胸佩領袖像章,腰紮黃皮帶,左臂戴紅衛兵袖标,手拿紅寶書的造反派在那裏來回晃動着。有幾個背着□□的,正在做着換崗的準備——那槍一看就是木頭做的。這些人,有的是王國君認識的,有的不認識。
開會的人陸續到了。人們按指定的位子,來得早的,坐在長板凳上,後來的都站在後邊。
王國君找到五中隊的位子,正要坐下,一個造反派走了過來,“你不能坐這,等會有你的位子。”他沒有說話,站起來,閃到一邊去了。或許,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全體起立!”王海華站到前面,高聲喊道。坐在會場裏的人陸陸續續磨磨蹭蹭在站了起來。“首先,向□□表忠心”,說着,他把紅寶書貼在胸前,表情正經而嚴肅。
郭銀河站了起來,做出一副十分崇敬,十分景仰的樣子,也把紅寶書貼在胸前。
所有的造反派也都照他們的樣子,做出特別俯首貼耳的狀态。
會場裏的人們,也跟着拿出紅寶書,捏在手裏,擡到與心齊平的位置。
王海華口中大聲喊道:“我們無産階級革命派,永遠忠于□□,永遠忠于□□思想,永遠忠于□□的革命路線。頭可斷,血可流,□□思想不可丢!我們永遠是□□的紅衛兵!敬祝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會場裏跟着起了似念非念,似喊非喊的聲音。
“衛東戰鬥隊鬥争走資派大會開始!”王海華高聲宣布。
“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押上來!”随着一聲令下,本大隊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們被一個個押到前面來,站在臺下,面對群衆,一字兒排開。
王海華領頭喊了一連串的激昂的口號,下面也報以希希落落的回聲。
“下面,請郭副司令傳達兵團司令部的指示”,王海華喊道。
“郭副司令?誰啊?”會場裏有人小聲問道。
郭銀河走上臺去,大聲說,“現在,我傳達公社要武兵團司令部的指示。按照中央□□的指示和偉大領袖□□的教導,對幹部要區別對待。幹部大致可分為以下四種:第一種是好的;第二種是比較好的;第三種有嚴重錯誤,但還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分子;第四種是少量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分子。在一般情況下,前兩種人是大多數。對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分子,要充分揭露,要鬥倒,鬥垮,鬥臭,肅清他們的影響,同時給以出路,讓他們重新做人。”
“給不給出路,就看他站在哪一邊,是站在無産階級司令部一邊,還是站在資産階級司令部一邊。公社原黨委書記已經明确表态,要站在造反派一邊。站在我們這一邊,就是無産階級革命派,就是□□的好幹部,就是造反派。公社的大多數幹部也明确表态,支持造反派的革命行動。但是,還有個別人堅持資産階級反動立場,頑抗到底,死不悔改。對頑抗到底死不悔改的走資派,我們革命派就要對他實行無産階級專政,把他批倒批臭,讓他遺臭萬年!”
“今天開這個大會,就是要執行給出路的政策,挽救一大批犯過錯誤的人。忠不忠,看行動。現在,是看你們行動的時候了!同時,對頑抗到底,死不悔改的走資派要充分揭露,要鬥倒,鬥垮,鬥臭,肅清他們的影響,要消滅他們反動的資産階級思想,甚至他們的肉體,保證我們的紅色江山永不變色!”
他在講話中,特意地加上了“甚至他們的肉體”一句。說完,他咧了咧嘴,非常滿意地坐下去了。但同時他心裏也隐隐有些憂慮。
“現在,由走資派站隊,表态!”王海華宣布道。
大隊書記劉長根首先上臺表态。他說:“過去,我執行資産階級反動路線,那是按上級要求辦的。現在,我認識到了錯誤,我一定堅決站在無産階級革命派一邊,站在□□革命路線一邊,和革命派一起,把走資派批倒批臭。請革命造反派看我的行動。”
接下來,支部委員、大隊幹部們紛紛都表了态,幾個中隊幹部也表态要站在造反派一邊,然後下去坐進了中隊的社員當中。
王國君正要表态,卻被兩個造反派攔住了:“你不需要站隊了。”
“現在,把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王國君揪上來!”王海華提高聲音喊道。兩個造反派不由分說,一只手揪着王國君的手,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飛速地把他推到臺前。另外兩個造反派,一個拿出一塊寫着“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王國君”的大木牌挂在王國君頸子上。木牌上,“王國君”三個字,有歪着寫的,有倒着寫的,還劃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就象砍頭的布告那樣。另一個拿來一頂高帽子,狠勁地扣在他的頭上,鮮紅的血立時從他的毛發間流了出來,流過臉脥,流進頸項裏去了。
從王國君臉上看不到一絲痛苦,也看不到一絲恐懼,他木然地站在臺前,低着頭,躬着腰。
“□□分子王國君,交待你的□□罪行!”
“我不是□□,我是□□員”,他埋着頭說。
“你反對□□,你就是□□!”
“我沒有反對過□□。”
“你執行資産階級反動路線,就是□□!”
