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另一間屋子躺着去了。
施大勇默坐一陣,一直等到施貝兒走出來,叫了一聲:“大哥!”他才嘆了口氣,指指椅子讓施貝兒坐下來,方道:“妹子算我求求你,別再鬧了!不是大哥狠心,可是那小王爺……!他就把我們一家大小活活整死了,也沒人敢出來說一句話!”施貝兒怔怔不語,良久,忽起身給施大勇跪了下去。施大勇趕緊伸手扶她起來,道:“妹子你快別這樣!你知道大哥從小疼你,可這件事大哥實在是沒法給你做主!”
施貝兒道:“大哥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明兒一早,我就随那劉柱進王府就是!”施大勇大喜,忙道:“這樣最好!妹子你聽大哥說,小王爺也是一時有氣,等他氣消了,你多順着他些,說不定也就回心轉意,仍立你做個姨娘什麽的,未必就是一輩子當丫頭!”施貝兒聽着不由得一陣傷心難過,禁不住落下淚來,道:“我知道大哥對我好,大哥的恩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可是……無論大哥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的的确确不是大哥的妹子!我也沒有中邪,我一直都很清醒!我雖然什麽也不記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我會在這裏,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模樣身材,可是我……我真的很确定我不是這裏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能跟大哥說,說了大哥也聽不懂,反而更要當成我是在胡說八道,總之別說是給人做小老婆,就是要娶我做大老婆,不是我喜歡的,任憑他大王爺小王爺,我也決不能嫁!”施大勇急紅了臉,道:“你這不叫胡說,什麽叫胡說?為什麽就是說不聽呢?罷罷罷!就算你不是我妹子,你也該為了你自己打算打算,真要跟小王爺杠到底,可這胳膊怎麽能夠擰得過大腿呢?說到底吃苦受罪還是你自己!”施貝兒擦擦臉,道:“是!大哥說的這些,其實……我都明白!大哥不用再替我操心,我……自有我的主意就是!”
施大勇唉聲嘆氣,又勸了兩句,也只得罷了。施貝兒前思後想,自覺命途渺茫,無依無靠,怔怔坐着,忍不住又偷偷哭起來。
正傷心落淚,施老娘走出來一把将她抱住,一邊哭一邊又是一頓勸說。施貝兒見老娘出來,反收起了眼淚,耐住性子坐着,任由老娘抱着她哭個不住。
四 無端遭奴役 為情守夜雨(1)
當晚藏在被窩裏哭了整整一夜,施貝兒思來想去,實在是無計可施。
她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記得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只記得忽然清醒的時候,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完全陌生的人和事,甚至對着銅鏡一照,連她自己的長相模樣,也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她很清楚自己不屬于這裏,雖然很多事情她都想不起來,連她自己姓什麽叫什麽都不記得,但是她卻模模糊糊記得自己生身父母的模樣。尤其是在碰到那個長得很像“任浩”的小王爺之後,過往的一些生活片段,時不時就會閃入她的腦海。雖然飄飄蕩蕩抓握不住,但卻讓她更加堅信,她不是施貝兒。甚至于,她根本就不屬于現如今的這個世界。
事實上最開始她并不記得“任浩”這個人,然而當她第一眼看見那個小王爺的時候,“任浩”這個名字忽然就莫名其妙蹦入了她的腦海。她隐約感覺這個叫“任浩”的人似乎對她頗為重要,但究竟是她什麽人,已經好幾個月過去,卻還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然後,就在昨天,那個“小王爺”忽然安排了人來說要娶她做妾。雖然她願意再次見到那個好像是“任浩”的小王爺,然而記憶深處有一種東西卻促使她斷然拒絕。她有她的人格和尊嚴,就算死,也不能與人做妾。死也不行!
