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國君要離婚
? 晚飯過後,王國君和他母親弟弟在檐坎上坐着閑聊。他們沒有點燈。
病好了一些後,他也參加一些輕體力的勞動,評一些工分。他母親和弟弟勸他病還沒好,就不要去了,他們供得起他吃穿的。他說,看樣子,回公社是不可能的了,今後只有在中隊上掙工分吃飯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能在家裏吃閑飯。母親和弟弟也只有随他。
“那紙廠搬上來以後,大家心裏頭就舒服了,杜文龍好象比別人都高興。”王國成說,“我也是那樣。以前去紙廠,那心頭始終就不是個滋味。好象……好象……反正,就好象不是去自己的紙廠,而是一種去別人家幹活的味道。”
“是啊,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真的是不好受,我是深有體會的哦,”王國君說。“哎,操紙好學不?”他突然問道。
“抄紙那活兒,其實也是有眼之法,”王國成顯然有很多的自信,“我和李代聰都沒有學過,看就看會了。”說着,他自己很自豪地笑了起來。
王國君也笑了。他說,“等我病好了我也去學學。”
“你?算了吧,你就別去學了,那活你幹不下來,”王國成說。
“我咋就幹不下來?”王國君看着王國成,那眼睛裏似乎在說,你都學得會的事情,我咋就學不會?你也太小看你哥了嘛。
“我是說,那活不好整,使啞力,沒得一身氣力,最好別去學那個。你這身體,幹得下來?”
“哪你跟我說說,咋的使啞力,要好大力氣?”
“那活路,看起輕松,實際上是不輕松的。先說那摻漿,”王國成說,“你別看那活,表面上看好象沒用多大力,其實,象我這樣的身體,一缸紙漿摻下來,這手臂,這腰,這腿,就象要掉下來一樣。再說舀紙,就那幾個動作,反反複複,一天下來,那腰杆都象要斷下來一樣。最費力氣的是榨紙墩,沒兩把力氣,是榨不幹的。李代聰那麽垛實,他都特別吃力。象我這樣的力氣,也就是免強榨幹罷了。”
“幹不幹有區別嗎?”王國君問。
“區別大了!”王國成侃侃而談了,“紙墩榨得幹,紙就幹得快,顏色也好,出賣相,價錢都要高點。榨得不幹,紙就幹得慢,遇到陰雨天,稍不注意還會把紙漚黑,不出賣相,價錢又低,很劃不來。漚得太黑人家還不要,那不就太浪費了嗎。”
“哦。”
“那榨紙墩啊,”王國成說,“說是要把吃奶奶的力氣都要用完,那一點都不是假話。你有沒得那力氣哇。所以我說,你就別想那事了。”
“我也沒說現在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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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做點輕巧活路算了。”
兩兄弟正講得來勁,龍門外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哪個呢?這個時候有誰會來?王國君想。
“是你?你來幹啥子?”王國成開門一看,敲門的是張麗英,他一下子拉下臉問道。
“哪個?”他母親問道。
“張麗英。”
“哦?哦,”他母親道。
“我來看看王國君,”張麗英說。
“你來看他?你把他害成這樣子了,你還不夠啊?還來看他,還想把他整成啥樣子?”王國成恨恨的說。
“你讓我進去,”張麗英說。
“叫她進來嘛,”她母親說着,劃一了根洋火把燈點着,檐坎上便明亮起來。
聽到張麗英來看他,王國君大感意外。他不禁心裏呯呯地亂跳起來,激動、感佩、愛戀與幸福感一股腦兒地從心底裏湧了上來。
但是他知道,她來看他,到他家裏來看他,這得冒多大的風險,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萬一被別的什麽人看到了,那後果就是無法想象的呢。
他原本以為,他母親會跟她大吵大鬧一番的。也沒想到,他母親不但沒有打沒有鬧,反而還把她請進來。這使他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張麗英進來了。
他母親和弟弟借故去了一邊。
“你咋來了?”王國君問道。
“我來看看你。好多了吧?”她說着,把一包東西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我也沒得啥東西給你拿來,就幾個雞蛋,你補補身體吧。”
“好多了。快坐吧,”王國君叫她坐下。
“好久我就想來看你的,可是沒合适的時間。今天我是趁在新水碾碾米,走高坎頭王水碾河邊上那樣轉起過來的,”她說。
“哦,謝謝你啊,”
“你就別這樣說了。”她說。
王國君鼻子一酸,差點流出眼淚來。唉,這女人,對他真的是一片真心啊。他看着張麗英,張麗英也看着他。四只眼睛碰到一起,都放着脈脈的光。他們的挂念,欣慰,感激和愛,都在這脈脈的光裏對流着,溫暖着對方的心。
“你好好養病,把身體養好。看到過你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她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說。
“哪,我送送你,”王國君也站起來說。
他們走到大門外,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剛離開燈光,張麗英便一抱抱着了他,他也用力地抱着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着。周圍很靜,靜得能聽見蛐蟮子啃泥巴的聲音。她聽着他的心跳,他聞着她的呼吸,他們都聽見了對方的熱血在奔湧,激情在澎湃。
“我走了,你要保重身體,有機會我會再來看你。”過了好久,她放開了他,摸出她身上的手電筒來說。
“我再送送你,”王國君說。
“算了,要是別人看見了,又是麻煩。”
“可是,黑燈瞎火的,你一個人……”
“你回去休息吧,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今天晚上,我睡得着了。”她說着,消失在了黑夜中。
“哎,這女子,也算有情有義哦,”他母親說。
王國君沒有說話。
“幹脆,你把她娶回來,”他母親說。
“你覺得可以?”
