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王國君被叫去開會
? 王國君在梭竹坡撬地收工回來,剛到家門口,王海華就叫住了他:“王國君,兵團司令部通知你明天去開會!”
“哦?”王國君心中一震:這以前開會,都是鄉公所、大隊、中隊通知,還從來不曾有過什麽兵團什麽司令部之類的通知開過會,今天是咋的啦?“哦,開啥會,在哪裏?”
“任河壩,任子良屋頭。你必須準時到哈!”說完,王海華扭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杜文龍一路喊着,從下碥碥上來了:“開會喽!今天不撬地,到任河壩開會!”
“開啥會啊?”等杜文龍走近了,王國君小聲問道。
“不曉得啊。昨晚上王海華叫我必須把人些通知去,我一早起來就通知了。”
“哦。”
杜文龍一路喊起朝上碥碥走去:“開會喽!今天不撬地,任河壩開會!”
任河壩是七大隊,在關子門溝口上,高坡下面。雖然一眼就看得見,但得過三次河穿三個壩才到得了。靠高坡住着幾十戶人家,正好同王碥碥面對面。任子良家就在這幾十戶人家的中間。
任子良是地主,房子都分給了幾戶貧雇農住着。一個大四合院,正房地勢高,龍門地勢矮。正房的檐口用條石砌成,就像是專門搭好的戲臺。下面的天井,足可以站立上百人。
王國君跟着去開會的人,進了會場。
他擡眼一看,正房兩根柱頭之間拉着一條橫幅,上面寫着“□□歷史□□高久清大會”。柱頭和壁頭上貼着幾幅标語口號:“打倒□□分子高久清!”“徹底清算高久清的□□罪行!”“同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鬥争到底!”“無産階級□□萬歲”“把無産階級□□進行到底!”……這會場布置得還有點氛圍呢,他想。
檐口上擺了一張桌子,幾條凳子。
開會的人們陸續來了。
天井裏沒有凳坐,只好零散地站着。
“大家不要講話了,”一個穿軍裝,戴軍帽,腰紮黃皮帶,鼻子上架着眼鏡的瘦瘦的中年男人站在桌子前面喊道。下面安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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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呀?”旁邊有人悄悄地問。
“你認不得啊?徐老師,是公社的兵團司令呢。”依然是悄悄地說。
“哦。”
“革命群衆們!紅衛兵戰友們!造反派同志們!”徐司令大聲講話了。他一張嘴,就露出來兩個銀光閃亮的大門牙。“首先,讓我們一起學習偉大領袖□□的教導”,他拿起一張報紙念起來。“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教導我們,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絮,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溫良恭儉讓。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
“革命群衆們,紅衛兵戰友們,造反派同志們:今天我們在這裏召開由五大隊、七大隊、八大隊革命群衆參加的□□大會,就是要宣傳和執行□□的革命路線,發動革命群衆,批判鬥争□□分子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揭露他們的□□罪行,把他們批倒批臭,保衛□□,保衛□□的革命路線,保衛偉大的無産階級□□!現在,我宣布,□□歷史□□分子高久清大會開始!”
王國君站在天井裏,平靜地聽着。這種會,十多年前他就開了不少。兩個階級的鬥争,絕不能心慈手軟。□□說了,那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
一個紅衛兵從桌邊站起來,手裏拿着一張紙,大聲叫到:“劉長根,上來!”五大隊支部書記劉長根走上臺去。“這邊來,站好!”劉長根站到了他指定的地方。
“任昌軍,上來!”任昌軍上臺去了。
夾舌子在臺上指揮被提上來的人,“站--站--站好!別--別--東--東張西望呢--呢!”他說話費勁,聽的人也很費勁。
“…………”
王國君正在納悶,這劉長根任昌軍還有八大隊的周文強都是大隊支部書記,其他的也是中隊上的隊長會計記分員,這鬥争□□把他們叫上去幹啥呢?