人格和尊嚴,這兩個概念絕不是現如今這個世界上的女人能夠懂得能夠理解的事情——可是她能夠理解,并且如此根深蒂固地印刻在她的靈魂深處!那就更加證明,她絕不屬于這個世界。
然而那個可惡的小王爺,惱怒之下居然要強買她入府為奴。看來她的的确确是認錯了人,雖然她想不起來“任浩”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但直覺告訴她,起碼不會是一個壞蛋。而這個小王爺,卻千真萬确是一個十足十的大惡棍!
但是無論她再怎麽不甘心再怎麽不願意,也沒有能力跟這個大權在握的蠻橫小王爺為敵。在這個莫名其妙一無所知的世界裏,她不得不充當“施貝兒”的角色,不得不将自己的命運操控在別人手裏,從此以後見到主子就得下跪,甚至還要俯首貼耳給人做丫頭做小妾!否則的話,就像她“大哥”說的,吃苦受罪的是她自己。
一夜前思後想。到第二天一早,施貝兒不用施家人催促,老早起床梳洗一番,之後跟“爹娘”流淚道別。施大勇去雇了一輛大車,讓妹子在車上坐了,自己坐在車轅上,随着劉柱進城去到安平王府。
到了王府門口,劉柱讓施貝兒坐在大車裏等着,自己帶了施大勇進去。一直走到書房,施大勇就在門口跪下了,劉柱進去通報。
過了一會兒,才從屋裏傳出小王爺的聲音,說道:“我懶得見,她不是會做農活嗎?洗硯,去跟你老娘說一聲,把她帶去到後院子裏種菜吧!”洗硯答應一聲,随着劉柱一起走出來。
洗硯向着跪在地上的施大勇打量了幾眼,方道:“小王爺說了,賞你們家五十兩銀子,從此她就是王府裏的人了,是死是活都跟你們家裏不再相幹!”施大勇一直低着頭跪在地上,直到聽見洗硯說話,才擡頭瞅了一眼。只見洗硯穿金戴玉,一身绫羅,打扮得俊俏清貴,慌得忙又低頭。洗硯轉手将一錠銀元寶遞到劉柱手上,又道:“你替他收着,這就帶他出去在門口等着吧,一會兒自然有人出來安排。”一邊說着,徑直走去後院。
劉柱忙将元寶窩在手心裏,給施大勇使個眼色,拉了施大勇起身出來,悄聲道:“小王爺是動了真怒了,連面都不肯見,存心是要讓你妹子吃些苦頭的了。這也難怪,小王爺是什麽身份,怎麽能夠跟他犟呢?”一邊說着,将手上的銀元寶交給施大勇,又道:“這是你妹子的賣身錢,也算是一個好價錢,你收好了!”施大勇心裏一酸,強笑道:“等回到家裏,再謝表叔!”劉柱道:“還謝我什麽,事情辦成這樣,連我也覺得丢人!你看看小王爺屋裏的那幾個哥兒,哪一個不是穿金戴玉趾高氣揚的?你妹子要是肯聽話,這會兒已是姨娘的身份了,豈不更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連你們一家人都跟着沾光!可就是犟着不肯,白白地把這別人家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兒給毀了!”施大勇心裏愈發難受,賠笑道:“還得表叔操操心,怎麽讓我妹子……少吃點苦才好!”劉柱冷笑道:“如今我還能操什麽心?慢說我不在府裏管事,就算能沾到府裏一點兒邊,可小王爺那脾氣,除了你妹子,還有誰敢跟他拗呢?”
