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郭銀河撫兒
? 郭銀河心裏很高興。他見了人,那咧嘴的動作中,有了更多的真正的笑意,他那三角眼也眯得更緊了。他覺得杜桂英還是很聽話的。竟管她也有些小九九,但是她就算是孫悟空,又咋能跳得出如來佛的手掌?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堵得死死的動彈不得,還得乖乖地聽他郭銀河的擺布,任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這不?她就乖乖地把杜桂花弄到王學星家裏來了嘛。嘻嘻,哎呀,真是為我立了一大功啊,我得找機會好好勞慰勞慰她!
對于郭銀河的卑鄙無恥與狡猾,杜桂英深有領教。她本來想要把郭銀河攥在手裏逼迫他就範乖乖聽她的話的,可沒想到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反倒被他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了。可是她并不認為自己是輸了。因為有些事情郭銀河也不敢不按她說的做。最多也就是各有輸贏,打個平手吧。以後,處處還得小心提防着點。
王國林心中還是不踏實。事情到底咋樣了,杜桂英與郭銀河之間到底咋搞起的,他心中無數。有些時候一想起來,心裏頭着實噴火,可他又不敢發作。他還靠他們救他呢,能發作嗎?每每向杜桂英問問,她總是那句話:“你不信?不信你自己去問!”他也就不敢再說啥子,轉身該幹啥幹啥去。
他從前可不是這樣。在家裏,他是什麽都不幹,又什麽都敢幹的人。只要他想幹的就沒得人攔他,也攔不住他;家裏的所有事情,他一樣都不得幹,也不會幹。
他是三代單傳,而且是他老爹老媽費了好大周折才有了的獨子。他老爹在時,對他就是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只要是他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會搭上梯子給他奪幾個下來。他老爹去了以後,不管是媽還是老婆,啥子都得由着他的性子,否則,就擱不平。
他除了在中隊上工以外,剩下的事情就是睡瞌睡逮魚。他逮魚的技術,在中隊上是數一數二的。只要他到河裏轉一轉,總會有魚吃。在他們家,最不經用的就是清油。他家裏人也常常為這事而自豪,總愛說,“哎,我們家的清油又沒得喽”。似乎是在宣揚自家生活好,而別人聽了,除了羨慕之外,多多少少也會有些反感和醋意。
他那爛帳,這麽久了,最終也沒有人再來理索,沒有人再提這件事。這使他懸着的那顆心稍稍地落地了。但是,前些天開了會後,他又緊張了,老是耽心會整到他的腦殼上來。他更加睡不着覺了。他的心中甚至比一年前還要虛,還要害怕。幾個月前,他叫他老婆去求郭銀河幫忙,到底是個啥結果,到現在他也不知道。一想到郭銀河和他老婆那樣,他渾身就都冒起火來。
這天傍晚,他提着隔網出了門。他本無心去逮魚的,只因為他心裏煩燥,想出去走走。他毫無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覺,走過曬場,從杜文龍門外下了坡,踔過堰埂,跨過杠杠橋,來到凸進滴水灘的沙嘴上。這個沙嘴很陡,灘裏的水也很深。他來到水邊,随手一揚,把兩副隔網撒在河裏,便坐在沙嘴上抽起了悶煙。随着他慢悠慢悠的吞吐,煙頭一明一暗地閃動着。他的臉,也被映得忽兒明,忽兒暗。
“到底會不會把我逮去勞改?”他問自己,“我咋曉得?”糧站和供銷社那幾張票,他沒啥說的,因為他确實是把那些錢用了。原先想,用了以後補起就是了。可還沒來得及補起,人家就查起來了,有啥辦法呢?有人說,出納也跑不脫,可他知道,這些錢都是他用了的,跟劉顯文就沒有一點關系。要說有關系的話,就是賣過兩回鴨子到他家去燒。他不能往劉顯文身上靠,靠光怕也靠不上去。他知道,從性質上講,那就是貪污。貪污就是犯罪,是要勞改的。金瓜,段清蓮,“流氓罪”,“貪污罪”,加起來判個十年八年的綽綽有餘了。他越想,越後怕。
他的心越來越煩,越來越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走下沙嘴,捋起網頭,想把網提起來,不逮魚了。他提起網頭,感覺手上在振。“有魚!”他立刻來了勁。憑他的感覺,這魚肯定不小。他凝神靜氣,輕輕地,慢慢地把網朝回拉。越朝裏拉,魚越掙紮,越來越有力。他靠近水邊,輕輕地把網拉到面前,兩手合抱,猛地用力一甩,腳下的沙子一松,差點滑進水裏。他迅速跳上坎去。那魚反着月光,在草坪裏蹦跳着。他把那魚抓在手裏,喲,光怕有兩斤重的一條大鯉魚!他用魚網把魚纏起來放在地上,又滿懷希望地去收另一副網。另一副網上,也網住了一條,不過只有斤把重。
他看着這兩條魚,剛才的煩惱似乎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充斥在他心中的,是逮着了這麽多魚的快樂。他想,今天的運氣不錯,是不是天老爺在幫我哦?
