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退出
方婷宜從來沒有想過,除了李恩秀,她還會在第二個人面前有一種壓迫的感覺。
是壓迫。
但還不至于吃不消。
她在一次次進攻之中去看對方的身影,是她所認識的百草,卻又不完全是。
若白說,她該好好看看百草的元武道。
百草的元武道是什麽樣的?
剛強,不屈,處處迸發着旺盛的生命力,就和她的人一樣。若白欣賞的,大概就是這樣百折不撓的勇氣和決心,挑戰的意志和品格,無所畏懼的理想和信念。
這些東西,方婷宜有,但是絕不是在賽場上。
如果說百草的元武道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一株勁韌的小草,既有野性也茂盛勃發,那麽她方婷宜的元武道就像是藝術品,一件值得被陳列在的博物館剔透的櫥窗中展示的藝術品,精美的同時也十分脆弱,需要人小心翼翼地去對待,否則,只是散碎了一地的材料。
若白的一些話不斷在她耳邊響起。
方婷宜有些心煩意亂地回防着百草的攻擊。
明知道比賽要專心,不能夠開小差。
但她還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百草全部的動作。
只是晃神間,略去了某些過程。
百草的腳忽然就到了她眼前,或者,剛剛躲過百草的攻擊,不到一秒的時間,對方又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了新一輪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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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受到一擊進攻之後,方婷宜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去看積分表,十四比十五。
而計時器的時間也在顯示着倒數,三、二、一,全部歸零。
她輸了。
她愣愣地盯着賽場的地板,耳邊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
心裏腦海裏,都是失敗的事實。
她去看白色人牆之前的若白,他還是端坐在長凳上,雙手撐膝,表情淡漠得如同他身上的黑色道服,辨不清喜怒。
百草鞠躬行禮之後,先是有些猶豫躊躇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才邁步走到若白身邊。
若白站起身來,拍着她的肩膀說了一句什麽話,然後眼睛往婷宜這邊掃過來。
她本能地撇開頭去。
比賽結束,基地內不明前因後果的隊員們正津津樂道談論着什麽,幾個和婷宜熟識的人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怎麽出聲安慰。
倒是一幫媒體記者,呼啦啦一圈圍了上來,所有的閃光燈和鎂光燈直逼婷宜的眼睛。
“婷宜你以一分的差距惜敗于戚百草,這是否是實力的體現?你承認你的實力不如百草嗎?”
“你一開始領先了那麽多分,後來逐漸被追上甚至是反超,是不是你妄自尊大、驕傲自滿的緣故?”
“方小姐,一直以來你都是岸陽人心中的女神,此刻輸給百草,請問你有什麽感想?”
“月光女神輸給名不見經傳的武壇新秀,是你實力退步了還是對方能力突出?”
“婷宜小姐……”
方婷宜看着眼前一張張陌生而咄咄逼人的臉孔,他們身後的照相機和攝像機恨不得拍下她所有的表情變化,遞上來的話筒幾乎已經到了她的嘴邊。
婷宜不是沒有輸過。
誰還沒有輸的時候。
婷宜也不是沒有在失敗之後遇到過難纏的記者。
國際賽事的記者,嘴巴都是出了名的刁鑽,再難堪難忍的情況她都遇到過。
她會用最優雅的笑容面對鏡頭,可實際上,她恨不得立馬轉身走人。
她會用最優雅的語言面對話筒,可實際上,她恨不得冷言冷語甩臉色給這些人看。
她會用最優雅的姿态面對媒體,可實際上,她恨不得撂挑子不幹、直接将這些人轟出她的視線範圍之內。
她為什麽要忍呢?
方婷宜這樣問自己。
家教和禮儀告訴她要矜貴、要自持,無時無刻都要保持完美的儀态和體态。她希望展現給公衆的,是她最好的狀态。
然而在這同時,她也覺得虛僞。
說着一些謙卑而懂禮的話,她覺得虛僞;嘴角永遠都是最标準的弧度,她覺得虛僞。
若白,如果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
你告訴我,元武道應該是最原始和最純粹的,适合它的人應該是努力拼搏和全身心投入的。
你告訴我,只有熱愛才能取得成功。
我看清了百草眼裏的夢想,那是一種想要站得更高更遠的野心和欲望。
既然是這樣——
“我輸了,輸了就是輸了。不是強者必勝,而是勝者必強。”
“岸陽出現了能夠贏過我的選手,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和驕傲的事嗎?”
