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郭銀河升官
? 辦公所大院裏作為大隊辦公所的幾間房子,前些天已經安排給一個剛從中印邊境自衛反擊部隊回來的無家無房的退伍軍人了。等幾天,就要住進來。趕在這兩三天內,大隊辦公所就要搬走,把房子騰出來。
公社說,張麗英已經不适合幹會計工作了。五大隊會計暫由原五中隊會計郭銀河擔任。今天,在這裏辦理交接手續。主持交接的,是公社和大隊的領導。
郭銀河很清楚,不要張麗英幹大隊會計,許多人都認為是她與王國君的關系暴露了。陳冬秀捉奸,把一池清水攪得昏天黑地,他表面上說不可能,而內心深處卻高興得差點昏厥。而最深層的原因是張麗英的大伯子鄭副書記“犯了嚴重錯誤”,停職反省,接受審查,肯定就不能再把革命工作讓與他有關系的人幹了。當然,這也是他郭銀河升官的絕好機會,怎麽能夠不動點心思呢?
當郭銀河從張麗英手裏接過一摞帳本和幾大捆票據時,一股甜甜的味兒從心底裏湧了上來。他青白臉上那鐵錨似的鼻頭下面的大嘴,照例地咧着。這次,他是從內心深處笑出來的。
“今年的帳目,我已經做好,票據已經清理整齊,公社已經檢查過了。”張麗英說。
“嗯。”他盯着張麗英,咧了咧嘴。張麗英也回以一個微笑。
“這是辦公室的鑰匙。”張麗英把一把鑰匙放到郭銀河手裏,“我交給你了。”
“就一把?”他問。
“就一把啊,你以為是幾把?”她盯了他一眼,她心裏非常明白郭銀河的用意,于是也毫不客氣地用那冷冰冰的話嗆了嗆他。
交接完後,領導們因忙着要去處理另外的事,就要走了。
“這是□□的家,老百姓的家,你要管好哦。”臨走前,公社領導叮囑道。
“請領導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郭銀河趕緊說。
領導們走了。郭銀河送到辦公所大門外的石梯上,看着領導們走下石梯,走過田坎,翻過卵石砌成的攔水堤埂,消失在河心裏。
“張麗英,”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還有事嗎?”張麗英看了他一眼。
“王國君病了。公社已經安排他回家養病,另外的人接替了他的工作。你曉得不?”他咧了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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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有關系嗎?”她反問道。
“哎,不說他了。你進來坐一會兒,”他咧着嘴說。
“在哪?在你辦公室?”張麗英問。從他的眼神裏,她看出了勝利者的自豪。
“啊,坐一會嘛,我還有很多問題要請教你呢。”郭銀河咧了咧嘴說。
“哦?你不怕那麽多人看到啊?我可是別人的老婆哦!”她不無嘲諷地說完,一甩手,轉身揚長而去。
“……”郭銀河的臉上掠過一絲難堪。心裏卻恨恨地罵道:“媽的,看你有好翹!”
他無奈地走進院子裏去了。這院子,是在一個斜坡的中間開挖出來的地基上修建的,那形态就象一把圈椅,背後一兩丈高的岩坎是靠背,左右兩邊的斜坡是扶手。房子就建在圈椅裏面的。靠背上,生着許多碗口大小的斑竹和高大濃蔭的樹木。院子前邊矗着幾株巨傘一樣需兩三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桢楠樹。院子雖大,卻都掩映在竹木之中,偶爾可見一坡屋頂,一面牆壁,一朵門窗。
他回到辦公室,坐在寫字臺前。“這就是張麗英的位子,大隊會計的位子。不!這不是張麗英的位子,這是郭銀河的位子,是我的位子!”他不無欣喜地想,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快意。他環視了一下辦公室:一張寫字臺,一個雕花楠木大衣櫃可能是用來裝帳本票據的。寫字臺對面黑黢黢的板壁上,貼着兩張領袖的畫像。其餘就什麽也沒有了。他一偏腦殼,從窗戶上看出去,房子背後的斑竹,歷歷可數。濃密的竹木下,也可見落葉、野草和荊條藤蔓。“陳冬秀就是在那個地方偷偷看到的嗎?”他想,定然就是了。“活該你倒黴!”他又咧了咧嘴——這次定然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他想到從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女人以及有關這個女人的故事,他的嘴又咧了咧——這次他是真的笑了。
她怎麽就會喜歡上王國君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她居然會喜歡上一個病病秧秧,瘦裏叭叽,吃得做不得的王國君!王國君是什麽人?棒客的兒子!雖然棒客死得早,但是,那畢竟是棒客啊。王國君有什麽好?最多也就比別人多認了幾個字,會點啥子琴棋書畫,能唱唱跳跳罷了。除此之外,還有啥子不得了的呢?他能跟我比嗎?你看我這個子,這身板,這力氣,他拿啥子來比?
你張麗英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女人,咋就喜歡上了一個有老婆有娃娃的風都吹得倒的男人?簡直是無法想象!而且,最不能容忍的是,嫁了人了,反而纏得更緊了!以至于惹得王國君的老婆陳冬秀躲在後面的竹林裏頭暗中監視并捉奸成功,制造了一個暴炸性新聞,鬧得整個大隊整個公社滿城風雨!
“在辦公室裏捉奸?就在這間辦公室裏?”他笑着搖了搖頭,“這地方?這……打死我都不相信!”但是,他希望是這樣,不是這樣也得是這樣。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感到高興,他的咧嘴的動作中,才能真正包含一些笑意,否則,盡管時不時地咧嘴,也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
他越想越覺得怄氣,越想越覺得窩囊。他不止一次地向她表達過愛意,但她總是那麽不屑一顧。更可氣的是,連王國芝也瞧不上他,人家正兒八經地介紹,她還不幹!我郭銀河再怎麽樣也是讀過幾天書,認得幾個字的人;論長象,我不比哪個差;論身板,我還不如你王國君?我就不信了,等着瞧吧!