說着話已走到王府大門口,劉柱點頭哈腰地跟幾個門上的打着招呼,一同出到大門外。馬車還在門側停着,施大勇隔着車窗,又細細交待妹子幾句,施貝兒一一答應。她心裏怎麽想是另外一回事,這個“大哥”是她到這裏來以後對她最親的人,她既不願意也不應該讓他為她操心。
略過了一會兒,就見一個婆子走出來,問道:“施貝兒在哪兒!”施大勇忙答應一聲,掀開車簾讓妹子下車。那婆子向着施貝兒上下打量幾眼,方點一點頭,道:“即入了王府,不能再用本姓,以後就叫貝兒吧!小王爺說了,讓你到後菜園子種菜,這就随我進去吧!以後沒有小王爺允許,家裏人不得随意入府裏探望!”施大勇趕忙上前給那婆子打躬作揖,直道:“媽媽以後多照顧着點兒,她腦子不好使,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萬望媽媽多多擔待!”那婆子道:“看看再說吧!快進去,還有很多事等着做呢!”一邊說着,便當先而行。
施貝兒向着施大勇一望,施大勇低低囑咐一句:“貝兒,你要聽話,大哥不能再照顧你,你自己千萬保重!”說到最後,禁不住有些哽咽。趕忙忍住了,見那婆子已進了府門,忙催着施貝兒進去。
略過兩日,正趕上七夕佳節。乞巧市上人流如潮,車馬難行。
恰好這一天豔陽高照,外院的小厮內院的丫頭,都将衣服、被褥、書本等物搬到太陽下來暴曬一日。丫頭媳婦更做起了乞巧游戲。
到得晚上,丫頭們在各自院兒裏設下瓜果香案,望天禱告,乞求天上的織女星保佑自己越來越心靈手巧,當然更重要能賜給一段好的姻緣。幾個老風流的婆子媳婦也擺上幾樣乞巧果,湊在一個守夜的婆子小屋裏喝了幾锺酒,就有人提議打起牌來。
這其中有一個婆子,姓王,乃是小王爺殷烈的奶媽。既然打牌,自然有輸贏,不想王奶媽一晚上手氣不好,竟是将幾吊錢輸了個精光!她又沒什麽牌品,難免嘴裏罵罵咧咧不幹淨。領頭的婆子是王府大總管呂福家的弟媳婦,生怕吵鬧起來傳到主子耳朵裏不好,眼見将近三更,就要散了牌局。王奶媽不依不饒,呂家的好說歹說跟另一個贏錢的媳婦湊了半吊錢倒貼給了王奶媽,這才作罷。
幾個人別過守夜的婆子一同出來。呂家的跟那媳婦都對王奶媽起了鄙視之心,兩個人相約着一溜煙地走了個沒影兒。王奶媽家原是在王府後門附近,只好嘟嘟囔囔一個人穿過後花園,徑往王府後門方向行走。
此時一彎月牙已經西斜,花園裏幽幽暗暗影影幢幢。一陣風吹過,樹影搖曳,樹葉震響,恰似伥鬼作祟,群魔亂舞。王奶媽一路行來,難免心裏暗暗發怵,一路走一路嘴裏不停念起了“阿彌陀佛”。
正心裏“嗵嗵”打鼓,忽見前邊隐約站着一個人影,正微微仰頭向上觀望。王奶媽順着他所望之處看去,只見隔着一堵院牆,露出一座小閣樓,樓上一處窗戶尚亮着燈光,想是裏邊的人尚未歇息。
王奶媽壯起膽子開口喝問道:“是誰在那兒站着?”那人正瞅着樓上燈光呆呆出神,猛聽得有人喝問,便要回頭來看,卻又硬生生地忍住,忽的縱身一躍,隐入了暗影之中。
王奶媽只不過眨了個眼,突然不見了那人影子,只吓得魂飛魄散,一句“有鬼呀”沖口而出。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陰森森地道:“不許叫!我正是鬼呢,小心勾了你的魂兒去!你好大的膽子,看着大奶奶溫和,連她面前也敢吵鬧,再要如此放肆,必不饒你!”王奶媽猛不丁想起那座小樓原是從前的小王爺殷雄生前專為迎娶大奶奶綠珠時所造,那亮着燈的屋子,正便是大奶奶綠珠的卧房。
原來殷雄當日特在靠着後花園的地方建造一座小樓讓愛妻居住,使綠珠每日一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滿園姹紫嫣紅,鳥語花香。也是一番愛妻之意!
