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食言
方婷宜靜靜地等待着哥哥開口,對方的眼睛裏,像是一汪深潭,看不清潭底的顏色。
“咚咚咚。”敲門聲打破了病房裏的沉默,沈檸朗聲開口:“請進。”
來人是喻初原,一身白色大褂,胸前挂着聽診器,風度翩翩,俊朗無雙。比起元武道服,同樣是白色的大褂更顯得他冷靜自持,精英的模樣倒是比他賽場的樣子更顯成熟魅力。
“是初原來了啊。”
“琛姨。”初原笑着跟萬琛打招呼,又看向沙發那邊叫人:“方伯父,檸姐。”兩人均 “嗯”了一下,算是應聲。
“你來的正好,她正主動向我讨罰。”廷皓說道。
初原笑了笑:“她剛動完手術,怎麽樣都讓她先好好休息。”
“初原哥哥。”婷宜叫他。初原哥哥去了比賽現場,陪着她上了救護車,手術過程他也參與了。這些,她都聽說了。
她就知道,她的初原哥哥不是那麽狠心的人。
現在看他和哥哥的互動,這樣一目了然的和諧,任誰都能感受到。她的方法能夠奏效,受點懲罰,她并不覺得有什麽。
“這麽向着她,之前答應我的事,還作不作數了?”
“當然作數。”初原邊說邊走到床邊,去撩開婷宜的頭發,檢查着手術傷口,“你定就好,打她一頓,往死裏揍,或者罰她別的什麽,我都沒意見。你要是怕她不能執行,我來監督。”
婷宜算是聽出來,敢情這兩人是合起夥來要給她一個教訓。
“你監督?”方廷皓輕哼一聲,腦海裏響起過去的時光,嘴角帶笑:“算了吧,她一撒嬌你就放水,明裏暗裏護着她。指望你?那我更指望她自己。”
氣氛已經活躍開來,方婷宜沒了原先的惶恐,漸漸展露笑顏:“哥我說了,你想怎麽做,我全都聽你的。你要是實在不解氣,等我出院之後,我給你當牛做馬,保證讓你滿意。”
對于方廷皓來說,妹妹安然無事,已經是他最大的安慰,而這後面,又有母親的驚喜等着他,可以說,能夠得到這樣的結果,他應該別無所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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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确實怨恨婷宜的利用,也确實痛心婷宜的所為,總歸是要找個地方發洩出來。否則這樣一口氣憋在心裏,難保日後兄妹兩個吵架時再把往事翻出來。
方廷皓他必須要保證,這一篇,真的完完全全翻過去。
只有這樣,他們一家人,以及和這件事相關的人,才能夠往前走,開始新的生活。
他想,爸媽也是這麽想的。
他原本打算,有外公和爺爺打頭陣,這兩個老人那一關婷宜要是能過,那也差不多了。
有什麽能比親情這個武器更加強大?
她還小,這件事情雖然解開了那個死結,但是同樣的,也會讓婷宜産生一個誤區,将來再遇到什麽解決不了的困難,她還是會選擇利用大家對她的情感。
他必須要讓方婷宜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不能以犧牲自己為代價。
婷宜知道錯了,也僅僅是知錯而已。
只是這個時候的方廷皓沒有想到,在未來的日子裏,真正讓婷宜知錯改之的,另有其人。
“當牛做馬?”方廷皓念着這幾個字,嗤笑道:“算了吧,我能指望你幹什麽,給我端茶遞水還是給我洗衣做飯啊?你養尊處優慣了,五指不沾陽春水,你确定能做這些事?”
方婷宜被哥哥的話氣得有些臉紅,“端茶遞水我還不會?至于洗衣做飯,我學就是了,有什麽難的。”
方廷皓嘴角綻開一抹笑容,“這樣吧,你病養好之後每天能回賢武給師弟師妹們喂招,好好給他們敲敲警鐘。我也就不要求你一一指導、列出問題,你盡管出招,把他們打趴下,讓他們自己想去。”
婷宜一愣,本能地搖頭,“不行。”
少年原本還挺開心的臉一下子黑了下去,“剛才還說一切聽我,這麽快就反悔了。”
婷宜繼續搖頭,“不是的,其他什麽都可以,就這條不行。”
萬琛也有點驚訝地看着女兒。她醒過來三天了,婷宜也睡了三天才醒來。這些日子,她每天照顧着女兒,但同時,每天都活在故事中,聽了很多很多故事。她知道婷宜跟賢武的嫌隙,那是父親的執拗造成的,但是也不是不可化解。
雖然萬琛很清楚婷宜對松柏的感情,但是賢武,畢竟是父親一生的心血,也是她所珍視的地方。無論如何,她是希望婷宜能夠繼續穿着賢武的道服。
“你是不是覺得對賢武有所愧疚,你站在了和它對立的一面,成為了敵人,讓整個岸陽的人都看了笑話。婷宜,你相信媽媽,外公會原諒你的,而且賢武的弟子也是會接納你的。”
“媽,我知道的——”婷宜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是我一意孤行讓賢武難堪了,要不是我,冠軍還是賢武的。”
事情鬧得這麽大,整個岸陽都知道方婷宜背叛賢武,還攪和了決賽。元武道很講究尊師重道,就算要另投師門也必須得到原來師父和道館的首肯,比如戚百草,比如黎藍。但是她沖撞外公,公然穿着松柏的道服和賢武作對,早就傳遍了岸陽。
哪怕事出有因,她也覺得,沒有臉面再回賢武了,沒有臉說自己是賢武的弟子。
但這不是根本原因,最根本的是——
“我答應過若白的,我哪兒都不去,就待在松柏。”
