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爺,我當你是朋友,是重諾守信的英雄好漢!我說過……我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對于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很陌生,什麽……也不懂,我……很害怕!求你……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慢慢适應好不好?”
殷烈見她眼睛中顯出又是軟弱又是乞求的神情,心中一軟,欲火也就消了,難免有些慚愧,也有些惱怒和沮喪,忽然一跳起身,道:“我殷烈什麽樣的娘們兒沒有,你等着,總有你來求我的時候!”一邊說着,恨恨不已出門去了。
貝兒緊擁着被子坐在床頭,只聽見外屋門上“哐”的一響,佩玉的聲音問了一聲,也沒聽見殷烈回答。接着又聽見鳴鸾的聲音道:“怎麽啦?誰惹着他啦?發的哪門子火啊?”佩玉随口回了一句,就聽見有腳步聲向裏屋走來。
貝兒忙在床上躺好,佩玉進來望了一眼,吹熄了燈,又走了出去。貝兒蒙在被窩裏,良久心神不定,淚水卻不知不覺又滑落下來。
那殷烈心中有愧,亦複有氣,當晚去找黃莺兒胡混一宿。之後一連數日,都不進內院。他身邊除佩玉鳴鸾兩個大丫頭之外,尚有五六個二三等的小丫頭,一個個都是刁鑽古怪伶牙利爪的,難免私下裏議論紛紛,鳴鸾更是當着面兒的冷嘲熱諷。貝兒一概充耳不聞,每日也沒什麽事做,雖然天性喜歡畫畫,但在這兒又沒人給她提供作畫用具,何況繪畫最講究心神合一,而以她此時身份,倘若真的大模大樣作起畫來,只怕更惹人閑話。也只得将這個愛好撂在了一邊,每日或在書架上找本書翻看翻看,或獨個兒坐在窗下學着繡花。一衆丫頭都不識字,見她能看書,心中倒生了敬畏之意。連鳴鸾雖然嘴上譏諷她女孩兒家的不會針線女紅,倒學什麽讀書認字,心上卻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過了三五日,殷烈心裏漸漸順當,這日因是在書房歇息,一早剛起床,就聽說王妃身上不舒坦,忙進內院探問。原是偏頭痛的老毛病發作,并沒什麽大礙。于是從王妃院兒裏出來,稍稍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回去自己的院子。
此時已近十月中旬,一大早的外邊十分寒冷。佩玉鳴鸾在屋裏發起了大盆炭火,見他進來,忙迎進屋裏。佩玉服侍脫掉外面大氅,一問還沒吃早飯,忙着又叫丫頭出去吩咐廚房将小王爺的早飯送進來。
鳴鸾獻上熱茶,喝了一口放下,向着左右一望,一時卻不好開口。佩玉瞧在眼裏早已明白,便笑道:“貝兒這丫頭委實是什麽都不懂不會,小王爺進來了,她也不知道過來伺候,要不,我過去叫她去!”殷烈擺擺手,道:“罷了,不用管她!”
說着話早飯送了進來,乃是一鍋香米粥并四五樣小菜,外加幾葷幾素六七個包子。殷烈坐下來用飯,佩玉鳴鸾站在兩邊服侍。殷烈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覺着十分美味,忽然想起一事,指着一碟醬牛肉道:“把這盤牛肉跟這幾個素包子給她端過去!”佩玉方一愣,鳴鸾已經冷笑出來,道:“小王爺究竟給個明話,到底她是個什麽身份?小王爺進來了她也不知道過來伺候,倒要我們去給她端菜端飯,如今越發的連小王爺的飯菜也要給她分一半去!這是個什麽規矩,小王爺趁早定下來,我們以後也好照着這個規矩做!”殷烈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笑道:“不管她是個什麽身份,難道我還使喚不動你們了不成?”