王奶媽恍惚覺得那黑影高矮胖瘦正便與殷雄一模一樣,愈吓得屁滾尿流,雙膝一軟,“噗通”跪翻在地上,不住以頭碰地,一疊連聲地讨饒道:“小王爺饒命!小王爺饒命!奴才該死!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從今兒起必定好好伺候大奶奶,再不敢有絲毫怠慢,只求小王爺饒了老奴才這一回!”
只把個頭都磕破了,再也聽不見身後有絲毫動靜。王奶媽已是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壯起膽子向身後斜眼一瞅,只見暗影幢幢,哪裏還有那人身影?
王奶媽連滾帶爬向前就逃,一邊逃一邊遏制不住地叫嚷出來:“救命啊!有鬼呀!小王爺顯靈啦!”
四 無端遭奴役 為情守夜雨(2)
此時大奶奶綠珠尚未入睡,七夕之夜,設香案祭過亡夫,回思殷雄在日百般恩愛,不由得戚然淚下。遂命丫頭們先去休息,自己鋪開宣紙,提筆撰詩一首,曰:
蘭夜聽鵲橋,橋上喜成雙,
離久終相聚,聚短情尤長。
也曾執手盟,也曾倚門望,
盟誓猶在耳,望門空斷腸。
銀河渡有期,天人恨無央,
唯求鶴駕早,容妾見妾郎。
寫罷,擲筆于桌上。正瞅着詩句怔怔落淚,猛聽得窗下有人大呼小叫,綠珠吃了一驚,起身推開窗戶向着後花園中望去。
月光下只見園中花木掩映,暗影交疊,一個身影跌跌爬爬掙命一樣向着花園後門處逃去,一邊逃一邊不住嘶聲尖叫。
綠珠仔細一聽,隐約像是“有鬼呀!小王爺顯靈啦!”這樣一句話,綠珠禁不住渾身顫抖,雙手合什對着茫茫夜空禱告道:“夫君!夫君!你若真的有靈,為何不來見妻一面?”一邊說着,更是淚落如雨!
外邊丫頭聽見聲響,推門進來道:“奶奶怎麽又傷心起來了?”解勸了幾句,扶她上床睡下,轉頭要吹滅蠟燭,綠珠道:“讓它點着吧!”丫頭應了一聲,也就退了出去。
綠珠了無睡意,斜躺在床上怔怔瞅着燭光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而一陣風穿窗而入,只吹得燭光亂搖亂晃。綠珠複起身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只見花園裏樹影飄搖,風聲急響,好像要下雨的樣子。
綠珠正要關上窗戶,忽然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像是有人盯着她看一樣。低眼向樓下一望,果然像是立着一個人影。綠珠吃了一驚,急忙将窗戶關上,手撫胸口良久方定一定神,順着窗縫向下望去。此時月亮已經隐沒,熙微星光之下,果然有個黑影定定挺立在正對樓下的花園地上,正仰着頭向樓上觀望。
綠珠一顆心“卟嗵”亂跳,忙将窗戶栓牢,一口氣吹滅了蠟燭,複上床休息。但一時哪裏能夠睡得着,耳聽窗外風聲漸響,再過一陣,竟爾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綠珠重新起身,摸黑就到窗前,再順窗縫向下看去,只見那黑影兀自挺立在風雨中一動不動。綠珠心想或許只是一截樹樁什麽的,便勉強丢開一邊,複又上床安歇。
在床上輾轉良久,終于朦胧睡熟。忽而一驚清醒,晨曦映得窗紙發白,天已快亮了,雨聲倒像是愈發大起來。綠珠心神不定,又從床上下來,再往窗前就着窗縫向下一望,不由得渾身顫抖。
只見小樓之下,花園之中,實實在在站着一個人影。身姿挺拔,一身青衣早已淋得透濕,卻微仰着頭定定伫立在風雨中昂然不動,宛如一尊木像石雕!