“我沒能取得更好的成績,相信百草會取得。”
“趁着各位記者朋友都在,我想宣布一件事情……”
“方婷宜,從今之後,将退出元武道。”
“最後還是要說一句,謝謝大家來看比賽。”
說完方婷宜撥開人群,頭也不回地往外邊走去,到了門口的時候,她轉過頭,動了動嘴唇,這麽多人當中只有若白一個人知道她說了什麽。
她在說,“如你所願。”
場地內衆人在震驚之後,是一片嘩然聲。
沈檸走上前來招待記者,說着最官方的解釋。
“若白師兄……”百草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信任的人,“婷宜前輩,是因為比賽輸了,所以不高興了嗎?我要不要給她道個……”
若白打斷她的話,“不關你的事。”他見到初原往這邊走來,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若白走出了訓練場。
方婷宜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昳麗的容顏和如雪的道服引得路人紛紛回頭打量。
她突然想起這些年打的所有比賽,有不費吹灰之力的,也有異常艱難的。當她一次又一次刷新着她的戰績,漸漸地,出現了“月光女神”這樣的稱號。
沒有女生是不願意被人稱贊的,方婷宜也不能免俗。
月亮高雅,月光皎潔,月色夢幻。
方婷宜開始得意于衆人眼裏的驚豔和驚羨。
別人眼裏的崇拜和嫉妒,讓她很是滿足。
若白說對了,她的确是勢利,她享受着衆星捧月的目光。或者再換一個詞,是虛榮,她想要成為最亮麗的焦點。
人氣也是一種毒,每天都想要獲得更多的鮮花和掌聲,慢慢地,就會被公衆推着走,而那些人,同時也會為了十分細枝末節的事情而抛棄你。
各種溢美之詞,讓她漸漸地,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女神。
可是方婷宜知道,她本應該知道的,她從來就是個平凡人。
腰上突然一緊,幾乎是同時,摩擦的噪音震動着她的耳膜,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被人往後一帶,跌入了一個寬厚的胸膛。
“沒長眼睛啊!”停下的黑色轎車裏,一個中年男子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叫罵。
“不好意思。”頭頂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年紀輕輕會不會走路啊!長着兩只眼睛做擺設用的?管好你的女朋友,找死也別沒找上我,真是晦氣……”男人罵罵咧咧啓動車輛,轎車絕塵而去。
方婷宜這才注意到周圍的環境,她此刻正站在馬路中間、十字路中,四周是川流不息的車輛。
“你放開!你放開我……”婷宜踉跄地被人拽着走,“若白……顧若白你放開我!”她一把掙脫開對方的手,站在路邊抿着嘴不說話。
“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若白沉着聲音,“過馬路為什麽不看車?”他喘着氣,背上布上一層薄汗,手心裏一片冰涼。
因為不放心婷宜,所以一直跟在她身後,紅燈亮了她卻還邁步往前走,當時他的心髒一陣抽搐,全身所有血液都回流,那種害怕的感覺放大到無比劇烈。
“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什麽?”
“你不是應該高興嗎?”婷宜看着他,“我退出了元武道,再也不會在你跟前礙眼了。你的判斷沒有錯,我輸給了她,我不如她。”
“婷宜。”
少女紅着眼眶,眼睛裏泛着一層水花,仿佛下一秒,眼淚就會奪眶而出,“我問你,記者是你找來的嗎?”
若白下意識伸手想去觸碰她的眼角卻被她偏頭躲開。
“回答我,記者是你找來的嗎?”
“你現在心裏想的是這個嗎?”
婷宜咬着下唇,眼淚終于不争氣地留下來,“那你覺得我該想什麽?”
若白拿指腹輕輕幫她拭淚,解釋說:“那些記者本來就是今天要采訪基地的一些事情,只是剛好趕上你和百草的比賽,忘了攔住他們,我很抱歉。”
方婷宜盯着他的眼睛,如墨漆黑的顏色裏沒有絲毫掩飾的神情。
好。
他沒說謊。
“……其實也不用攔了,就讓他們大肆報道好了,反正以我的身份,誰也不敢寫出一些負面的報道,而且檸姐最擅長做公關危機……”
若白看着她有些苦澀的笑容,心中不忍,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她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特別可笑,也特別狼狽,特別丢人?”
