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杜文龍靠邊
? 正月初十下午,杜文龍按照王海華的要求,通知開中隊會。
天黑盡了,人們才陸續來到公房裏。男人們交流着各自帶來的葉子煙,女人們手裏都拿着自己的活,也有抱着孩子的。好動的小孩子們追打嘻鬧着,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公房裏一時間烏煙瘴氣起來。
“喂,老三,走老丈屋沒有?”一女人問道。
“今天下午才回來,你不曉得?”一男的答道。
“你走沒走我咋曉得?”
“跟你一路走的你咋不曉得?”
“嘻嘻嘻嘻……”旮旯裏傳來竊竊的笑聲。
“遭雷打的”,女人罵道,一塊幹泥巴飛了過去,“我叫你撿欺頭!”
男的身子一偏,幹泥巴打在了後面一男人身上。“哎哎,你們倆口子吠嗎,嫑整到我了嘛,我才遭你們的殃哎!”那男人說道。
“你!……哼!”女人漲紅了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說話了。男人堆裏暴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放浪的笑聲。
“打是心痛罵是愛。”又一女人慢條斯裏地說。“嘿嘿嘿嘿……”女人們忍不着也笑出聲來。
“哎,幺妹,你腳杆上咋那麽多黑斑啊?”旁邊的女人問道。
“就是他嘛。”幺妹說。
“他打你了?那我們找幾個人幫你打回來。”
“你們?來啊,就怕你們不敢來。”幺妹的男人浪笑着說。
“不敢?你沒有聽說?三中隊的幾個女子按到黑娃,把他褲子脫下來挂在青棡樹的颠颠上,他光着屁股爬上去取下來才穿起。你想嘗嘗光屁股爬青棡樹的味道?”一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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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咋的?快說!”旁邊的女人催促道。
“他使腳夾的,”幺妹說,“他晚上睡的時候,就拿腳指姆夾我,夾得我好痛哦。”
“你不曉得伸開啊?”
“他夾得好緊哦,伸都伸不開。”
“哦,兇!哈哈哈哈……”女人前仰後合地大笑着,男人和女人們,甚至小孩子也都跟着哈哈大笑了。公房裏充滿了快樂的氣氛。
“你龜兒子憨婆娘!”幺妹的男人罵了一句,也咧開嘴跟着笑起來。
王國君來了。他環視了一圈,男男女女已經來了不少人了。幾個小孩在快活地玩耍。他習慣性地在杜文龍旁邊坐了下來。
郭銀河來了,他在門口上掃了一眼,在杜文龍對面坐了下去。王海華跟着也進來,在郭銀河旁邊坐下。
李世民、劉顯文等人也陸陸續續走進了公房,在他們各自習慣的地方坐下。
杜文龍看人差不多到齊了,就站起來,右手舉起一本紅寶書,一邊搖一邊大聲說,“敬祝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萬壽無疆!敬祝□□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開會了。你們都站起來,把紅寶書舉起來,向□□彙報今天的活思想!”
有的人站起來了,有的人沒站起來。有的人手裏有紅寶書,有的人手裏沒有。女人們手裏拿着的不是鞋底就是繡花針。她們打着眯笑,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一副看希奇的樣子。她們手裏的針線卻不住地飛快地走着,唰唰的聲音越來越大。
杜文龍、劉顯文、李世民……也有好幾個人嚴肅認真地站着,雙手捧起紅寶書,舉過頭頂,低着頭,口中念念有詞。
郭銀河王海華也站起來,他們表現得更加虔誠,一邊說着什麽,一邊拿眼睛瞟着王國君他們。
其餘的人都沒有動,有的抽着葉子煙,有的咧着嘴看着他們。女人們則有的繼續納鞋底繡花,低着頭抿着嘴,有的則嘻嘻地笑着。孩子們則圍着他們幾個看,露着一臉的疑惑。這樣的過了兩三分鐘。
杜文龍照例咳嗽兩聲,翻開紅寶書,念道:“最新最高指示,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
郭銀河朝王海華使了個眼色。王海華站起來,走到杜文龍身邊,“你走開,站一邊去!”王海華掀了杜文龍一把,杜文龍一個趔趄差點撲倒。王海華舉起紅寶書,喊了幾句很革命的時髦口號之後厲聲叫道:“杜文龍,站起來!王國君,站起來!……”
中隊長杜文龍、會計王國君、出納劉顯文、保管李世民,這些中隊上大大小小的官員都被他叫起來站成了一排。王學文沒有被點名,他也就沒有站起來。
“今天,我們開會,就是要□□這幾個走資派!”
“他們也走資本主義?”下面有人小聲地議論起來,“資本主義是啥子?”
“王海華,你跟我們講講啥子是資本主義嘛。”李代聰問道。
“對呀對呀,你講講嘛,我們都搞不懂呢,啥子是資本主義?”有人附和。
“這……資本主義就是……就是……就是……資本家!地主老財!剝削壓迫貧下中農的!”
“哈哈哈哈……資本家?地主老財?他們幾個是資本家地主老財?哈哈哈哈……”
“他們執行的是上頭的資本主義□□路線!他們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們革命造反派就是要打倒他們!”王海華漲紅了臉,大聲喊道。
“上面有個司令部,”郭銀河忍不住了,站起來說。“那個司令部裏,一個是大資本家,一個是大地主。他們這個司令部,從中央到中隊的幹部都有他們的人。他們都是走資派。”
“哦,原來是這樣啊。哪,你是大隊會計,你咋不站上去排起?”有人問道。
“我?我是□□的好幹部,我跟無産階級革命派是站在一邊的!這次運動,就是要把他們這些人打倒,批倒批臭,把他們手中的權奪過來,掌握在無産階級革命派手中,保我們的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保證我們不再吃二遍苦。不再受二遍罪……”
“你是□□的好幹部?你連個黨員都不是,你是□□的好幹部!?他們好歹還是個黨員,卻成了走資派。這簡直就搞不懂了,”王國成不無戲谑地說。
郭銀河沒有理會,繼續說道:“大家都曉得,這幾個人都是貧下中農,解放前也都受過苦,有的也是苦大仇深。解放後一直當幹部,王國君還當過公社幹部,但是他們執行的是資本主義路線,是□□修正主義路線……
“現在,有兩個派,一個是無産階級革命派,一個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群衆中也有兩個派,一個是造走資派反的造反派,一個是保走資派的保皇派。上面說了,希望群衆要站好隊,要當造反派,不要當保皇派!”