綠珠回過身來,慢慢靠在窗上,眼中瞬時間溢滿淚水。好一會兒,方用袖子将臉上随意一抹,先将窗戶推開一條縫,又從房中找到一把油紙傘,這才輕輕開門出去。丫頭們都在旁邊小屋裏睡得正香,四周除了淅瀝雨聲,其他一絲聲息也無。
綠珠輕手輕腳下了樓梯,見門廊上靠着一把黑傘,也順手拿了,将黑傘夾在胳肢下,一手拎着裙子,另一手打着油傘,轉過小樓,順樓道走向後門。
原來殷雄生前在樓側院牆之上開了一個門洞,以使愛妻進出花園方便。綠珠走到門口,用手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那人所站之地隔門不遠,也不過略等了一等,就聽見從門後也傳來兩聲敲擊聲。綠珠顫聲道:“我早說了叫你不要在院兒裏守着,怎麽今兒又來了?這麽大的雨,就這麽一直在下邊站着,凍涼着了可怎麽好?”就聽門後一個渾厚的男聲道:“小人……在前兒送進來的花瓶裏放了一張紙條,不知……奶奶看見沒有?”綠珠道:“什麽紙條?我沒看到,花瓶裏什麽都沒有!”那人似乎長長舒了口氣,停了一停又道:“沒看到就好!小人一時糊塗,寫了幾句胡言亂語,小人……身份低賤,原不該……有非分之想!”
綠珠禁不住流下淚來,道:“你不要這樣說,我從來沒有當你下人待過!”那人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小人什麽也不求,只要偶爾能夠遠遠地見奶奶一面,知道奶奶身體康泰,也就心滿意足!”說得綠珠愈發哭起來。停了一停,方道:“你寫了什麽字,可要不要緊?”那人道:“也沒什麽!奶奶放心,不過是抄了一首前人的詩句在上邊,就落到其他人手裏,也不妨事!小人知道奶奶喜歡詩詞文章,可惜小人自己又不會寫!”綠珠幽幽一嘆,道:“會不會寫詩有什麽要緊,那些都不過是我們女人家的閑極無聊自找解悶罷了,你們男人在外邊多少大事要做,哪能顧得寫這個!”
那人輕嘆一聲,又道:“那……小人走了,奶奶快進去吧,別驚醒了丫頭們!”綠珠忙道:“你等等!”那人道:“奶奶還有什麽吩咐?”綠珠道:“你把這把傘拿去用吧!淋了一夜,別涼着了!”一邊說着,輕輕撥開門闩,将傘從門縫中遞出去。那人接在手中,輕聲道:“那我走了,奶奶快拴好門進去吧!奶奶身體弱,又沒個人在身邊照料,一定要自己時時保重!小人……!小王爺……臨走唯一放心不下就是奶奶,一再囑咐小人好生照看,奶奶凡事要放寬心一點兒,倘若奶奶有個閃失,不說我……!就小王爺在天之靈,也難安心!”綠珠忍不住又哭出來,道:“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你不要只是記挂我,我這……不祥之人,也不值得你記挂!”那人忙道:“奶奶千萬不要這樣想,什麽祥不祥的,都不過是一起子小人妒嫉誣蔑之言罷了!奶奶天仙一樣的人物,小人就是跟奶奶說句話,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綠珠愈發哽咽不住,道:“你……以後不要再進院兒裏來了,再被人撞見,就不好了,橫豎……我慢慢熬着就是了!你自己……年紀也不小了,正經……也該成個家了!”那人不語,良久方道:“……奶奶放心!小人此生絕無娶親之想,只要遠遠地……守着奶奶,等到奶奶去跟小王爺相會之日,小人也便追随前往去向小王爺複命!”