“咋不可以?”
“要是那樣,你兒子就真的要去坐牢了。”
“坐牢都比要那個憨婆娘強!”
“現在還不能說這個事。”
“哪好久說?老了才說?”
“聽我老丈屋頭的人些講,這個女人還真的不錯呢,”王國成說。
“你都聽到些啥?”王國君看了他一眼,問道。
“啥?多了,”王國成說,“你可能不曉得,她生那個娃娃,沒生之前,他們那一大家人,甚至全中隊的人都懷疑不是他們鄭家的骨血。尤其是那些婆娘些,都拿眼睛盯着她,就象盯着賊娃子一樣。他們中隊那些尖嘴的婆娘們就嚼舌根了,都說她肚子裏那個娃娃不曉得是不是鄭鵬舉的,說不定就是個野種呢。有的說得更難聽,直接就說是你的。弄得她,她們一屋人,還有那些喜歡嚼舌根的鬧得冤冤不解。”
“哦。”
“她呢?她就一口咬定,肚子裏的娃娃是鄭鵬舉的,她除了鄭鵬舉,跟任何一個男人都沒得任何瓜葛。那些嚼舌根的是污蔑她,是挑撥他們家庭關系。那些人因為只是猜測,沒有證據,也就不敢說話了。”
“哦。”
“他們很多人也都算過,這個娃娃出生的時間倒推過去,跟她去鄭鵬舉單位耍的時間又是合适的。就是這樣,那些人也都還在懷疑。”
“哦。”
“她生了以後,那婆娘些都去送蛋湯,抱起那個娃娃來,看新奶娃子。這個說生得漂亮,那個說長得好乖。其實呢?她們抱起來翻過去看複過來看,是想仔細看看到底生得象誰。”
“都咋說?”
“都說還真看不出來象哪個。”
“是兒子還是女兒?”
“是個女娃兒吧。”
“呵呵。”王國君笑了起來,臉上也顯得很輕松。
“有幾回,她還主動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那些人,看出來沒有?象哪個?”
“那些人咋說?”
“那些人說,象你啊,象你,不象他爹呢。”
“她哈哈笑起來,說,我生的女兒,不象我還會象你啊?從此以後,就沒有人再說是說非了。”
“呵呵。”
“有一回,鄭鵬舉回來休假,不曉得哪股神經發了,又把那件事挑了出來。聽我老丈屋頭的人些講,鬧得兇哦,聽說還打架呢。你剛才沒看見她額頭上有塊傷疤?”王國成問王國君。
“看到了啊,還不小呢。”
“就是嘛,看那傷疤就曉得整得有好兇。”王國成說,“他們屋頭,一屋人都紮起,要張麗英老實交待。你曉得他們屋頭,幾弟兄幾嫂子加上幾個老的還有一群小的,幾十個人。那陣仗,沒得點精光的人,吓都要吓死!”
“哎……”
“那鄭鵬舉,看有那麽多人紮起,就更來勁了。有人說,從小就沒見他那樣兇過,這回可是狠狠地耍了一盤威風,用盡一切手段逼張麗英交待你們是咋勾起的。”王國成說,“張麗英一口咬定,她只是很崇拜你,也得到了你很多的幫助。可那都是因為工作。除此以外,沒得任何瓜葛。”
“哦。”王國君一邊聽着,一邊望着黑暗的夜空出神。
王國成說,“他不相信,說她不老實,對自己不說實話,這樣的老婆沒得要頭。拉起她就要去離婚。聽說,他們一家人還鬧着要提起鋤頭棒棒來捶你呢。”
“哦。”
“結果被鄭書記攔住了。鄭書記說,‘捉奸捉雙,拿賊拿贓’,說話做事要講證據,你們有證據嗎?沒得證據還鬧啥子?”
“哦”
“張麗英就是整死也不離。”王國成說,“結果也就沒離成。”
“後來呢?”
“後來,他們一家人拿不出啥子真憑實據,也就慢慢沒人提這件事了。”
“哦。”王國君心裏想,他們提是不提了,但也不能說明他們能忘記這事哦。
“那鄭鵬舉也是,有人跟他紮起的時候,又打又罵又要離婚。過了那陣以後,在張麗英面前又特別的溫順和聽話。有時候他媽看不慣,都要罵他兩句‘粑耳朵’,嘿嘿……”
“哎……”王國君嘆了一聲。
“聽說後來有人問過張麗英,為啥不離婚。”
“哦,她咋說?”