佩玉忙賠笑道:“貝兒妹子剛已吃過早飯的!不過小王爺怎麽說怎麽依,有什麽好問的?”忙将醬牛肉跟素包子端起來塞到鳴鸾手上,又道:“快端過去,哪兒有那麽多話說!”鳴鸾心上萬分的不服,卻不敢再犟,只好端着菜過去偏房。
原來貝兒心裏也有些異樣之感,不知道當着殷烈的面說什麽話好,所以聽見他進來,仍坐在偏房裏沒動。她昨兒上午在書架上找到一整套《史記》,反正也沒什麽事情好做,便都抱了過來。正拿着其中一冊翻看,忽然鳴鸾端着菜進來,往她面前重重一放,冷笑道:“吃吧!你本事大,剛一來就占了上風,連小王爺的飯菜也要分一半給你吃!可慢慢吃,小心當不起,噎住了不好受!”冷笑兩聲,也就出去了。
貝兒愣了一愣,她剛已吃過早飯,不過她一向喜歡吃牛肉,便用筷子夾了幾片吃了,見有一個丫頭在門口守着,遂喚了她進來,讓她将剩下的牛肉跟包子端出去跟其他丫頭分吃。先一本《史記》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便撿出另外一本來看。
殷烈吃過早飯在屋裏坐了一坐,總不見貝兒過來,想自己走過去看看她去,又不知見了面怎麽開口。何況終究他是主子,實在不甘心就這麽一味地依順俯就着她的性子。心想索性再冷落她幾天再說,便狠一狠心,正要起身出去外院,忽又想起一事,向着靠牆放置的書架子一指,問道:“怎麽沒把書架子搬過那邊去?”
鳴鸾原不知道這事,聽着一愣,佩玉忙賠笑道:“你這一連幾天不進來,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改主意,何況就算把書架子搬過去,也還缺一幅隔屏。”殷烈便道:“叫管事的進來量個尺寸,回頭去外邊定做一幅就得了。”佩玉答應一聲,便走出去,叫一個小丫頭名喚小芸的出去叫一個管家婆娘進來回話。
小芸剛走出去,忽又轉回來,道:“剛在門口碰到大奶奶,原要進我們院兒裏來的,聽說小王爺在,又回去了。聽我說起屏風的事,大奶奶說她屋裏收着一張屏風一直沒用過,叫拿進我們這邊試試,若不合适,再叫人去買。”佩玉一聽,忙喚鳴鸾道:“你快叫幾個人随着一起過去擡去,終不成要了人家的東西,還要人家親自送過來!另外,也還得你去謝大奶奶一聲!”
鳴鸾剛已經悄悄問過佩玉怎麽回事的,便撇一撇嘴,道:“又不是給你用,給我用,你忙的什麽勁兒?何況我們這邊素日送過去的東西也多了,她還我們一架屏風也應該,謝什麽呢?”殷烈一聽此言,便又沉下了臉,道:“偏你就有這麽多廢話!不然,你在屋裏歇着,我親自擡親自謝去?”
鳴鸾不過随口一說,卻被他搶白一句,又不敢跟他對吵,只把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佩玉見情形不對,忙将她推搡出去,剛要勸她兩句,鳴鸾一揚手,冷笑道:“你也不用勸我,橫豎裏外好人都讓你做盡了,剩下出氣出力、行兇作惡全由我來罷了!”說着,也就喝罵着幾個小丫頭一同去了。
把個佩玉又憋一肚子氣,有心追上去回她兩句,一則不是她的吵架對手,二則又有小王爺在屋裏,只好硬生生地忍住,順了順氣,勉強挂起笑臉,轉身走進屋裏。
十一 無心揭舊事 有意留長恨(2)
殷烈坐在椅子上,手裏拿着一塊玉佩,正用手指輕輕摩挲着出神。佩玉從前也曾見過這枚玉佩,有一次鳴鸾嘴快,問起這枚玉佩的來歷,不想竟惹得殷烈大發脾氣,所以此時也不敢問,就靜悄悄地侍立在一邊。
殷烈略坐一坐,也就收起玉佩,終于起身走去偏房。貝兒坐在窗下,一手拿着一本書,另一手拿着一張紙箋正看,聽見腳步聲響,擡頭一望,忙站起來。殷烈向貝兒一瞅,臉上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聲,方道:“在看什麽書?”貝兒一笑,将書遞到他手上。殷烈接過看時,見是一本《史記》,不由得笑道:“這書連我也讀不進去,你倒有耐心讀它。”貝兒道:“實在沒什麽事情做!我又不會繡花,昨兒早上在書架子上看到這一套《史記》,就抱過來撿自己感興趣兒的翻翻看看打發時間,其實也看不甚懂!”