“咳-咳-咳咳-”聽到有人咳的聲音,王國文一驚,但随即就鎮定下來,他朝堰灘口看去,黑暗中,一個人影正從杠杠橋上過來。一看影子,他就知道是誰來了。
“喲,老賢啊,才回來啊?”王國林先招呼道。他沒有問他咋從那裏過來,因為他了解他,就如了解自己一樣。
“啊,幺爸,逮魚啊,逮得有沒有?”從關系上講,郭銀河是王國林這一輩人的侄女婿,所以,平日裏都叫王國林幺爸兒。
“呵呵,今天運氣好,有兩條。”王國林從一簍梳茅草裏,折下一根長的,把兩條魚穿起來,遞到郭銀河手裏,“這兩條魚,就送給老賢打牙祭了。”
郭銀河掂了掂,說道,“這咋要得?你逮的你都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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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要吃再逮就是了。再說了,我經常都在吃。”王國林說,“老賢,坐一哈哈兒哈。”
“要得嘛。”郭銀河心想,今天運氣還可以。但他知道,這魚不是那麽好吃的。他也知道,這兩條魚他得吃,吃定了,吃得心安理得。不僅如此,他還會從這兩條魚中,吃出他所需要的東西來。
“來,嘗一嘗我這個煙,這是我媽今年做的新煙。”
“嗯,好,好煙。”郭銀河抽了一口,贊了幾句。
郭銀河看了看坐在旁邊的王國林,一陣竊喜湧上心頭。嘻嘻,王國林……嘻嘻,杜桂英……你兩口子,服不服?嘻嘻……
抽了一陣煙之後,郭銀河說:“幺爸兒,有件事情想麻煩你。”
“說啥子麻煩,有事你盡管說。”
“等幾天你再幫我逮幾條魚。你曉得的,我都不好意思說。不過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到現在都還沒有生出兒子來。這沒得兒的人,哎……我老丈母去找人看了看,說我要撫一個兒來帶一帶,才能生出兒子來。我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哎,就死馬當作活馬醫,順他們一口氣吧。”
“哦,那沒得問題,包在我身上。”王國林一聽,高興起來:他心裏頭懸着的那塊石頭有着落了。但是又一想,他是不是要撫金瓜?他不知道。于是,試探着問道:“不曉得你撫的是哪家的娃娃?”
郭銀河想,你娃娃還半天雲頭的叉口——會裝風呢!老子就跟你明說了,看你娃娃咋跟老子磕頭!“哦,我看段清蓮那個金瓜長得不錯,她一個女人帶着四個娃娃也惱火,我就撫她小的那個,金瓜,就當我做善事吧。”說完,他朝王國文咧了咧嘴。
“哦,”王國林一聽,心裏喜極,嘴裏不住地“哦”個不停。
郭銀河則咧着嘴,偏着腦袋看着他。
月亮鑽進了雲裏,黃沙壩裏暗了下來,滴水灘的沙嘴上閃爍着的兩點紅光便顯得十分的耀眼……
這一天,天還沒亮,郭銀河就起床了。他挑着水桶,到斑竹灣水井裏挑了幾擔水,把水缸裝滿,又拿起掃帚,把檐坎廳壩裏裏外外掃得幹幹淨淨。然後來到床面前,叫他老婆,“快起來,人些都要來了。”
他老婆沒理他。
“人家都要來了,你還不起來,象啥話!”
“我見不得那個私娃子,那個野種!”他老婆恨恨地說。
對于郭銀河要撫段清蓮那個野種的事情,王學蓮是一千個不同意,一萬個不同意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不僅郭銀河,就是她的老爹老媽舅子舅母子們的意見都是超乎想象的一致。她無論怎麽樣反對也都無效,反而還認為是她不能幹,生不出兒子來。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保他郭家香火延續。
王學蓮想,這事咋能怪我呢?頭一個生的是女,第二個生的又是女,這是事實。哪第三個不是生的兒嗎?夭折了也是兒啊。至于第四個兒沒□□,那也不是我的原因啊。
一說到沒□□的事,她自己也都羞于啓齒。那娃兒生下來是個兒,全家人都很高興,終于把茶壺嘴嘴弄成功了。可是過了幾天,那娃兒只是吃卻一點也不拉。後來是也不吃也不拉只是哭。去醫院一看,醫生說沒□□,無法醫。郭銀河以及他老婆,他老丈人,還有他的舅子們,就如魚剌在喉,說不出話來。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他們想起了那句罵人的話:“你作惡嘛,作惡多了,以後生娃娃都沒得□□!”他心裏難受極了。我作什麽惡了?他想,我也沒有害過人啊,只是心中裝不得事罷了。有仇必報,這也算不得作惡嘛。人家整了我,我報複他一下,算是作惡嗎?不能算作惡嘛。至于那些女人,都是她們自己送上門來的,就更算不得作惡了。送到嘴裏的肉都不咬,天底下哪有那麽傻的傻瓜?