他氣哄哄地把桌子上的票據和帳本丢進背篼裏,裝了大半背篼。他把背篼往背上一挎,走出了辦公室的門。他連門也沒有關,就憤憤地揚長而去了。
他走下辦公所門外的臺階,回頭看了看那間屋子,一種滿足的情緒短暫地占據了他的心頭。他沿着門外的一條田坎路,徑直地朝河堤上走去。他站在河堤上,眼前一片開闊,随之,心情也好起來。這條河堤,從段清蓮外面的那棵棲篙樹下,一直砌到下面的高車灘邊,有一裏多路長。四處望望,整個黃沙壩盡在眼裏。
黃沙壩是一個碩大的盆地。周圍群山環抱,盆裏萬傾良田。片片田地,在深秋的豔陽下,呈現出黃與綠,明與暗的色彩。周圍矮高緩峭各呈姿态的遠近的連山,紅的楓葉和黃的老枝正在告訴人們,冬天就要來臨。
河堤外面,有一片緩緩的長滿巴地草的河灘,從棲篙樹下,一直延伸到高車灘去。對面二中隊的新水碾,正在吱吱呀呀碾着稻谷磨着玉米小麥。
這碾磨是前些時才修的。
當年的大食堂,使人們着實領教了挨餓的滋味。體制下放以後,各大隊各中隊餓怕了的人們,都在想方設法增加生産填飽肚子。于是各種各樣的凡是能提高收入的方法都被想了出來并且得以實施。二中隊的社員們把燈杆坪下面的滴水灘攔腰紮斷,在對岸的田邊淘灘引水,在高車灘頭修了碾子。段清蓮她們外面的瓦廠灘裏便成了亂石突兀的幹河灘。平常僅有細細的水流象蛇蟮一樣從亂石中悄悄穿過。在河床和引水灘槽之間,一裏多長,三四十丈寬的沙洲上,長滿了青蒿牛膀子馬鞭稍巴地草還有無數的水麻柳。
他看見楊靜茹背着一背東西從河那邊過來轉向上面去了,她并沒有看見他。楊靜茹的老公在外當兵,現役軍人。按上級政策中隊上給了許多照顧。中隊上的幹部群衆包括他郭銀河都是懷着對新時代最可愛的人的崇敬的心情百般保護,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打了照面也就打個招呼都是正經八百從來不敢開半句玩笑。
從卵石埂子上過了河,郭銀河拐上沙洲,順着漕灘慢慢地往上走。他望了望右邊平展展的大沙田,又望了望左岸半山上那一绺寬窄不一的臺地。深秋時節,大坪小坪燈杆坪,水井灣斑竹灣生基灣,花蛇溝老林岡,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樹木,被染成紅的黃的白的綠的,掩映着散落其間的青磚小瓦木架房,還有紅岩寨下的老水碾和斑竹林,簡直就是一幅五彩缤紛的美麗畫卷。看着它,郭銀河都有些迷醉了。
五中隊的地盤就是這“一碥一溝一壩田”。這些,在郭銀河心裏是十分清楚的。他也是個有心人,當幾年會計,五中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都能爛熟于胸。他也算得上是個好管家了。別人能達到這個水平嗎?
在滴水灘邊,他跨過搭在漕口上的杠杠橋,沿着滴水灘的沙嘴,在長滿艾蒿和水麻柳的河灘上有精沒神地走着。前面就是幺灘子。這裏河面寬,河水淺,一大半的河灘沒有水。從那卵石砌成的石埂和兩洞杠杠橋上過去,爬上一個常年漫着細水生了青苔的岩石坡,左邊就是中隊新修的公房和曬場,右邊就是王碥碥了。
他看了一眼那石坡,他老婆王學蓮的侄兒王海華正從那坡上下來,悠閑地毫無目的地朝河邊上走,還沒有上橋。他裝着沒看見,徑直朝花蛇溝口走去。
他的這個侄兒啊,要說,他還真的看不上。頭腦簡單,膽子憨大,別人不敢整的事,他就敢整。尤其是不能受激将。前些天在關子門挖山修水溝,人家賭他不敢把衣裳褲子脫光去劉家灣跑一轉回來。他硬是當着那麽多男男女女的面把衣服褲子一脫,□□地跑了一圈。人家只好給了他十塊錢。你說,這娃娃象啥子話嘛。要是他自己的娃娃,打不死他才怪!可他也覺得這娃娃也還聽他的話。只要說他幾句好聽話,他就會為你做任何事情。
他到了花蛇溝口了。過了河,他沒有從斜坡上去,而是向溝裏走去了。他喜歡溝兩邊的岩坎上生長着的茂密的樹木,大籠大籠的竹子,以及它們參差交互,遮天蔽日,陰翳森冷的樣子。他沿着溝底被水流沖涮得平整光滑的岩板走着。轉拐處,竹木間奔流下來的溪水,被岩石撕扯成幾塊瀑布,跳躍着撲進了水潭,濺起一片水花,嘩嘩作響,別有一番情味。
他每次走到這裏,心情總是會很複雜。他環視了一圈,眼睛落在面前的岩盤上。他咧了咧嘴,苦笑着搖了搖頭,朝前走去。
他爬上第一道坎坡時,中隊長杜文龍手裏拿着一把砍刀和出納劉顯文正靠在路邊地坎上說着話。
“你看中隊會計哪個當合适?”杜文龍問他。
“你們看王國林行不行?”郭銀河想了想說。
“那就王國林吧。”他們又說了一些其他事情,走了。郭銀河也上了他家外面的卵石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