殷烈見她臉上并無異處,方安然一些,向她細細瞅了兩眼,贊道:“你穿這身衣服很好看,趕明兒我去給你買幾樣首飾戴起來,就更好了!”原來“珠繡坊”的裁縫知道貝兒新來,先趕了兩身衣服送進來。貝兒今兒身上穿的,就是一身新衣服。
貝兒臉上微微一熱。殷烈轉口又道:“紙上寫的什麽?”貝兒一愣神,随即回過味來,笑道:“是《長恨歌》的最後幾句,就在這本書裏……”說着忽見佩玉站在門口,臉上滿是驚惶之色,心裏微微一驚,這句話便忍住沒說完。
殷烈笑道:“你會寫《長恨歌》?拿給我看看?”伸手從她手裏接過去,只見紙上寫的果然是前朝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最後幾句,寫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惟将舊詞表深情,詞中有誓兩心知。
但教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只不過“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以及“但教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這兩句,同原作前後次序颠倒;而“惟将舊詞表深情,詞中有誓兩心知”這一句,又是原作“惟将舊物表深情,钿合金釵寄将去”和“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這兩句前後各取一半,其中“舊物”一詞被他改成了“舊詞”;而最後一句“此情綿綿無絕期”,其中“情”之一字,原作其實是一個“恨”字。
然而難得的是,這幾句詩被他如此一改,竟也前後連貫,意味深長。而其中綿綿深情、铮铮盟誓,更躍然紙上!詩句下方并無落款,卻用朱筆點了一個紅點。
殷烈狐疑地看看紙箋,又看看貝兒,道:“這詩情意綿綿,倒像是有人相約七月七日夜半相會呢!”貝兒向着佩玉瞟了一眼,眼見她臉色已驚得雪白,便展顏笑道:“小王爺說哪裏話!七月七日我才進府裏沒幾天,跟誰約來着?這詩是我昨兒上午閑着無聊的時候寫的,只是……小王爺知道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所以寫得颠三倒四,字也寫得很難看!”
殷烈冷笑道:“字倒不難看,只不過……很像是男人寫的東西!”貝兒笑道:“小王爺這話說得讓人聽不懂!我寫這幾個字,原是請佩玉幫我找的筆墨,不信,你問問她去!”殷烈便回頭問佩玉道:“真的?”佩玉忙笑道:“前兒她是讓我給她準備筆墨來着,只是我又不識字,也不知道她寫的什麽!”
貝兒聽她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一點兒幹系也不擔,微微一笑,也不揭穿。殷烈仍是将信将疑,又向紙箋細細一看,道:“有些不太像是這兩日才寫的東西!”貝兒笑道:“原來小王爺還是一個神探呢!早知道你要笑我字寫得像男人,我就不給你看了!”一邊笑着,将紙箋從他手上拿了回去。
殷烈方要再說,忽然心中一動!暗想這首詩倘若真是她自己所寫,所謂以詩寄情,她心中是否另有所感?這首詩“海誓山盟,意重情深”,她寫的時候,心裏所念之人到底是他,還是另有其人?
正愣愣地出神,忽然一陣嘈雜,幾個丫頭“哼哼哈哈”擡着一張大理石的屏風過來。貝兒轉口笑道:“小王爺,你是大男人呢,還不上去幫忙?”殷烈定定神,轉眼瞅她一眼,也只好将紙箋之事暫且撂下,上前一步,挽起袖子道:“都讓開了,讓我來!”佩玉忙笑道:“小王爺,這可使不得!提防閃了腰,我們大家都別活了!”殷烈冷“哼”一聲,将一個小丫頭子拉開一旁,雙手掂住屏風,道聲:“起!”衆丫頭驚嘆聲中,那屏風在他手上直如空心朽木一樣,早被他輕輕松松掂了起來。
殷烈手上掂着屏風,向着貝兒一望,只見貝兒微微一笑,眼睛裏露出又是驚嘆又是贊許之色,心裏便大是得意,掂着屏風走進屋裏,輕輕放在地上。左左右右瞅了幾眼,又将屏風移了一移,方回頭問貝兒道:“貝兒你看這樣放着怎樣?”貝兒方要回答,忽又忍住,笑道:“我哪裏懂得這個,或者,請佩玉鳴鸾給個意見倒好!”
鳴鸾一翹嘴,道:“又不是我住,我能給什麽意見?”便轉身出去了。佩玉忙笑道:“我瞧着也就差不多了,小王爺你說呢?”殷烈回頭瞅貝兒一眼,搖了搖頭。佩玉瞧着這個動靜,便也退了出去。
殷烈等佩玉退出,方道:“這原是給你住的,你又明明心裏有主意,為什麽自己不說出來,倒要讓別人來說?”貝兒道:“她們兩個比我先來,自然要尊重一下她們的意見,不然,倒顯得我不近人情了!”殷烈一聽,上上下下打量她幾眼,道:“我當你是個與衆不同的,所以才對你這樣。倘若你也有這些俗人的想法,說個話做個事恁多顧忌,就沒意思了!”