方婷宜食過很多言,從小到大數都數不清。就近的來說,回韓國之前答應哥哥不去松柏,她食言了;在賢武的時候答應梅玲指導師妹們的元武道,她食言了。
方婷宜很任性,一意孤行做了那麽多不算數的事情,但惟此一件,她不想食言。
所以——
“媽,哥,真的很對不起。所以我說,我會去給外公賠罪,就算讓他罰跪,我也沒有怨言,因為原本,就是我對不起賢武。更何況,就算大家肯接納我,我也回不了了賢武了。”
萬琛嘆了一口氣,明白女兒的堅持,也就不多說了什麽了,“先好好養身體,其他的,等你出院之後再談。”
廷皓和初原對視了一眼,既然提到他們共同的兄弟,就沒什麽好說的,婷宜想怎麽做就怎麽去做。
“得。”沈檸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擡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師姐,姐夫,我基地事情一大堆,先走了。”說完,她看了一眼病床,“我就在賢武恭候方大小姐大駕了。”
“開車小心點,把高跟鞋換了。”萬琛叮囑道。
“知道了,師姐。”
沈檸出門的時候,聽見病房裏傳來初原徐徐的聲音,說着什麽注意事項。她心裏一陣輕松,最艱難的難關過去了,也不知道這些年輕人會有什麽後續的發展。
她可不看好初原,他和婷宜的相處模式,更加像是兄妹。
沈檸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迎面正好碰上俊朗的少年,“若白。”
“沈教練。”若白在她面前停下腳步。
沈檸眉毛一挑,重複着她的話,“沈教練?”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檸姐。”
“邀請函受到了嗎?”
若白點頭,今天一早,松柏就收到不少邀請函,參加由沈檸主持的全國元武道訓練基地。
“你的那份看過了嗎?”
“看了。”
沈檸笑笑,看着眼前這個高出她不少的少年。記憶中那樣陽光愛笑的人好像不複存在,轉而變成一棵在風雪中傲然挺立的松柏。這中間經歷了多少磨難,她不願去深想。但她會說,這一切都是值得,他辛辛苦苦守住的松柏,很快就擋不住他的天空了。
她親手寫下的所有邀請函都是一樣的,裝在信封裏讓助理發出去,不止岸陽,更加通往全國各地。但是唯獨若白的那一份,她在裏面加了別的東西。
“我原本也想跟您說這件事,那些東西,我……”
沈檸擡手打斷他的話,“我沈檸看人,從來沒有出錯過,我的手裏,有松柏這些年的比賽資料,你在裏面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我一清二楚。若白,你當得起那些。更何況,你真以為我有這麽大本事能夠弄來這些?這都是上頭決定的。”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上方。
那個信封裏,除了CTA和WTF的工作證、磁卡和聘任書,還有一封推薦信,執筆人是李雲岳。大概若白以為是她的功勞,不過也沒事,有些事,有些人,還得讓這幫孩子自己去認識。
是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若白就是這樣的。
每一年,在世界範圍內,有多少人被他們挖掘出來,橫空出世的元武道天才太多太多,可擁有絕世才華的教練實在太少太少,所以造成的結果就是,上好的璞玉被拙劣的工匠浪費了一塊又一塊。有的人,空有一身出色的本事,少的卻是端正的品格;有的人滿腹經驗,少的卻是專業的水準。
她雖然不知道李雲岳為什麽盯着中國,為什麽盯着岸陽,又是派了多少人才掌握到那些資料,但是當初拿到那封推薦信的時候,她也同樣有些訝然。
竹林清風,那個站在世界巅峰的人閉着眼平靜開口:“你很年輕,大家已經把你傳說成傳奇了,這是你的本事。可中國要想迎來黃金時代,光靠你一個人是不夠的。去看看那個孩子帶領的隊伍,你會找到一個好徒弟。”
松柏,真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賢武不如,昌海也不如。難怪婷宜心心念念,都是那裏。
“三年,我給你三年時間,你要不要跟着我,讓岸陽,甚至是中國,迎來元武道的新階段?”
“要。”
聽到滿意的回答,沈檸笑了,擡起頭拍着他的肩膀,“行了,那些東西好好收着,到時候準時來報道。”
“檸姐。”若白說道,“謝謝你願意給百草這個機會。”
沈檸臉上的笑容一僵,随即釋然:“沒什麽放不下的。婷宜都那麽勇敢,我難道還不如她嗎……對了,那丫頭已經醒過來了,一點問題都沒有,上去瞧瞧她吧。”說着,沈檸便和若白別過,蹬着高跟鞋出了醫院大門。
外面,天空碧澄澄,萬裏無雲。
她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深吸了幾口氣,撥出了一個電話。
“喂……曲向南,我們談談吧……關于光雅的事……好,墓園見。”
開車絕塵而去的沈檸并不知道,就在她走出醫院後,同樣的大門裏,和她剛才對話的少年也緩步出來。前後距離,其實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