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郭銀河點醒王海華
? 一九六七年的元旦過後,天氣變得很涼。白花花的霜,常常覆蓋着早晨的樹葉、野草、麥苗和油菜。走在路上,腳下發出嚓嚓的聲響。水田裏結出厚厚的淩冰。整個黃沙壩,就象披着一層灰白的冰冷的幔紗。
高灣山上的高音喇叭,播放一會廣播稿,又播放一會樣板戲。
這個時候是農閑,除了給小麥和油菜上今年的最後一次肥外,幾乎沒得多少事情了。年關将近,人們在出工之餘,抓緊時間做做自家的事情。管管自家自留地,跟青菜、白菜、羊角菜松土上糞。把閑着的土地翻轉來,炕起,以備開春播瓜種菜。女人們割豬草喂豬,洗鋪蓋,補衣服;男人們上山揀柴、打格篼——樹是不敢砍的。即使是自家自留山上的樹,也得經公社批準才能砍幾根。最多也就是在自留山上剔幾枝樹枝,背回來堆好涼幹,明年農忙時燒鍋做飯時用。
元月三十日,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十天,天上下着綿綿的細雨,冷風呼呼地吹着。王國君一家人在竈面前圍在一起烤格蔸火。那跳動的火苗,紅紅的火炭,把屋子裏烤得暖烘烘的。他背對門坐着,手裏拿着一張報紙,借助從門外透進來的光,仔細地看着。孩子們圍着火堆,時不時丢兩個紅苕進去,燒熟了伸手拿起來,就像雜技師一樣,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不停地換着,嘴裏一個勁地吹,呼——呼……,待它沒那麽燙了,用兩個指頭把皮揭開,紅紅的肉質便香噴噴甜幽幽地擺在了面前。他們努力扯開嘴皮,伸出大門牙,咬下一小塊紅苕,唏呼唏呼吹兩口氣,然後囫囵地吞下。那種惬意,絕不亞于吃一碗紅燒豬肉。
王國君沒有吃。他的眼睛盯在報紙上。其實他這會兒也沒有看報紙上的內容,他的思緒還停留在今年的年終分配上……
今年秋收,全中隊二百來畝水稻,打的打、曬的曬,忙活了一個多月。然後扯豆子,挖紅苕,所有該收的都收起來。該交的公糧,全中隊老老少少,肩挑背背,悉數交清。
十月底,王國君向大家公布了今年決算情況。
“全年總收入:玉麥15200斤幹重,8分錢一斤,收入1216元;谷子100820斤,9分錢一斤,收入9072元;其他收入,包括黃豆,紅苕等,352元1角3分。農業總收入10900元零1角3分。副業(紙廠)收入1678元。社員投工、投資清糞、投資草糞折合勞動日136250個,每個勞動日值1角錢。”然後把各家投工多少,投資多少,預分了多少糧食,還要分多少糧食,折合多少錢,進多少錢,補多少社,一一算清。
這一年下來,全中隊進錢的只有幾家,都是人口少,勞力強,投資多的人家。人口多,娃娃多,勞力弱的,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得補社。
公糧交一萬斤谷子,留儲備糧一萬斤,每人分谷子三百斤,玉麥一百五十斤。扣除借的,一家老小全體出動,懷着高興的心情,把一年的口糧領回家裏。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一年裏,一個勞動日一角錢,一個大男子漢幹一天,掙一角錢!一角錢買一斤一兩谷子;一斤一兩谷子打七兩米。七兩米,一個人都不夠吃,還有老老小小,咋整?
秋收,分糧,是一件大人小孩都十分高興的事情。可是分完了之後,背回去之後,算算到明年這個時候剩多少差多少的時候,能高興得起來的恐怕就不多了。不管是中隊長,中隊幹部,還是各家各戶的一家之主,或許都在想着同樣一個問題:糧食不夠吃,該咋辦?一家老小,咋個才能填飽肚子?……
他的弟弟王國成進來說,“杜文龍喊開中隊會,你聽到沒有?”