貝兒張口想要反駁一句,又忍住,忽而幽幽一嘆。殷烈雙眼瞅着她,道:“是不是……這幾日有人給了你氣受?”貝兒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只是覺得,大家在一起相處,一人讓一步,和和睦睦的才好!”殷烈道:“鳴鸾那丫頭是個急脾氣,就是說話毛躁些,心地其實不壞,你別理她就罷了!我不知道以前你曾經經歷過什麽,不過……你從前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不要委屈自己去俯就別人!”
貝兒心中一動,回頭笑道:“真的?”殷烈道:“當然是真的!不然,我前兒……就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你了!”說得貝兒臉上一紅,微微轉過了眼光。殷烈接着又道:“我知道你從來沒把我當小王爺,其實……我就喜歡你這樣!從前我大哥活着的時候,合府裏人人圍着他轉,誰将我放眼裏了?如今……這些人恭敬我,不過是因為這個小王爺的虛名兒罷了!什麽狗屁小王爺,我壓根也不稀罕!”
貝兒聽他如此說,倒是頗感意外,由不得回過頭來,一雙眼睛怔怔地瞅着他。殷烈被她瞅得有些神不守舍,嘆道:“你別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你這雙眼睛……看得我不自在!別人說你是中了邪的,只怕我也是中了邪的,所以一見你,就縛手縛腳施展不開!”貝兒聽他這話生像是表白一樣,心裏一陣浮動,又一陣酸楚,忙回過了頭,笑道:“其實……從前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景,我是怎樣的一個身份,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
殷烈張口想要再說一句話,又說不出口。這種情形實是他生平從未有過的!他向來風流灑脫,在女人面前從來都是揮灑自如,絕沒有像今天這樣,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一句也說不出來。
貝兒也是心神不定,想開口打破沉默,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兩個人怔怔相對,越沉默越別扭,直到最後幾乎能夠相互聽見對方的心跳。一種莫名其妙的、有些讓人心動、又有些讓人懊惱、甚至有些讓人心驚肉跳的情愫,漸漸地在兩個人心底裏擴展,流竄!
很久很久,直到佩玉在門口說道:“小王爺,呂總管家的今兒待客,說是就等着你到了好開席,呂總管已經親自進來接你幾趟了,這會兒正在院子門口等着呢!”
原來王府大總管呂福有一個小兒子才在秋闱上中了舉子,今兒特意擺酒慶賀。這也算是給王府掙了光彩,只是王爺出征在外,王妃偏是今日又不舒坦,不願出門,只好請小王爺殷烈過去主持。
殷烈“啊喲”一聲跳起來,道:“怎麽把這事給忘了!”忙掉頭出了偏房,急急忙忙出外院去了。一路不住在心裏責罵自己怎麽會突然變得這樣縮手縮腳放不開,面對一個小丫頭,竟是連一句正經話也說不出來。
十二 丫頭争閑氣 霸王空多情(1)
殷烈一走,貝兒直覺神困體乏,正想進去休息一會兒,忽然鳴鸾一頭撞進來,将手一伸,沒好氣地道:“那張字條呢?”貝兒一愣,随即道:“你等等!”便找出紙箋遞到她手上。
鳴鸾接過紙箋一看不錯,便兩把扯得粉碎,一邊扯一邊恨恨不已道:“叫你跟小王爺面前使壞,叫你跟小王爺面前使壞!”貝兒聽這話不明不白,忍不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誰在小王爺面前使壞來着?”鳴鸾揚手将碎紙屑撒了一地,冷笑道:“我問你,你這張字條從哪兒得來的?”貝兒道:“原是夾在書裏邊的,我并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也沒故意拿給小王爺看!”鳴鸾冷笑道:“你既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先拿來問問我們?倒趁着我們出去了,偷偷拿給小王爺?幸虧小王爺知道我們都不識字,不然,可不活活冤死在了你手裏了?這會兒還有臉說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們回來及時,還不知道你會在小王爺面前嚼什麽蛆!”