“沒有。”
“沒有嗎?”婷宜兩手一抹眼淚,收起了諷笑,“行了,我的笑話你看夠了,你走吧,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我沒有看你的笑話。”若白說道:“這不是你的笑話,沒有人覺得這是你的笑話,婷宜,別這麽敏感。”
我沒有看你的笑話。
他沒有看她的笑話。
方婷宜有些心酸地想,為什麽每次在她最狼狽的總有他?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他總能夠在第一時間出現她的身邊。
小學的舞蹈表演賽上,她中途摔倒了,出了大糗,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在大街上的公共長椅上,卻被放學回松柏的他半路撿到。
仗着自己會幾分功夫,打了父親朋友的女兒,被要求當衆道歉的時候,她不肯,跑出了宴會廳,徑直往松柏方向去,可是一進門就撞在他的身上。
因為貪玩任性不肯好好練功夫,被外公指揮着一群師姐們把她打在墊子上起都起不來,哥哥都沒有上前的意思,就只有他拿了毛巾上前給她擦汗。
非纏着初原哥哥一起去菜市場裏采辦食材,卻什麽都不認識,被巧遇的同學當衆嘲笑,也是他出現在身邊,拉着她的手,逛遍了一個又一個攤位,耐心地一一給她介紹。
可是現在——
讓她這樣狼狽的人是他。
為什麽會是他?
眼前的人,從頭到腳的黑色,卻并不讓人覺得他深沉,反而有股清淡的冷峻彌漫開來。方婷宜突然想起幾個月前的久別重逢,在松柏的高牆下,他身形修長,身姿挺拔,只是站在那裏,什麽也不做,就足以讓方婷宜自然而然地溫柔了嘴角。
只是不同的是,當初他的眉眼裏似藏着濃厚淩冽的冰雪,而如今,雖然依舊清清淡淡,可明顯的,冰雪盡數消融。
他的病好了。
卻讓她這麽難受。
方婷宜的雙手死死抓住身上道服的衣擺,忽然間,踮起腳尖,同時,雙只手環上他的脖子,準确無誤地貼上了他的嘴唇。
她吻他。
他的氣息暈染在她的呼吸裏,唇齒相交間,除了彼此的唾液相互融合,還有她怎麽都止不住的眼淚。
方婷宜是其實明白的。
明白這場比賽的意義。
她明白,她當然明白。
若白想傳達給她的這一層意思。
在不知不覺當中,她早就失了對元武道的平常心,她拿它當做是炫耀的資本,她是想要每一次獲勝,讓任何人都無法再忽視她的存在。
他不想讓她被元武道捆綁住手腳,他不想讓她活在別人的評頭論足裏,他不想讓她帶着精致的面具去生活。
他在為她好,他在替她考慮,他在替她着想。
他希望她能夠做回最真實的自己,他希望我可以生活得簡單和純粹,他希望她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可以毫無顧慮地表現自己的喜怒哀樂。
若白,我明白的,這些我都明白。
可是若白,是你不明白——
方婷宜沒了元武道,她也許什麽都不是了。
路邊斑駁的樹蔭中,一黑一白兩道身影親密熱吻。
方婷宜咬着他的下唇,很用力,很用力。
直到有血腥味彌漫在兩人的唇腔裏,她依然沒有停止。
而若白,自始至終都在配合她。
眼淚,鮮血,還有糾纏的唇舌。
方婷宜有些難過地想,人們需要的是“月光女神”,可是沒了元武道,她還會被誰需要?
除了家人以外,她不會被需要了。
哪怕是你,你也不會需要這樣的方婷宜,因為你已經有了戚百草,她很強大,強大到可以超越我,她可以承載着你全部的驕傲和寄托。
方婷宜,你承認吧,你在嫉妒。
你在嫉妒戚百草。
因為像她那樣幹淨而純真的氣質,是她永遠都無法擁有的,也是她永遠都無法模仿的。
你不可能像她那樣付出全部的熱愛與信仰,你不可能想她那樣拼勁全部的汗水和韌性,你不可能像她那樣視元武道作為自己最大的追求。
這些你都不能做到。
可是你嫉妒她。
嫉妒她可以站在若白身邊。
嫉妒她可以和若白并肩作戰。
嫉妒她——她可以被若白需要。
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終于,方婷宜從若白的脖子上垂下了雙臂,腳後跟着地,同時,緊緊貼合的嘴唇也松開了。
他的嘴唇,被她咬破了肉,還殘留着血跡。
同樣的,她的舌根,也被他吻得發麻,口腔裏除了他清淡的氣息,還有濃濃的鐵鏽味。
也不知道是誰在宣洩情緒。
婷宜被這漫長的吻消耗完了氣力,大腦缺氧,眼前似是陣陣發黑。
“若白。”她開口叫着他的名字,“我、我有點累,想要先回家了。”說着,她也沒有勇氣去看他的反應,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開門關門幾乎是一氣呵成的事情。
若白站在原地,望着已經消失的綠色車影久久沒有動作。
如了他的願。
這下真的如了他的願。
他的私心得到滿足了,方婷宜不會再去碰元武道,她會離賽場遠遠的。
只是——
他舔着嘴唇上不止一處細細的咬傷。
挺疼的。
但,也沒有心裏難受得生疼。
顧若白,你果然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