“她說,要是離了,那就證明他們說的是事實了。”
“哦……”王國君望着天井外面,不再說話。他的心顫動着:張麗英這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好女人啊!她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能夠承擔一切。值得信賴,值得愛慕,值得依靠。她應該得到更多的情,更多的愛,應該得到比別的女人更多的呵護與愛戀。可是,她得到了嗎?她給了他那麽多,而他呢,給了她什麽呢?什麽也沒有給她,什麽也不能給她!沒有為她挑起一個擔子,沒有為她撐起一把雨傘,甚至連安慰的話都沒有說過幾句。深深的愧疚充斥着王國君的心,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慶幸,他的這一生,還能得到一個女人如此真心的愛。他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也許,正如他媽所說,他應該把她娶回來。等幾天找個機會,去跟她說說,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他望着紅岩寨。那馬頭,高高地矗立着,黑黝黝的,仿佛也在望着他……
王國君的身體慢慢地好起來,那些不适的症狀大多消失了,臉上也有了一些紅暈。他天天都參加中隊的勞動,不再想回公社的事情。好在中隊上的活路他都是很熟悉的,只是力氣上還不如人。太重的活路做起來有些吃力,一天下來,不免腰酸背痛。他母親和弟弟都勸他少做點,做點輕活路就行了。
他口裏答應着,可心裏卻不那麽想。他母親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他不能再讓她為自己的兒子再去吃苦受累。他的弟弟快二十歲了,緊跟着就要結婚。他也不能拖累他。所以說,他一旦參加了中隊上的勞動,那就一天也沒有耽誤過。做活路掙工分那也不能讓人說閑話。他的性格也是很直氣的,寧可自己吃點虧,絕不讓人說他半個不字。于是,別的男人幹什麽,他也幹什麽;別的人幹多少,他也絕不少幹。雖然每天回家以後累得癱倒在凳子上,但他覺得心裏踏實,渾身輕松。
他時不時地從杜文龍那裏借幾張中隊訂的報紙回來,認真仔細地看。看完了就還給杜文龍。後來杜文龍說,以後你就別還了,我的文化不高,連字都認不完,很多東西也看得倒明不白的。你還給我拿回去,也是丢在那裏雞抓狗扯的,都整爛了。以後的報紙我都給你拿來,你好好看看,開中隊會的時候跟大家講講。他說那不行。報紙是中隊的,他一普通社員,不能那樣做。還是借來看了還給你。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雖然他只是在中隊裏面幹活,也不趕場,但是,國際國內大大小小的事情,黨中央的政策,他從報紙上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有時候他自己也有點欣慰: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啊。那種身在黃沙壩,胸懷全天下的感覺,讓他特別的開朗。“我這人沒什麽別的能耐,這一點光怕還是要比過好多人的哦,”有時候,他也不免沾沾自喜。
一天,楊二鳳來找王國君,說陳冬秀想回來,叫她來跟他們說說。
“不提這事,”王國君說。
“她說她曉得自己錯了,她腸子都悔青了。她說只要你原諒她,讓她回來,她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彌補你的損失,”楊二鳳說。
“她彌補?她彌補得起嗎?”王國君不屑地說。
“是,她彌補不起,可你就不想你那一雙兒女?”
“……”
“我看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等她回來算毬嘛。”
“不說這事!”王國君堅決地說。
“王大大,你說句話啊,就讓她回來嘛。”
“她要回來?還禍害得不夠?還沒把我兒整死?你看我兒都只剩半條命了,經不起她整了!”
“王大大你大人不見小人過,不看她的面,你也不看你兩個孫孫的面?你就說一句,等他們回來算了嘛。”
“我說啥子?要不要她回來,她回來不回來,是他們兩個的事,與我有啥關系?不過,我丢一句話在這:我沒得這樣子的媳婦子!我這屋頭也紮不下她!”他母親恨恨地說。
“王國成你勸勸你哥,讓你嫂嫂回來嘛,”楊二鳳又對王國成說。
“我勸他?可以呀。我問你,如果你是她,你會咋樣?”王國成說。
“我會咋樣?我肯定不得幹啊,男人偷婆娘,哪個女人能夠忍受?”
“哎哎,你說哪個偷婆娘?捉奸捉雙,拿賊拿贓。你從床上把他們提起來的?”王國成毛了。
“你這關我毬事啊?咋扯到我腦殼上來!媽那個屄,我是做好人遭鬼打,我黴毬,你們好不好關我屁事!那個龜兒子才管你們的事!”楊二鳳也耍起潑來,一邊罵一邊出門去了。
“你跟她帶個話,等國成把喜事辦了,就去離婚!”王國君大聲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