貝兒被她一番話氣得滿臉通紅,實未想到自己好心遮掩,倒落得一身不是。正要拉她去找佩玉當面對質,正好看見佩玉慌慌張張跑進來,道:“吵吵什麽呢?我并沒有聽見她跟小王爺說什麽!何況這件事本來跟我們沒什麽相幹,這一吵,倒像是我們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說着,就要拉着鳴鸾出去。
貝兒上前一步,道:“等等!佩玉姐姐,當時你也是在場的,你倒說說我究竟跟小王爺說過什麽話?”佩玉忙道:“等我進來,字條已經在小王爺手裏,反正當着我面,你倒什麽也沒說!你也不用在意,鳴鸾就是這樣直性子,過會兒就沒事了!”不等貝兒再說,就死拉活拽着鳴鸾出去了。
鳴鸾兀自不服,嚷道:“她就有話,也不會當着你面說啊!何況她如今又把字條偷偷藏起來,說不定就是想要以此要挾,等到下一回再找機會好在小王爺面前戳是道非?”佩玉道:“你別吵,你聽我跟你說……”說着話,已将鳴鸾拖進了屋裏。
貝兒聽不見佩玉後面到底說了什麽話,不過鳴鸾倒安靜下來。也不過略過一會兒,鳴鸾忽然又走回來,站在偏房門口“呸”地照門裏吐了一口唾沫。把個貝兒只氣得頭暈眼花,有心追出去跟她理論,卻明知這件事必定還有佩玉的緣故在裏頭,她一張嘴只怕也論不清楚,反而越描越黑。
心裏想着,只能暫且丢下不理,日後自己是個什麽為人,自然能夠明白。只是憋着一股氣出不來,直覺胸悶力乏,便進屋裏躺着去了。
到第二日,“珠繡坊”的人送了做好的衣服進來,除了給貝兒做的兩身春秋服飾,外加兩套全套的棉衣棉襖、暖靴暖襪、風領鶴氅等冬季服裝之外,另有佩玉鳴鸾也一人兩套棉衣褲。鳴鸾一翹嘴唇,道:“我都說了不要,怎麽還是做了?”佩玉笑道:“真不要,随意賞給下面的丫頭們,還不把人高興死,人也知道承你情!”鳴鸾冷笑道:“我不沾這個光,也不讓別人沾光!”将兩身衣服一并拿出去,丢在地上,就用兩只腳在上面一頓亂跺。佩玉忙趕出來,好說歹說将她勸了進去,自有小丫頭子将地上的衣服撿走。
貝兒坐在偏房裏,明知鳴鸾存心是做給她看的,也不能出去跟她争講,只好不聞不問,自坐在屋裏拿了本書看。
正琢磨着書上一句話的意思,忽聽外邊丫頭子的聲音說道:“大奶奶來了!”貝兒也不知道誰是大奶奶,也就沒去理會,仍坐在屋裏看書。
佩玉正在屋裏,聽說大奶奶來了,忙跟鳴鸾一起迎了出來。只見幾個丫頭正簇擁着大奶奶綠珠走進院子,佩玉忙上前扶住了綠珠的手臂,讓進屋裏坐下。鳴鸾奉上茶來,佩玉方道:“大奶奶今兒怎麽得閑轉到這兒來?”綠珠溫和一笑,道:“成天耽在屋裏,又沒什麽事幹,有什麽得閑不得閑!”綠珠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接口道:“我們奶奶聽小芸說起你們這裏有一個新來的貝兒姑娘會讀書寫詩,特意過來見見!”
小芸正站在門口,聽那丫頭這樣說,不等佩玉吩咐,先一溜煙地跑過去叫。鳴鸾聽見她是專為了見貝兒前來,心裏便不舒坦,反躲了出去。
佩玉笑道:“奶奶要見貝兒,我帶她過去拜見奶奶就是,怎麽能讓奶奶親自過來呢?”綠珠笑道:“原為了在屋裏閑着無聊,所以借這個緣故到你們這裏轉轉罷了。”
正說着,忽然門口一暗,貝兒已站在門口,略微遲疑了一下,方斜身向着綠珠福了一福,口裏卻不言聲。綠珠擡頭一望,只見她身材苗條勻稱,眉目清秀如畫,便不由得贊道:“好一個貌美若花的俏丫頭,快不用這麽多禮!”