“杜如泉就是□□保皇派!”聽郭銀河這麽一說,王海華腰杆硬了很多,大聲地說。
“我是□□?!我是保皇派?!我咋是□□?我保哪個皇了?你娃娃跟我說清楚!”
“哎,你也別亂扣帽子。”郭銀河朝王海華說。
“他就是,那天他和王國君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們說,為啥非要打倒資本主義啊?□□跟他沒得關系,還說解放前人們也是一樣的活,這不是□□是啥?”
“真是那樣說的啊?”郭銀河裝腔作勢地問。
“我親耳聽到的,他跟王國君兩個說的。”王海華說。
杜如泉震驚了。他沒想到他們會來這一手,一時他無法招架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憤憤地坐了下去。
“王國君,你們說過嗎?”郭銀河問王國君道。
“是說過那些話,不過……”
“大家聽到了的哈,他自己都說他說過那些話。王海華不是亂說的。”郭銀河打斷王國君,“你也是老黨員了,幹革命工作這麽多年,你應該有這個覺悟啊。這些話,難道不是□□言論嗎?你說解放前也是一樣的活,是啥意思呢?是要否定新中國嗎?”
王國君愣着了。聽了郭銀河說的話,他十分震驚!他盯了郭銀河一眼,他意識到,他錯了。今天的鬥争會,矛頭不是指向別人,而是指向他!并且是事先經過密謀的!他早已被郭銀河王海華打入走資派的行列,今天,不僅是□□,更是要向他發起進攻!看架式,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你說呀,是不是?”郭銀河進一步逼問。
“打倒□□分子王國君!”王海華舉起右手,扯破嗓子地高喊口號。
下面沒有人響應。
“□□分子王國君,老實向革命群從交待你的□□罪行!”
“我是□□員,我不是□□!”王國君說。
“我說兩句,”杜文龍說,“那天我們好幾個人都在場,他們不是那個意思,他們就是擺些閑龍門陣,□□的帽子戴不上哈。”
“你在場嗎?你可要想好哈,你到底是站在無産階級革命派一邊,還是站在資産階級□□派一邊,”王海華指着杜文龍厲聲說道。
“不止我,李世民他們也在場……”
“我說兩句行不行?”王國君問王海華。
“讓他說嘛,看他說啥子”郭銀河對王海華說。
“我堅決擁護□□革命路線,擁護無産階級□□,”王國君說,“□□教導我們,抓革命,促生産,促工作,促戰備。革命要搞,生産也要搞。春耕生産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還是想想咋把生産搞好,多打糧食,讓全中隊的人能夠吃飽吧。無産階級□□,是堅決要搞的,但也得吃飽了才有力氣搞革命呀,總不能餓着肚子鬧革命嘛,你們說是不是?”
他說完這一席話,心裏頭平靜了不少。他以為,他的這些話說到點子上了,是中隊目前最需要做好的事。就是他王海華和郭銀河,也不會喜歡餓着肚子鬧革命的呀。
“你這樣說,是不是以生産壓革命呢?”郭銀河問道,“你害怕革命?”
“我害怕革命?我怕啥?心中無冷病,不怕吃西瓜。”王國君瞟了一眼郭銀河,也說了一句帶着酸氣的話。
“你這是唯生産力論!”郭銀河說。
王國君本不想多說話,只是想提醒一下大家,一年之計在于春。革命是重要的,吃飯也是重要的,無論如何要把生産搞好,吃飽了肚子才能把革命搞得好。可沒想到郭銀河卻肆意歪曲無限上綱!
他一腔怒氣沒能壓着,噴發出來,脫口說道:“郭會計,你是大隊領導,你說話代表大隊還是代表公社?是代表他們造反派還是代表你自己?是的,我曾經犯過不少錯誤,有的還可能是嚴重的錯誤。但那些都不是原則問題,上級黨委早就有結論的。那些錯誤,如果從矛盾的性質來說,還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更不是我死你活的矛盾。拿黨紀國法來說,還不夠格。我也得罪過不少人,包括你郭銀河和王海華,說過一些你們不愛聽的話,甚至指責過你們的不是。但我從來沒有起心整過你們。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為黨工作,在為群衆服務。我自信我是熱愛□□,忠于□□的。一個十多年前就加入了中國□□的老黨員,如果都是□□了,那麽,到現在還連黨的門坎都沒有跨進一步的人,難道還是革命的了?”王國君心中激憤,一口氣吐出了心中的積郁。
這一番話,說得郭銀河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不住地咧着他的嘴,但是就象有一塊大石頭堵住了他的喉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在座的社員,個個都聽得明白。
長時間的沉默。
“從今天起,中隊上的事情就由衛東戰鬥隊來管……”
“不,中隊上的事,還是由中隊委繼續管。你們要做更重要的事情。”王海華還沒說完,郭銀河就打斷了他。
半夜時分,中隊會結束了,人們走出了公房無聲地向自己家走去。
王國君和郭銀河,喉嚨裏都像挂着魚骨頭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