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水泉看牛聽殼子
? 水泉從家裏出來,順手從地邊的籬笆上折了一枝幹竹丫,一邊聽着高灣山頂上的高音喇叭唱歌,一邊掃着路邊的野草,一邊朝公房裏走去。
一路上,他還在回想着昨天晚上王學才講的那些故事。他非常佩服王學才,王學才竟然去了那麽遠的地方,看了那麽多的事情,有那麽多的故事。從王學才嘴裏說出來的話,至今還在他的腦海裏翻騰着。
“這次去北京,是推薦的。我不曉得咋就推薦上了。好多人都想去,但是沒得名額了。有些還是班上跳得起的都沒有去成。”
“中午的樣子,我們到了成都火車北站。車站門口拉着一幅‘熱烈歡迎紅衛兵革命小将免費乘火車進行革命大串連’的标語。火車站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我們有個同學的孃孃、舅舅就在附近,他經常到成都玩,膽子大。他帶着我們從一道小門鑽進了站臺,來到一列馬上就要開的火車旁邊。那車廂門早就關上了,可外面還有許多人圍着上不了。
一個高個子在衆人擡舉中砸了一扇窗戶。我們掀的掀,推的推,不顧一切地活生生地擠了進去。裏面一點空隙也沒有,都站在人身上了,一步都動不得。列車緩緩開動……我們才吐一口長氣,火車終于開動了……”
“三天兩夜,那日子,哎,不好說。到了北京,下了火車,那個腳啊,又脹又麻,站都站不起。接待的人用大卡車把我們拉到住的地方,稀裏糊塗的,是哪裏我們都不曉得。當晚,幾十個男男女女擠在一個屋子裏。大家兩個人一床軍用棉被,和衣睡了一晚上。北京晚上很寒冷。大家都因為能夠來到祖國的心髒而興奮得睡不着覺……”
“嘻嘻……”黑暗裏傳來幾聲竊笑,一聽就知道是王海華的聲音。
“你龜兒子騷雞公,老是想那些不正經的!”杜如泉嘲笑道。
“你娃娃正經,你娃娃假正經,老子還不曉得你!”王海華還擊道。
“別吵別吵,聽到!”李世民吼道。
“第二天早飯後,我們每人手提一包幹糧排着隊去□□。街上已經有很多人。一個同學前腳絆倒,手中的幹糧包像炸彈一樣扔向前方,在人群中爆炸開來,幹糧撒了一地。我們大家都笑他,看你中午吃啥子。”
“我們在那裏坐着,心裏特別急切,盼望着我們想見的人馬上出現。從上午10點坐到下午兩點都還沒來,大家燥動起來。有的站起來跺跺腳,因為那腳又麻又泠。有的斜靠在別人身上閉目養神。最惱火的是解手,尤其是女生。”
“哪咋整?”有人急切地問。
“附近倒是有個移動廁所,但是擠得很。班排得老長老長,有些人還沒排攏,就忍不住屙在褲子頭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冷又臭又不好意思見人……”
“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笑聲。
“哪,你呢?”杜桂生問道,臉上顯出詭谲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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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他屁股上夾得有草紙,屙再多都打不濕!”杜如泉笑道。
“哈哈哈哈……”人群暴發出更加爽啷的笑聲。
“你才夾草紙哦……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兩點鐘,《東方紅》樂曲響起來了。我向西一望,來了。三輛軍用摩托車成品字形在前面開道,接着兩部解放牌軍用卡車滿載軍人并排着開過來。望見了,我望見他了,他身着軍裝,左手握着車前橫欄杆,右手高舉,向左右兩邊揮手致意,臉上露着慈祥的笑容。我只覺得渾身熱血奔湧,心潮澎湃。他來到了我的正前方,我使勁把眼睛睜大,想把他看個仔細,可是車到眼前時,眼淚花卻迷住了眼睛。等我揩了一下眼淚,那車子就開過了,我還看都沒看清楚就……哎!
“哎……,哎……”昏黃中,人們也跟着嘆息。 “哎……”想到這兒,水泉也嘆息着搖了搖頭。他不知不覺走到公房裏了。
“水泉乖,你咋不去上學啊,今天逃學啦?”杜文龍笑嘻嘻問水泉。
“你才逃學哦!”水泉歪着腦殼看看杜文龍,嘟着嘴,一臉的不屑。
“不逃學咋沒讀書啊?”杜如泉邊刨木板,邊問道。
“哼,老師叫我們回來參加革命,向資産階級開炮!”