綠珠泣道:“你何苦如此,叫我……?”那人道:“奶奶快進去歇着吧,小人走了!”綠珠忙要推開院門,又忍住,靠在門上流了好一陣的淚,方将門闩拴好,用手抹了抹了臉,複輕手輕腳返身上樓。
豈知王奶媽一番大叫大嚷,已驚動得整個王府都轟動起來。又有一個守夜的婆子也說今年開春的時候,也曾在花園裏看見過一個人影,深更半夜地守在大奶奶綠珠的樓下,被風一吹就沒了。當時大奶奶正病着,那婆子猜想必是撞見了小王爺的鬼魂,所以不敢聲張,回到家裏,倒一連燒了半個月的高香超度小王爺。
于是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神,仿佛人人都是親眼所見!都說小王爺對大奶奶一片深情,英靈不散,所以夜夜在樓下守着大奶奶。于是贊嘆不絕,更對大奶奶綠珠起了敬畏之意。
這話傳到王妃耳裏,難免傷心一回,親自在後花園擺上香案,一連數晚帶着綠珠一同焚香禱告,願小王爺殷雄英靈早入輪回,再享富貴。一邊又暗命大管家增加巡夜的奴才數量,多加巡邏,以防其他。
殷烈聽說,先去向管家查問此事,得知王妃已有安排,遂命衆奴才們加緊巡夜,不得偷懶。之後方去兄長靈前上香,祈禱長兄倘若真有靈驗,就來見他一面,以解思兄之苦。
再說那王奶媽,原有一個大女兒,本是自小就在從前的小王爺殷雄身邊伺候的,因性情溫順,又生得頗有幾分美貌,一直很得殷雄喜愛。王奶媽本來以為他家的女兒日後鐵定是小王爺跟前姨奶奶身份,已先有幾分耀武揚威的。不想殷雄竟是天下少有最專情的一個男人,因自小對綠珠情根深種,只要能娶綠珠為妻,就已心滿意足,竟是從來不生納妾之念。跟綠珠成親不久,就将王奶媽的這個大女兒配給了一個姓錢的管家。雖然那錢管家在府裏頗有根基,很能配得起他王家的女兒,但一場“皇親國戚”的美夢轉眼成空,王奶媽只說定是綠珠容不下他家女兒,因之心裏深恨綠珠。只是畢竟綠珠是主子,加上小王爺殷雄又對綠珠千依百順,容不得任何人稍有忤逆,王奶媽恨在心裏,卻一絲不敢表露。直到殷雄戰死,剩下綠珠一個孤寡,人人都說她是個“掃把星”,小王爺殷雄生生是被她克死的,在府裏的地位因此一落千丈。本來捧着圍着她轉的一群媳婦丫頭,都轉過頭去奉承王妃和現在的小王爺殷烈去了。如王奶媽一般幾個刁惡奴才,更不将大奶奶放在眼裏,甚而漸漸欺上身來。上一次為了打破花瓶之事,王奶媽就借機跑進院兒裏,當着綠珠的面将她在綠珠身邊服侍的一個小女兒打罵一頓。
不想這一日竟在花園裏碰上“小王爺”顯靈,王奶媽心懷鬼胎,只吓得一回家就病倒在床上,一連數日高燒不退,滿口胡言。待到病愈,已是半月以後。此後逢人就說千萬不能慢待了大奶奶,小王爺親口所言,誰敢對大奶奶不住,必遭報應!她自己從此更是在綠珠面前畢恭畢敬,再不敢有絲毫沖撞。
五 弱質陷絕地 傲氣難續存(1)
原來在王府大廚房後邊,圈着一大片空地,乃是先前的小王爺殷雄在日,特将附近的一片地基買下,以備日後兄弟殷烈長成時擴建房屋所用。不想西方戰事爆發,殷雄随父出征,竟爾戰死沙場,這事也就擱了下來。直到殷烈從邊關回來之後,覺着這片地荒着可惜,然再建房屋也只是閑着不用,又跟後花園之間隔着廚房連通不上,于是命人先将之改成菜園子,此後大廚房一應菜蔬,都由菜園子直接供應。一則新鮮,二則也能省下一筆費用。後來洗硯進府,殷烈知他家裏生計艱難,又将菜園子交到他老娘手裏管理。
洗硯純良溫順,他老娘也是厚道樸拙之人。因心懷感恩之意,每日勤勤懇懇,将菜園子打理得旺旺盛盛,四季都有新鮮菜蔬供應。
那王奶媽原是一個偏貪小便宜之人,自從有了這個菜園,她每晚回家之前,必溜過來偷偷摘一把菜帶回家裏吃。吳家的心裏雖不願意,但明知她是小王爺的奶媽,也不敢不讓她摘。
卻說這日晚間,王奶媽先溜進廚房尋摸到兩個饅頭,跟廚房管事的媳婦高家的互相笑罵了兩句,也就繞到廚房後邊。剛走近一圈半人高的籬笆牆圍着的菜園子,就聽見裏邊傳出調笑之聲,說道:“妹子倘若從了我,我情願休了我家裏那個不下蛋的黃臉婆,讓妹子做我的正牌夫人!”