“哦。”他站起來,拿了一頂鬥笠,向公房走去,手裏依然拿着那張報紙。
公房裏面收拾得很整齊。曬墊整齊地放在樓上,倉門緊鎖着,地面掃得幹幹淨淨。幾條長板凳擺在中間。杜文龍和李世民已經坐在哪裏。公房裏沒有燈,黑黢黢的,報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楚。
開會的人陸續進來,各自找地方坐下。公房裏也就有了小聲的談笑、閃爍的火球以及刺鼻的葉子煙的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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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會了,”杜文龍表情凝重,“今天的會很重要,上級領導說要認真開好,大家好好聽。”參加會的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他們似乎感覺到與以往有些不同,因為杜文龍以前開會從來都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他照例地學習一段□□語錄:“最新最高指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這次,下面沒有竊笑的聲音。
“王國君,你來學”,他拿起一張報紙遞給王國君。
王國君沒有推辭。他展開報紙,有板有眼地念到:
“把無産階級□□進行到底,1967年《人民日報》《紅旗》雜志《解放軍報》元旦社論……”
會場裏嘈雜起來,時不時還傳來孩子的哭叫和大人們大聲責罵的聲音。只有王國林張起耳朵聽得很仔細,一副生怕漏掉一個字的樣子。
散會了。人們在瑟瑟的冬雨中,各自向家裏走去,在泥濘的紅土路上,留下一串串腳印……
王海華并沒有激動。因為今天開會念的那些,他幾天前在兵團開會時就知道了。這幾個月以來,他之所以沒有動作,一是兵團還沒有一致的意見,二是他的幺姑爺郭銀河叫他不要太張狂,畢竟大隊,中隊的幹部算不算得上當權派還不知道,是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就更難說清,還是等等看。
他冒着綿綿細雨向家裏走去,心裏總像堵着一團棉花,特別難受。
他的家就在王國君家旁邊,是一處老房子。一個不太标準的四合院,高低兩臺,依地勢而建。一個小天井後半高前半低,卵石砌成的檐砍和石板鋪成的廳壩都長滿了青苔。大門很特別,不像一般人家的大門正對堂屋,而是從左邊橫房開出去。門外是一個不大的曬谷坪,可以鋪五六根曬墊。
他的父親王學武是個醫生。因為深得老中醫,也就是他爺爺的真傳,有一手好醫術。公社成立醫院起,就在醫院工作,平時也難得回一趟家。
他是長房長孫。20多年前,他母親生下他的時候,全家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就像太陽掉在了堂屋裏頭,一屋子都放射出光來。
她的母親對他百般寵愛,就像老一輩人說的那樣,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因而他自小就養成了驕橫和放縱的性格。他走一路,一路上的莊稼瓜果總會遭殃。哪家的李子,他伸手就摘,不好吃就丢滿一地;哪家的桃子,一杆杆就打掉。王國君家的菜秧瓜果,小雞小豬沒少遭他的殃,當然,他也沒少挨王國君告狀甚至責罵。
十二歲那年,王國君家一只正要生蛋的母雞放到他家地裏去了,見了他就蹲下,正好他手裏拿着一把鐮刀,一刀下去,母雞便沒了頭。正巧他父親回來休假,親眼看見,拉将進去便是一頓教訓。
他母親在旁叫道,“吼啥子嘛你,娃娃小不懂事,你吼那麽兇幹啥子?就像他不是你兒子一樣,他是不是你的兒子?”
他父親看到她母親護短,火不打一處來,罵到,“都是你慣的,一個半個還是要慣個樣子,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育教育他!”随手撿起一根條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他打上身去。
她母親就像一個老母雞一樣,張開翅膀護着他,“你兇啥子兇?不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你不曉得痛!兒子是我生的,我就不準你打!”
“不打不成人,黃荊條子出好人!我是他老子,我打他是為他好,你給我滾開!”