“喲,狗屎大點,還參加革命,你曉得啥子叫革命?”
“哼,我還是紅小兵!”
“哈哈哈哈……”大家都哄笑起來,而水泉乖卻是一臉的不服氣。
大家都各自幹活了。
杜文龍裁紙,李世民磨墨,王國君執筆,在一條一條的五顏六色的紙上寫字。
“老王,你說,這□□,哎……?”杜文龍一臉的疑惑。
“咋啦,老杜?”
“你說哈,互助組,是要讓大家互相幫助,人民公社,是要走集體化道路,走共同富裕道路,奔共産主義。可這□□,是要整啥子呢?我文化淺,真沒搞明白……”
他們說的話,水泉一句也沒聽懂。
他從一個很大的紙箱裏抽出一本書來,紅紅的書皮,不大不小,剛好有手掌那麽大,衣服篼裏能揣起。紅紅的硬書皮上有幾個金光燦燦的字。“毛——主——席——語——錄”,他一字一頓地念道。
“哎,哎,別拿,別拿。別整壞了,發不出去,是要賠的。”杜文龍制止道。
“哈哈,賠書都是小事哦,你把書弄壞了,你就是有意破壞,你把□□的書破壞了,你就是小□□!”李世民笑道。
“哼,你,老□□!”水泉反擊道。
“哈哈哈哈……”
水泉堆着一臉的憤怒出了公房。他一扭頭看到新水碾前面有十多個人,扛着紅旗正在過河。他好奇地想,誰呀,幹什麽的呢?他一轉身跟了下去,想看個究竟。
當他氣喘噓噓地跑到辦公所的時候,那群人已經上了門前的大石階。水泉也跟了過去。
一個戴眼鏡的瘦裏巴叽的人對那群人說,“辦公所是以前大地主的房子,裏頭封資修的東西多得很,你們眼睛看清楚點,凡是四舊的東西,全部砸爛,一個不留!”他一說話,兩個銀光閃亮的金牙齒就露了出來。
王海華大聲回答,“你放心,徐司令,有你親自指揮,我們保證把舊世界砸個稀巴爛!”
他們砸了門口的石獅子後徑直朝裏面走去。進了門就是楊二鳳的家。十幾個人一進門見到老舊的東西就砸,一時間,噼哩啪啦響成一片。
聽到有響聲,住在辦公所裏面的大人小孩一齊都跑了過來,不一會兒就圍上了一大堆。楊二鳳的幾個孩子吓得躲在竈房裏不敢出來。
“滾開!別擋到老子!”一個紅衛兵鼓起眼睛盯着娃娃們吼道。娃娃們被吓得退到一邊去了,有的躲了起來。
“我認得你,你是夾舌子,他們回來我要告你!”一個年齡稍大,腿有些瘸的娃娃看着其中一個紅衛兵說道。
“嗯?你告……告……告我?我看……你到哪……哪兒去……告我!”夾舌子揪着跛子的耳朵,一邊提一邊擰。跛子疼得嘴兒咧得倒挂到耳朵上去了,口中不住地叫喚,“哎喲喲——哎喲喲——,老子日你媽喲,你□□的!哎喲喲——哎喲喲——”
“還……告不?”
“算了算了,他家是貧農,別整他了。”王海華道。
“滾!老子日……日你媽!”夾舌子罵罵咧咧推開跛子,恨恨地去撕楊二鳳堂屋裏的家神去了。
楊二鳳回來的時候,紅衛兵已經破到下面幾家裏去了。她看到屋頭的家神被撕碎丢在地上,神龛被砸得稀巴爛,她們睡的雕花大床跨了一地,連柱頭基座上的雕龍也被砸去了。一堆娃娃跑出來抱着她哇哇大哭——剛才吓得不敢出聲,現在看到他們的媽回來了,放聲大哭起來。看到這情景,她氣不打一處來,撥開娃娃們,追了過去。
“你們一幫土匪!把老娘的東西賠來!”楊二鳳大聲喊道。
“你是?”戴眼鏡的問道。
“老娘是你媽!”楊二鳳喊道。
“嗯?”