王奶媽一擡頭,頓時一股怒氣從心底裏“騰”地直冒上來。只見園裏一個三十餘歲的男人,正跟一個種菜的丫頭糾纏不清。那丫頭手上拿着一把小鏟,正蹲在地上栽種菜苗,任憑那男人胡言調戲,只是埋頭不理。那男人倒愈發地沒得形景起來,一邊叫着“好妹妹親妹妹”,一邊彎腰伸手去摸那丫頭手背。那丫頭忽的翻過小鏟,照着他手上就是一砸。
那男人被砸得“哎喲”一叫,禁不住惱羞成怒,正要借機發作,王奶媽三步兩步趕過來,一把推開籬笆門,尖聲叫道:“姑爺,你不在前邊看着小子們做事,跑到菜園子來幹什麽?”
那男人回頭一見是王奶媽,頓時滿面羞慚,唯唯諾諾兩聲,趕緊就溜了。
原來這男人正是王奶媽的大女婿錢璜。那錢璜原是一個無賴子弟,仗着其母錢嬷嬷乃是從前的小王爺殷雄的奶娘,又是王妃身邊一等心腹,在王府中極有權勢,他也就跟着耀武揚威,真當自己是個主子。加之生性貪淫好色,府內丫頭媳婦,多有被他威逼哄騙上手的。
偶有一日,錢璜一時無事,溜進廚房跟幾個做飯打雜的媳婦有一句沒一句的胡調。聽一個媳婦子說起後院子種菜的丫頭生得十分美貌,他便心中起意,偷偷溜進後菜園察看,一看之下,頓時驚為天人!
原來與他有過交接的婦人,都是容貌平庸之輩,略有幾分姿色的,一則看他不上,二則還有上面的老爺少爺在,他也不敢太過放肆。此時見一個種菜的丫頭生得如此美貌,當真是想不到的好事情,這一日便趁着吳家的不在跟前,忍不住闖進菜園調戲。
王奶媽早就聽說他家的大女婿跟府裏幾個媳婦子勾勾搭搭,這原不是什麽光彩事,況且她閨女嫁給錢璜多年,一直沒有生育,在家裏很沒地位,時常被丈夫婆婆打罵。她雖是小王爺的奶娘,畢竟不如錢家在府裏勢大,也只好念着“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任事憋在心裏不理不問。
不想今日親眼撞見女婿跟一個下作的種菜丫頭拉拉扯扯,怎還能叫她忍得下去?她向來眼高手低,從來連正眼也沒瞧過新來的這個種菜丫頭一眼。此時細細一瞅,見那丫頭果然很有幾分姿色,更是遏制不住,便上前一步,指着那丫頭“騷貨!賤人!狐貍精!”地一通亂罵。
那丫頭被罵得莫名其妙,剛開口問了一聲,王奶媽趕上前來,照準她臉就是一個嘴巴子。不等那丫頭還手,又雙手揪住她頭發,順勢一把扯翻在地。那丫頭身材嬌小,在地上亂踢亂掙,卻翻不起身,被王奶媽按緊在地上好一通毒打。
她兩個打罵吵鬧,驚動了廚房裏幹活的媳婦婆子紛紛趕過來看。但一則王奶媽一向跋扈,二則被打的又是一個不相幹的種菜丫頭,便都站在一邊指指點點看熱鬧,竟沒有一個上來勸架的。
直到吳家的聞訊從外邊趕回來,方好說歹說将王奶媽勸開,那丫頭已被打得滿臉青紫,頭發也被拽下一縷。王奶媽兀自不肯罷休,又指着丫頭亂罵幾句,才被其他媳婦子勸着走了。