無奈之下,他老丈母悄悄去找了個喳口神來跟他細細地看了一遍。喳口神說,這個人沒有生兒的命,就算生了也長不起來。老娘子虛了,難道要郭家斷子絕孫?她急忙問,有沒有辦法改改?喳口神說,辦法倒是有,但也不敢打包票行不行,只能試試。老娘子說,你說嘛,咋辦,死馬當活馬醫,試試,行不行都不怪你。那喳口神說,他可以撫一個兒來供起,牽帶牽帶,有可能會生出個兒來。
他老娘回來把這事一說,王學蓮堅決不幹。她老娘說,沒有生得有兒的話,你以後在人面前咋說話?再說了,自古以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生兒,你死後在老先人面前都擡不起頭來。王學蓮說,這關我啥事?她老娘說,咋不關你的事?你生不出兒來啊!她說,他種啥子我生啥子,難不成他種的是玉麥,我給他生成紅苕了?
“你這鬼女子,咋就這樣犟呢!”她老娘罵道。
“我生!我生!我自己生!我就不要那野種!”
“要是生出來還是女,咋辦?”
“那就活該我倒黴!”
“你倒黴不要緊,”郭銀河在旁邊說話了,“你是想讓我郭銀河斷了香火嗎?是想讓我稱不上顯考嗎?你既然生不出兒來,又不肯按菩薩說的做,那我只有跟你離婚,重新找個會生兒的婆娘!”
王學蓮腦殼轟的一聲響,一下子呆了,坐在那兒,一聲不吭,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哎呀,說都說好了,先起來,把今天過了再說嘛。”
王學蓮無奈地掀開鋪蓋,穿好衣服,起來梳洗罷,随便吃了點早飯,便很不情願地準備起中午的菜飯來。
她的哥哥嫂嫂們來了。嫂嫂們一來,便忙上忙下做飯做菜;哥哥們則坐着喝茶抽煙閑聊。
歇氣時分,王國林兩口子來了。他們是郭銀河請來作見證人的。
王國君也來了。郭銀河撫兒,那是很正式隆重的事,因此必須具備相關文書,以為憑據。撫育文書,要正式确立父子關系,明确撫育和贍養責任。雙方父母要在文書上簽字畫押按手印,見證人也要在文書上簽字按手印。這寫文書的事,在這個中隊上,除了王國君,還真的沒有人能整得醒乎。因此,郭銀河就只好請王國君來,一方面幫助寫撫育紙,同時也作個見證人。除此還有沒有別的用意,那就只有他自己曉得了。
段清蓮帶着金瓜來了。
王學蓮一看到她娘倆,心裏就差點沒有吐出來。她在竈門前遠遠地看了看金瓜,再看看王國林,那簡直就是……她想,以後,那個私娃子就要天天在我身邊了,我咋受得了哦!那個杜嬸嬸咋就那麽大度,那麽賣力呢?還裝出根本就沒得那回事一樣。要是我,我肯定不得幹!
王國林若無其事地看王國君寫撫育紙。他心中在想什麽?或許是愧疚?或許是欣喜?或許是自豪?只有他自己知道。
杜桂英則把眼睛放在段清蓮和金瓜身上。心想,這騷婆娘咋就把那死鬼子勾得上?還把娃娃都整出來了!不但要她兩頭牽線,今天還要她來當見證人!簡直是天不跟地同。不過,當她細細地看了金瓜以後,心中升起了一股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愛憐來。
郭銀河臉上帶着笑意,咧嘴的次數明顯比平時多。他抹桌子擺碗筷,忙裏忙外,忙前忙後,跳進跳出。他自己知道,從心底裏說,他不願意撫這個娃娃。作為一個男人,去幫別的男人撫養娃娃,那是愚蠢和恥辱的。要生自己生。這個女人不生兒,那個女人總要生兒,比如王國林的老婆就會生兒。
他做這件事,是一石三鳥,滿足了丈母娘的心願,救了王國林,還把杜桂英杜桂花拴得死死的。想到這裏,他咧了咧嘴,這次是發自內心的笑。
王國君把撫育紙寫好了,飯菜也做好了。
郭銀河搬了一張桌子放在堂屋裏,安上四根板凳。他點燃兩支紅燭,插在兩半蘿蔔上,放在堂屋壁頭下面,再點燃三柱香。然後把做好的菜擺上桌子,倒上酒,舀上飯,散起筷子。
一切就緒之後,儀式開始。王國君把撫育紙念了一遍,各人在撫育紙上按了手印。
段清蓮把金瓜遞給郭銀河。郭銀河給他取了個名子叫郭正權。說,你從今以後就是郭正權了。他心裏想,正權正權,你要成為正權啊。他把正權遞給王學蓮,三個人向壁頭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念有詞。
儀式結束,大家喝了些酒,吃了午飯,便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