“徐司令,她叫楊二鳳,我們進來抄的第一家就是她的家。”王海華湊上去說道,“她也是苦大仇深的貧農。”
“哦,我問你。往天開過會沒有?”戴眼鏡的看着楊二鳳問。
“開了的開了的。”王海華忙說。
“既然開了會,哪你為啥子到今天都還不自己革它們的命?你留着它們想幹什麽?”
“老娘就不砸。老娘憑啥子要砸?”
“這個就由不得你了,”戴眼鏡的說。
“那是□□分給我的哦,咋的?□□分給我的東西你也要砸,你反對□□?”楊二鳳反擊道。
“你……”戴眼鏡的脹紅了臉,“可□□說了,要破四舊,立四新,要掃除一切牛鬼蛇神!你那屋頭牛鬼蛇神太多,你不革它們的命,我們幫你革!”
“□□分給我的,你賠我!”
“賠你?你想保護封資修嗎?凡是封資修的東西,必須徹底砸爛!要掃除一切牛鬼蛇神!□□說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
“你賠我!”楊二鳳不聽不依,沖上去一把抓着眼鏡的前胸,“你賠我!”
眼鏡用力一推,楊二鳳向後倒退幾步,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随即嚎啕起來。
“來人!把這個□□分子捆了,送到司令部關起來!”
“你敢!你敢,我是貧下中農,我苦大仇深……”楊二鳳嘴裏雖然還在說,但語氣卻軟了下來,一邊說着一邊爬起來轉到一邊去了。
楊二鳳雖然愛耍橫,畢竟□□的帽子也是沒有人想戴的。再橫的人,關不了幾天,不用上皮鞭老虎凳紅烙鐵什麽的,他自己也就軟下來了。胳膊,能擰得過大腿麽?
王海華附在徐司令耳邊叽叽咕咕一陣後,徐司令指着楊二鳳說:“饒你這一回,記到,沒得下次了哈!”
紅衛兵們從辦公所出來,一路向上,以“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氣勢,掃蕩了路邊的泰山石、土地房、各家祖墳前的“花生基”。還挨家挨戶查抄,什麽線裝書,青花磁,香爐,石獅,雕花大床,雕花衣櫃,老舊八仙桌,家神門神,楊忠寶,陳咬金,鐘奎……通通化為碎片或者灰燼。
水泉雖然心裏害怕,但還是怯生生地跟着看熱鬧。他盯着王海華胸前佩戴的像章,覺得特別新鮮,特別好奇。
“幺爸兒,喜歡?”王海華問。
“你在哪買的啊?”水泉問。
“這個啊?買不到的。你想要?”
“想。”
“好,等幾天我給你找一個。”
“好。哦,哦,我有像章喽!我要有像章喽!”水泉高興得一邊叫喊一邊拍手一邊跳。
在王國君家裏,王海華們查了半天,沒查出個名堂來。臨走時,看到水泉奶奶房前牆下有個小香爐,他把它搬了出來,說道:“老祖,這是個四舊,要給你打爛哈。”
水泉奶奶只說了一句:“造孽!”
王海華們在王國君家裏沒有什麽收獲,砸了個小香爐便走了。
王國君回到家時,他的大女兒正在竈上做飯。水泉早先就回來了。
見他回來,水泉向他跑過來,滿臉疑惑的問他,“阿伯,啥子是階級鬥争啊?”
“哦,這個,還真跟你說不清呢。就是,就是這樣,”他邊說邊用兩拳頭在胸前作對打的樣子,“哎,等你以後長大了就曉得了。”水泉還是一臉疑惑。
“哪,啥子是四舊?”
“四舊就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以前的東西都是四舊。”
“哪,你們是不是四舊?破四舊是不是要把你們都破了?”
“嗯?”他禁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你這個娃娃!”
“哎呀,幸好沒把我那對小獅子搜出來。”王國成說。
“你把它們藏起來有啥用呢?”王國君說。
“你不曉得啊,我從小就喜歡這對獅子。”
“他們把杜家花生基砸了。那幾個木匠兒子提起大砍刀要去拼命,被杜文龍攔下來,要不然今天就有好看的了,”陳冬秀說。
“挖人祖墳,那是要斷子絕孫的!”王國成憤憤地說。
“造孽!”水泉奶奶說道。
“□□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你們不要亂說話,免得站到封資修一邊去了。”王國君提醒道。
“你呀,哎!”王國成嘆道。
“□□的話,就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我是□□員,當然要聽□□的話。他叫幹什麽就幹什麽,沒得錯!”