“我不是□□,我是有十幾年黨齡的□□員。”
“□□分子王國君不老實咋辦?”王海華高聲喊道。
“讓他坐飛機!”造反派吼道。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造反派沖上來,把王國君頭上的高帽子扯下來掼在一邊,每人伸出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後一扭,使勁一擡。瞬時間,他的上身便緊貼着腳杆,雙手便象燕子的翅膀一樣斜喇喇直指向天空去了。
又一個造反派沖上來,伸手去抓他的頭發。但因為太短抓不着,便把兩個手指摳進他的鼻孔,使勁往上一提,惡狠狠地問道:“你說不說?”
他的眼淚和着鼻血流了下來,他不吭聲了。
“他既然要頑抗,那就讓他在事實面前低頭吧。”王海華問道:“王國君,你的老爹當棒客,禍害老百姓,是不是事實?”
王國君心裏頭一緊,我老爹是不是棒客我不知道。即便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時才兩歲多啊,跟走資派有關系嗎?這個郭銀河,想幹啥呢?他從喉嚨裏說道,“我不知道。”
“去年,你們在做□□語錄牌的時候,你和杜如泉講的那些□□言論,你不會否認吧?”
“我們沒說過□□的話。”
“杜文龍,你當時在場,你說,他們說些啥子?”
“我……忘了……”
“杜文龍!他們坐牢你也跟着坐牢嗎?”王海華惡狠狠地訓斥道。
“我真的……忘了……”
杜文龍偷偷看了王國君一眼,王國君也正看着他,示意他講出來,但他沒說。
“你以生産壓革命,這就是反□□思想。”王海華說。
“……”
“你迫害革命幹部楊書記,是不是事實?”
“……”
“你說郭副司令對他老爹不孝順,不準他入黨,是不是事實?”
“……”
臺下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沒說話。也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一句來:“本來是嘛,你看他老爹都穿些啥樣的衣服?大冬天也只穿了一條單褲子,一雙半膠鞋,連襪子都沒得,六七十歲的人了,遭得住?”
王國君無語了。他想起了一句古語:“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任何罪名都是可以莫須有的。
當年那公社書記說是犯了錯誤,縣委叫他勞動反省,也不曉得為啥子,安排王國君監督他勞動。這也算是迫害革命幹部?要是的話,也不知是哪個龜孫子下的套!
“下面,請革命群衆鄭鵬舉上臺揭發王國君的□□流氓罪行!”王海華大聲宣布道,接着朝會場裏大聲喊着鄭鵬舉的名字。
鄭鵬舉慢慢蹭上臺去,看着王國君說:“王國君勾引我的老婆,□□我的老婆,還整出娃娃來了……”那聲音幾乎只有他能聽得見。
郭銀河說,“鄭鵬舉你大聲點,別怕,大聲點。”
“鄭鵬舉!你跟老子滾下來!”突然,一個聲音從會場外響起來。
會場裏的人頭齊刷刷轉向聲音飄來的方向,看着張麗英怒發沖冠地朝臺子上沖去。她一把将鄭鵬舉推下臺去,怒不可遏地罵道:“好你個鄭鵬舉,我對你咋樣,你不知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不相信。他們給了你灌了啥子迷魂湯?你不顧你老婆娃娃的臉面替他們往你一家人身上潑糞?!你還是不是男人?”
鄭鵬舉灰溜溜下臺去了。
張麗英罵完她的男人,轉過臉來,對着下面坐着的全大隊開會的人說:“既然事情都弄成這個樣子了,那我也當着全大隊社員的面,把這個事情再說一遍。他們說的完全不是事實。我和王國君沒有任何關系,你們聽到的那些都是他們栽污我的……”
然後,她指着郭銀河說:“坐在臺子上的這個人,他才是個真真正正的衣冠禽獸!他一直想霸占我,不是一次兩次了,都沒有得逞。現在他當了造反派了,還是啥子公社兵團的副司令了,得勢了,打擊報複我。他才是真正的流氓,真正的□□!”
臺下傳來一陣陣驚愕唏噓和大聲的議論,會場亂了起來。
郭銀河驚呆了!王海華震怒了!王海華大聲叫到:“夾舌子,你們在整啥子?你們他媽的咋連一個婆娘都看不住?趕快!”
夾舌子帶着兩個造反派慌忙跑過來,架着張麗英拖到下面去了。一路傳來張麗英哈哈的笑聲。
“王國君不認罪,咋個辦?”王海華聲嘶力竭地喊道。
“叫他跪下!”造反派們吼道。
一個造反派飛快地抱來一抱劈成塊塊的柴花子,兩個造反派提起王國君一摔,他的兩個膝蓋便重重地跪在了幹柴花子上。王國君的臉色一下子發青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他使勁咬住牙齒,沒有發出聲音。
幾個造反派看見王國君那個樣子,突然高呼起口號來:“打倒□□分子王國君!”“王國君反對□□就砸爛他的狗頭!”……一時間,狂風暴雨般的口號聲響徹會場上空,那氣勢如同滾滾洪流,排山倒海,把黃沙壩淹沒了!
臺下卻鴉雀無聲,一片寂靜。
幾個造反派跳上臺來,一陣拳打腳踢,王國君便倒在了臺前,口中眼中耳中,一股股鮮紅的血滴在了白生生的柴花子上。
王國成看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來喝斥到:“有你們這樣打人的嗎!”
“咋的,你也想當□□?!”郭銀河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哼!還不曉得哪個是□□呢!”說着,王國成憤然離開了會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