貝兒不知道這位大奶奶為什麽突然要見她,又不知道她是何樣性情,所以進來以後一直低眉垂眼不去四處觀望,以免又生是非。此時聽見她聲音溫和柔順,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忍不住悄悄擡頭,不由得一呆!只見上面端坐着一個美人,一身素雅裝束掩不住嬌俏體态,風流氣質,正所謂“目如秋水,眉似遠山,唇若塗朱,膚光勝雪”。
貝兒直到今日方知什麽叫着“如花似玉”,什麽叫着“傾國傾城”,眼前的這位大奶奶,就是用盡天底下所有的贊美詞,也難以形容她的美麗。
佩玉見她目瞪口呆,“哈”的一笑,走過來将她身上一推,笑道:“人人第一次見到我們大奶奶都會發呆,卻沒有見過呆成你這樣的,快叫大奶奶!”貝兒一愣,方回過神來,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覺“大奶奶”三字用在這位天仙化身一樣的美女身上,實在是侮辱了她的美麗,試了一試,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綠珠微微一笑,更顯得美目流盼,端麗無方,向着貝兒招了招手,道:“站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貝兒忙走到她身邊,綠珠伸手握住她手,溫溫柔柔地瞅着她,溫溫柔柔地一笑又道:“我聽丫頭們說,你會讀書寫詩,近日可讀過什麽書?寫過什麽詩?”貝兒忙道:“字我就會認得幾個,詩卻不會寫。前幾天從書架子上找到一套《史記》,這幾天一直在看,也看不甚懂。”綠珠道:“你能看《史記》?這書我從前也讀過,只是沒有耐心,讀了幾頁就撂下了,你能夠看它,可委實了不起!”
佩玉上前笑道:“貝兒你還不知道,我們大奶奶原是一位才女,不但會識字,還會寫詩呢!就可惜我們通王府所有的女人,除了王妃跟大奶奶兩個,其他都是睜眼瞎子!如今有你來了,日後倒是大奶奶的一個知音呢!”
貝兒聽她這樣說,心中忽而一動,隐隐約約想到了什麽。綠珠溫和一笑,忽又微微一嘆,幽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會讀書識字,未必是好事!”
貝兒自見到這位大奶奶第一眼,就感覺說不出的投緣,說不出的心折。跟她說了幾句話,眼見她始終溫柔和順,一點主子的架子也沒有,愈對她起了欽慕之意。忽見她一聲嘆息,眼梢流過一抹寂寞哀傷之意,心裏便也跟着一緊,忍不住便想安慰一句,但自忖身份,又将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綠珠見這小丫頭面對自己不卑不亢,眼睛裏雖有親近之意,卻并無一絲兒獻媚讨好之色,對她也是極有好感,眼見她欲言又止,便笑道:“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貝兒試了一試,終于道:“我想……姐姐一定是有什麽心事,為什麽不說出來?雖然我未必能夠幫姐姐什麽忙,可一旦說出來,心裏也會舒坦很多!”
佩玉聽見貝兒喚出“姐姐”二字,心裏吓了一跳,向着綠珠一望,看見綠珠似乎也吃一驚,忙上前道:“貝兒你是個什麽身份,怎麽就敢跟大奶奶姐妹稱呼?還不趕緊向大奶奶賠罪!”綠珠忙道:“沒什麽,她叫我姐姐,原是親近之意,我……很喜歡!”說着向貝兒細細一瞅,心裏愈生了愛惜之意,輕撫着她手嘆道:“我如果真能夠有你這樣一個妹子多好,妹妹今年幾歲了?”貝兒實不知“施貝兒”究竟幾歲,便随口道:“也有……十七了!”綠珠一笑道:“我比起妹妹來竟是整整大了十歲!”幽幽嘆息一聲,輕聲又道:“姐姐也沒有什麽心事,成日的在這屋裏,吃也不愁,穿也不愁,再要有什麽心事,豈不是……”說到此,忽然說不下去。忙轉過了眼光,停了一停,方回轉頭來向着貝兒微微一笑。
貝兒見她嘴角雖有笑意,眉梢實是隐藏着趨之不散的哀傷之色,心中忽爾湧起一股按捺不下的沖動,即想好好安慰她幾句,又想抱住她陪着她一起哭一場。忽聽外邊小丫頭叫道:“小王爺回來了!”
綠珠一驚,丢了貝兒的手忙要起身躲避,已經不及。只見殷烈大踏步地走進來,猛一看見綠珠,頓時一呆。綠珠忙用袖子掩了臉,斜身福了一福,喚了一聲:“小王爺!”