這丫頭正是被小王爺殷烈強買入府裏為奴的施家小女兒貝兒。
自入得王府,吳家的本是無知貧婦,又一心向着小王爺,得知貝兒乃是因忤逆小王爺獲罪,便也對她十分地看不上,雖未加意折磨,卻也沒有好臉色給她。貝兒每天埋頭做事,身上疲累,心裏反覺安靜。偶爾有人走進菜園,她也不跟人說一句話。吳家的見她這樣,又不忍心,漸漸地倒對她和氣了一些。
不想今日先被一個潑皮無賴糾纏半日,又被一個惡婆娘謾罵毆打,一身傷勢倒在其次,這番羞辱卻當真是難吞難咽!一時滿腹委屈,一腔仇恨,卻咬緊牙關一滴眼淚也不流。等到了晚上,獨自一個人躺在菜園子裏搭起的一個低矮窩棚裏,卻忍不住流了一夜眼淚。
原來自貝兒進來菜園種菜,一直也沒人替她安排住宿。吳家的又管不了府裏其他事,況且她每天晚上都要出府回家照料自己的男人,只得留貝兒一個人在菜園子裏搭起的一個低矮窩棚中安歇。貝兒畢竟是個年輕的姑娘家,那窩棚柴門松動,四面透風,每晚戰戰兢兢,睡不安穩。今日又無端遭受如此羞辱,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貝兒一顆心也是冰冰涼涼。明知此仇難報,唯将造成這一切的元兇——那個強橫霸道的小王爺恨進了骨裏!
不想那小王爺殷烈,自将貝兒罰到菜園子受苦,沒過幾日,也就将這事丢在了腦後。幸好吳家的見貝兒苦受折磨,心裏又不忍,反對她比之從前好了很多。眼瞅着過了中秋,天兒一日冷過一日,也沒見有人來給貝兒添件衣服,她便從家裏拿了兩件破舊棉褂來給貝兒替換,又給她床上加了一床舊棉褥。
卻有一日,洗硯等小王爺出門去了,一時閑在屋裏無聊,便收拾了幾樣點心,吩咐其餘奴才好生收拾屋子,自己出了書房,沿路去到後菜園子看他老娘。
一路穿門過戶,重重疊疊。偶爾遇到幾個奴才,皆知他是小王爺身邊最得寵的一個,都滿臉堆笑跟他打招呼。王府占地極闊,一連穿過幾道門戶,從廚房旁邊繞過去,才算到了菜園子。
剛走近籬笆牆,就聽見一陣吵罵聲傳來,隔着籬笆向裏一望,只見一個婆子正指着一個蹲在地上的丫頭“騷貨賤貨”的亂罵。那丫頭卻只管低着頭蹲在地上扯草,對那婆子的污言穢語恍若未聞。
洗硯早一眼認出這婆子正是小王爺的奶媽,素知這婆子一向看他不上,本想轉身回去,又怕自己的親娘也受了這惡婆子的欺負。暗想自己也得小王爺百般寵愛,何苦怕了這個惡婆娘?便又站住了腳。耳聽王奶媽罵得難聽,不覺心中有氣,便推開柴門一步跨了進去。
原來王奶媽自将貝兒一番毒打,心裏仍不解恨,之後隔三岔五就來菜園子鬧一場。今兒一早,聽說她家的大閨女昨兒又被女婿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