“我滾開?我滾開?我辛辛苦苦給你生給你養,這麽大了,你給我們幾娘母抄過田還是耙過地?擔過水還是做過飯?你個沒良心的,有你沒得你都一樣,你才給我滾,滾遠點別回來!”她一邊嚎一邊哭,抓起他的印有紅十字的藥箱朝門外一甩,把他往門外一掀,嘭的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他父親撿起甩在曬谷坪上的藥箱,背在身上,極為內疚地來到王國君家,叫了一聲“幺爸兒”,一汪眼淚奪眶而出,“是我沒把娃娃教育好,讓你受害了”。拿出錢來,高矮要賠他的雞。
王國君說,算了,娃娃小,不懂事,長大了就會好的。再說了,一只雞也不是啥子大不了的事,幾叔子就不要那樣計較了。把毛扯了,燒起,我們一家人還可以打打牙祭。
他父親走了,從此也就沒有回來過。他便再也沒有人打他,也不再怕任何人,包括他母親。很多年後他想起這些事,對那只雞,那只雞的主人,心裏邊總是恨得癢癢的……
“老海子!”王海華回過頭去,原來是王國林在叫他。
“哎,幺老爺。”王海華應道。
王國林三步兩步趕上他,并排向前走。
“幺老爺,有事啊?”王海華問。
“聽說你當官了,好哇。”
“那是啥子官哦,丁丁兒大點。”
“大小也是官啊。”王國林說,“哎,當了官,不要就認不到幺老爺了哈。”說完嘻嘻笑起來。
“啊,咋會呢,當皇帝嗎,也不會認不到幺老爺嘛。”
“嗯,好,改天我逮到魚的時候拿幾條給你。”
“哈哈,好。你逮魚,一伸手就來了。”
“那你慢走,我到了。”
那天,他參加了“要武兵團”的會議。兵團司令對一九六七年的工作作了具體安排。王海華非常激動,那種把黃沙壩的山山水水踏在腳下,或者握在股掌之間的豪情差點使他昏厥。他暗自發誓,要在中隊上幹出一番事情來。他們幾個會後聚在一起,商量成立了大隊組織——衛東戰鬥隊,他主要負責五中隊的工作。
五中隊誰是朋友?誰是敵人?他把所有的人都篩查了一遍。杜文龍是這個中隊最大的官,他知道杜文龍從解放以來就當中隊長,又是□□員。他身上好像也沒啥辮子可抓;王國君?他除了那只雞,好像也沒啥問題;李世民?一保管好像也戴不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至于劉顯文,就更小得不能再小了。王學文?他是三爸,咋會。想到這,他自己都笑出聲來。他笑自己,你的親三爸你都要懷疑?
他頭腦裏還是漿糊一盆,理不出個頭緒來。
他想起了他的幺姑爺郭銀河。他快步朝郭銀河家走去。
“……,嗯,……”郭銀河裝腔作勢地思索着,左手肘膝上,手掌托腮,右手拿一火铗在火塘裏撥弄着。良久,他問道,“你曉得王國君的老爹是幹啥的不?”
“不曉得。”王海華說。
“他老爹是棒客,搶人的,砍了腦殼。”
“哦……有歷史問題?”王海華咣然大悟。
“人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那時還三歲都沒得,跟他有啥子關系。”郭銀河的老爹說。
“我們說話,關你啥子事,你不說話沒得人說你是啞巴!”郭銀河輪了他一眼,狠聲暴氣地打了他老爹一個頭子。
“哎,幺姑爺,那天我在公房頭聽到王國君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言論?”
“他說啥子?”郭銀河問。
“那天他們幾個做語錄牌,一面做一面擺,我聽他和杜如泉說……”
“哦……,說反動談不上……有點抵觸情緒呢。”
郭銀河照例地咧了咧嘴。這些天來,他一直處于一種不大容易看出來的興奮狀态。他知道,他需要的機會來了。他要在不聲不響中,報那三箭之仇。
他再一次地想起了王國君是如何破壞他與熊桂芳的好事的,再一次地想起了王國君阻止了他與王國珍的婚事,再一次地想起了張麗英來。他的胸腔裏積滿了憤怒,就象地下的熔岩,沖擊着岩石的縫隙,壓都壓不住了。
“老子讓你告,讓你安逸!”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嗯?你說啥,幺姑爺?”
“哦,沒啥沒啥……”
“王國林說他逮到魚要送魚給我……”
“好久說的哦?”
“就剛才啊。”
“哦。王國林這個人啊……”
“咋?”
“他心頭不安逸王國君的。”
“咋的?”
“四清時,王國君參加清過他的帳。不過呢,他的那會計當得也确實惱火,根本就是一本糊塗帳。”
“哦。那不是你帶人去查的嗎?”王海華問。
“有很多事情你娃娃根本不懂。還有那個張麗英……”
“咋的?”
“張麗英生的那個娃娃就是王國君的。那年你還……忘了?”
“哦……”他的腦殼裏面亮堂了。王國君,你死定了!他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