“他叫你把房子燒了,你也燒?”水泉奶奶說。
“……”王國君沒有說話。
飯做好了。桌上擺着一碗煮黃瓜,一碗煎海椒,大家手裏拿着一塊玉麥粑,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高灣山頂上的高音喇叭,正在使勁地唱着:“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傍晚,水泉牽着他家的牛到花蛇溝口去喝水。牛兒喝足以後,在路邊的草坪裏吃起草來。水泉邊看牛,邊打量着河裏的水,河邊的樹,河對面的田野,想象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滾他媽的屄,老子們今天倒黴透了!”水泉尋聲望去,有三四個背背篼的人從對面田壩裏向河邊走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能分出個輪廓,看不清面容了。說話的是矮個兒。
“就是,□□的些,整得我們天都黑毬,才到這兒。到家要半夜毬!”高個罵道。
“那些造反派也是,吃飽了沒得事幹,檢查別人背沒背語錄。老子字都認毬不到幾塊,背得到鏟鏟!”瘦的說。
“媽喲,這趟成佳趕得虧了,”胖的說。
“你們看到沒,那些人,你還別說,穿起那軍衣,拴起那皮帶,戴起那軍帽,紅纓槍一扛,還精神得很哈。特別是那個女的,你們看見沒有?那樣子,還真好看呢,”高的說。
“難怪哦,你娃娃一條語錄背半天都背不到,原來你娃娃的心思跑到人家女紅衛兵身上去了!”瘦的笑道。
“那個老頭,更安逸,我現在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他說人家女紅衛兵女娃子家家的……那些紅衛兵就鼓到他背啥子,啥子,不愛紅妝啥子,那老頭子背得到個鏟鏟……”
不愛紅妝愛武裝?水泉想,這個啊?我們老師早就教過了。我都背得到,你那麽大個人還背不到,真是。那不就是‘飒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嗎?□□寫的嘛,哪個不曉得哦?
“那牛日出來的些整老子,盡拿長的給我背。我他媽連字都認毬不到,咋背嘛。遭孽!”高的說。
“現在曉得了?老子當年叫你好好讀書,你娃娃不好好讀……”胖的還沒說完,高的就罵出來了:“日你媽,你撿老子欺頭,等會兒爬上梭竹坡,老子把你甩毬到山腳下去!”
“那些女的才遭得慘哦。頭發鼓到剪,衣服鼓到脫”。
“就是,要是那樣對我老婆,老子非把那些人殺了不可!”。
“你娃娃,吹牛嘛你。不過呢,你娃娃記到哈,回去一定要叫你老婆記到,花衣裳嗎就撿來擱到,不要穿起去趕場,不然,比那女的還慘。”
“那女的算好的了。我聽說有個城裏女人穿了一件舊旗袍,剛出門就遇到一隊紅衛兵正在街上破四舊,見了她就把她捉起來,鼓到她把旗袍脫掉,她不幹,紅衛兵就說她是資本家老婆,說她是故意向紅衛兵示威,于是對她采取了革命行動,幾個人三下兩下就把衣服給她脫了。”
“她幹啊?”
“是你你幹不幹?”
“我肯定不得幹啊”
“四五個人按到你,你幹不幹?”
“那當然就沒得法喽。”
“那女的拼命反抗,聲音都喊折了。”
“然後呢?快說啊。”
“然後,看她裏面穿的也是花衣服,就又脫。”
“然後呢?”
“直到脫完,發現她心口上有一個花篼篼,紅衛兵些傻眼了。男的想,那是個啥東西啊,咋沒見過?女紅衛兵想,你媽喲,比老子用的高級多了。一商量,就把她弄起游街,高喊鏟除資産階級生活方式。”
“後來呢?”
“後來?那女的吊死球。”
“你娃娃吹死牛!老子不信。”
“老子也是聽人家講的,不過,人家講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光怕也假不到哪兒去哦。”
“哎……”
吹牛的人走遠了。水泉也牽着牛兒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