“王國君!”紅衛兵提高了聲音,“上來!”王國君有點懵了。
被叫上臺去的人站成一排,造反派給每個人胸前挂了一個牌子,上面都寫着“走資派XXX”。喝道“向革命群衆低頭!”一些人低下了頭,有幾個不低頭的,還故意把頭昂了一下。“拍”的一下,一只手掌重重地擱在後腦上,也不得不低下頭去了。
“把□□分子高久清帶上來!”徐司令一聲令下,兩個五大三粗的造反派戰士架着高久清,就像拖死狗一樣,從大門外拖了進來,提上檐口,然後使勁往地下杵,厲聲喝道:“跪下!”高久清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沒反應過來,沒有跪。一個造反派照他的腿杆上狠狠地一腳,他便應聲重重地跪在地上了。
“打倒□□分子高久清!”、“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造反有理!”“誰反對□□就砸爛誰的狗頭!”“偉大領袖□□萬歲!”“無産階級□□萬歲!”……激昂的口號聲震得整個會場都顫動起來。
“高久清,你必須向革命群衆交待你的□□罪行!”王海華厲聲叫到。
“我……解放後,沒做過壞事……”
高久清,一個瘦小的老頭,一只腳殘疾。聽說是解放前玩槍,走火了,自己跟自己打的。他讀過書,也算得上是高家灣幾個高姓人家最有文化的人物。因為是本鄉“三座大山”之一王錫山手下的紅人,解放後被定為□□。勞改釋放以後,一直被大隊監視改造。他的家就在高坎頭大隊小學旁邊,很小很窄很爛的一所草房子。他一直沒能娶上老婆。前幾年有一個二婚嫂嫁給了他,才有了一個兒子。因為是殘疾,走路都必須拄拐棍,也就沒怎麽參加中隊的生産勞動。分糧食都得自己拿錢來買。他自己也深居簡出,從來不敢和人打團堆吹龍門陣。在一般人眼裏,他也就只是一個要死不活的瘦小老頭,只有看到他時,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你不老實?不交待你的□□罪行?你要想想頑抗到底的後果!”一個造反派大聲喝道,緊接着就振臂高呼:“打倒□□分子高久清!”“高久清不老實交待就砸爛他的狗頭!”造反派們便跟着高聲大喊起來。
徐司令露出銀光閃亮的大門牙高聲喊道,“看來高久清是要頑抗到底,不見棺材不掉淚了!那就讓他在鐵的事實面前頭破血流吧!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
一個衣衫破舊不堪佝偻着身子的老頭被兩個造反派戰士架上臺去。
“你別怕,有我們無産階級革命造反派給你撐腰,你啥都不用怕!”一個造反派對着他說道。
“我在……高久清家……當了……十幾年……長工,”他斷斷續續說,“說良心話,他的媽老漢……飯是吃得飽……就是……就是……我想找個老婆……他們……他們……”
徐司令朝夾舌子呶了呶嘴,夾舌子跳過去吼道:“下……去!”然後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你……你這是……揭……揭發批……判嗎?簡……直就是在歌……歌……功頌德!”
“我說的是實話啊。”他多少有些委屈地灰溜溜下臺去了。臺下暴發出一陣哈哈的笑聲。
王國君想,高久清勞改回來後,真還沒聽說他幹過啥壞事呢,叫他交待,交待啥子呀?估計造反派們也不知道要他交待啥子問題呢。令他不解的是,今天開會是□□歷史□□,為啥又把支部書記和他們幾個弄來陪鬥呢?他拿眼睛的餘光左右掃了一下站在臺上挂着牌子的人,卻沒有見到大隊會計郭銀河有影子。難道他……
“高久清,你老實交待不?”造反派火了,有點惱羞成怒。
高久清不說話了。
“高久清不老實,把他捆起來!”徐司令按奈不住了。話音未落,只見兩個強壯的造反派一個箭步沖上臺去,拿根□□繩套在高久清頸上,三下兩下就纏着他的手臂,反到背後交叉捆起來,打了個死結,把繩頭穿進頸子上的活扣。一個造反派提着繩頭往自己背上一背,繩子扛上肩頭,使勁向下一抖,高久清的手便從後背提升到了頸子上了。他的上身往下一疊,幾乎同下身疊在了一起,然後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叫聲便直沖沖地沖了出來,穿過人們的棉襖,穿過皮膚,鑽進了人們的心裏。他們渾身縮緊,從心底下冒上來一股股冷氣,背心變得冰涼,雞皮疙瘩裹緊了全身。
臺下鴉鵲無聲了,所有的人臉上變得沒有了表情。原本嘻嘻哈哈追逐打鬧的小孩子們躲藏到了大人的身後。水泉站在人群中,吓得臉色慘白,渾身瑟瑟,只拿眼睛怯怯地看一眼造反派,又看一眼他的老爹王國君。
臺上站着的走資派們,有的臉色灰白,有的臉上通紅,有的顯現出哭相。有幾個人哆嗦起來,頭埋得更低了。有幾個膽子大點的,眼睛從深埋的頭下邊瞟了一眼高久清,又趕快收了回去。王國君低着頭,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緊接着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打倒□□分子高久清的口號聲,臺下卻沒了應和的聲音。
“高久清不老實咋辦?”王海華喊道。在這些喊聲中,隐隐地透出某種虛弱,沒有自信,或許也有一絲良心發現?
“把他吊起來!”造反派叫道。
于是,高久清被吊了起來。慘叫聲不斷從他嘴裏傳出來,沖出院子,飄向了遙遠的灰暗的天空。
在一片“打倒”的聲浪中,徐司令沖到高久清面前,握緊的兩個拳頭,狠狠地輪番地掏進高久清的心窩。
這拳頭,強烈地,堅定地,堅決地向人民群衆展現出了造反派砸爛舊世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資本主義、修正主義和一切反動勢力的偉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