殷烈怔怔地瞅着綠珠,呆呆地說不出來一句話。貝兒站在綠珠身邊,将他眼中神色盡都看在眼裏,腦海裏“轟”的一響,一顆心就好像被人用一枚大針狠狠地紮了一下。
綠珠一手扶着丫頭的肩,紅着臉想要離去,殷烈忽道:“姐姐……好不容易過來,不跟……兄弟說句話就走?”綠珠掩着臉站住腳,輕輕道:“不知……小王爺有什麽話說?”殷烈欲言又止。貝兒咬一咬嘴唇,首先轉身退出。佩玉向殷烈一望,拉着綠珠的小丫頭也一同退了出去。
殷烈怔怔瞅着綠珠背影,半天方道:“姐姐……一向可好?”綠珠沒想到他半天說出這樣一句沒緊要的話來,只得輕輕回道:“甚好!小王爺……若沒什麽話,我就走了。”殷烈嘆道:“我……我們原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就說幾句話而已,何必……急着要走?你……還記得小時候送我的那只玉佩麽?我一直……都貼肉收藏着,從沒有片刻離身!”綠珠聽他這話已頗涉暧昧,更羞得無處藏身,道:“小時候的事情,小王爺還記它作甚?咱們叔嫂有別,我原不該跟小王爺說話。”說着便要擡步出門。殷烈不由自主伸手将她袖子一扯,綠珠臉一沉,端然道:“小王爺請放尊重些!”忽一甩袖子掙脫了他手,出房門喚了丫頭自去了。
殷烈呆呆地站了一陣,直到佩玉進來問道:“小王爺今兒中午在不在這邊吃飯?”殷烈忽然發起火兒來,道:“吃什麽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一頓不吃,餓不死你!”按捺不住一腳踢翻了一張墩子,氣沖沖地出到外院去了。
佩玉莫名其妙,卻也只能忍氣吞聲。忽然鳴鸾走進來道:“莫名其妙發的什麽火?”佩玉大覺沒臉,一時也無話說,只勉強笑一笑,自将墩子扶正。
貝兒回入偏房,直覺渾身乏力。耳聽殷烈發了一通脾氣離去,略靜了一靜,忽然鳴鸾的聲音在門口冷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樣子,什麽身份,就敢跟大奶奶姐妹相稱的起來,莫非也當自己是個奶奶輩的不成?”
貝兒明知是在罵她,只是這會兒實在沒有精神去跟她理論,便進到裏間歪倒在床上。不久小丫頭将中午飯送進來,貝兒一點胃口也沒有,吃了兩口放下。
正呆坐着出神,忽然一個婆子走進來,冷冷地向她瞅了幾眼,冷笑道:“大下午的不收拾屋子,就端坐在屋裏納福,有沒有一點兒奴才的樣子?”貝兒一擡頭,不由得一愣,這個婆子卻不是旁人,正是從前在菜園子的時候,時常對她尋釁打罵、百般欺辱的王奶媽。
十二 丫頭争閑氣 霸王空多情(2)
原來錢璜被殷烈重重一腳踢中要害,眼見雖無性命之憂,日後也已不中用了。錢璜媳婦這些天日日以淚洗面,王奶媽看在眼裏痛在心上,守了閨女幾天,實在心裏憋着一股氣按捺不下,雖知貝兒如今已被小王爺收在屋裏,不能像從前一樣肆意侮辱,仍仗着自己奶娘身份,進來內院尋釁滋事。
貝兒心裏對這個王奶媽如何能夠不存芥蒂?見她一進門就教訓,分明又是來找事的,一時無言可對。那個叫小芸的丫頭還道她不認識,忙進來道:“這是王奶奶!”貝兒自思王府裏人情複雜,自己舉目無親,雖有小王爺愛護,畢竟不好樹敵太多。況且今兒上午瞧着小王爺看大奶奶綠珠的眼神,恐怕小王爺對自己的心意也不過就是一個略寵愛些的丫頭而已。這姓王的老婆子不過是一個愚昧無知的老太婆,從前多少都忍過來了,實在犯不着此時去跟她認真計較,便強忍一忍氣,張口喚了一聲:“大娘!”王奶媽勃然變色,冷笑道:“誰是你大娘?你是個什麽身份,也敢叫我大娘?連小王爺還叫我一聲媽媽呢!到你這兒我倒減了輩分了,懂不懂一點規矩?”
小芸忙上前笑道:“貝兒姑娘進來才幾天,所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