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扶蘇看着自己的掌心的鮮血,一時完全沒有領會到發生了什麽事。
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從胸口迅速席卷全身,帶來一股難以形容的絕望氣息。
他就要死了。
扶蘇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完全無法接受。
聽說許多人死之前,都會閃過這一生的畫面,扶蘇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他怎麽能死呢?他殚精竭慮這麽多年,所期待的結果,可并不是客死他鄉!
他不能死……他還有沒有做完的事……還有人在等着他回鹹陽……
憤怒和不甘席卷了所有思緒,扶蘇的眼前閃過父皇威嚴的面孔、自家侍讀期待信任的目光……
他終究要辜負他們啊……
意識違背了他的意願,逐漸抽離了那具被刺穿的身軀。
疼痛也瞬間湮滅,可卻絲毫沒有終于解脫了的輕松。
※·※
扶蘇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考慮過生死的問題,他以為自己會死在皇帝的寶座上,在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安排好身後的繼承人後,在柔軟的龍床上別無牽挂地閉上眼睛。
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突然地死去,明明昨天他還在和蒙恬、王離等人讨論如何對付匈奴,今日就接到了父皇的遺诏,賜他自盡殉葬。
他也考慮過父皇的死,他以為父皇會有一天老死在鹹陽宮中,文武百官在殿外跪拜送行,天降大雨為之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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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沒想到父皇會死在東巡的路上,還給他下了一條嚴苛的遺诏。
“公子扶蘇,數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數上書,直言诽謗,日夜怨望不得罷歸為太子,無尺寸之功,愧為大秦太子……責其自盡殉葬……”
傳旨的小黃門尖細的聲音仿佛依稀回蕩在耳畔,扶蘇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但對方早有準備,傳旨的時候就只留下蒙恬和他兩人,連王離都被摒除在賬外。他和蒙恬将軍想要帶兵回鹹陽問個清楚,可就在他剛剛站起身之時,就被突如其來的利刃穿透了胸膛。
依稀間仿佛聽到了蒙恬的怒吼聲,扶蘇卻并不擔心後者的安危。
畢竟蒙恬手握北疆數十萬大軍,不管是誰繼承皇位,最初帝位未穩之時,都不能随意陣前換将。只是蒙家從此之後恐怕就會一蹶不振,運氣差的話,權傾朝野的蒙氏兄弟說不定就會成為歷史了。
反觀王離,因為表面上跟他扶蘇并不是太融洽,不管誰來繼承帝位,他都能得到重用。
而他的侍讀,卻一定保不住性命。
真是……不甘心啊……
其實究竟是誰來繼承帝位,扶蘇就算不知道真相,也多少能猜得出來。
胡亥随始皇東巡,作為随侍在側的唯一的兒子,在遺诏上動動手腳簡直太簡單不過了。可他完全沒想到胡亥當真如此大膽,不僅窺視帝位,還毫不手軟地把他斬于上郡。
他的侍讀從很多年前就提醒他提防胡亥,可他卻沒在意。
可讓胡亥這小子來坐這寶座,也不想想自己夠不夠資格……
扶蘇恍恍惚惚地想着,卻覺得自己當真可笑,在死後居然還想這些,就算他想得再通透,也沒有任何作用了。
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
可是為什麽他還在世間游蕩呢?明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扶蘇低頭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軀體,不遠處就是他那具已經被刺穿胸膛的屍體。以前都是透過銅鏡看模糊不清的自己,這還是頭一次以如此的視角去端詳自己。
即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而且,是永遠也睜不開眼睛的自己。
軍帳之內亂糟糟的一片,扶蘇站在那裏,就像是與世隔絕。
沒有人看得到他的存在。
人之将死,七魂先散,三魂再離。
他現在這種情況,是魂魄未散嗎?
難道是因為執念太過,才沒有遁入輪回?
憤怒漸漸如潮水般從腦海裏退卻,與之交換的是缭繞于心間的疑惑和牽挂。
扶蘇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看着王離主持大局,迅速地鎮壓了小範圍的騷亂,并沒有如所謂的始皇遺旨般賜蒙恬一死,而是不顧傳旨黃門的抗議,僅僅只是軟禁了蒙恬将軍,王離自己則接管了軍權。
不愧是自己侍讀看中的人呢。
扶蘇心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自己如同計劃一般,登基為皇,蒙氏兄弟雖然會如以往得到重用,但實際掌控的應該就是自家侍讀和王離了。一文一武,一定會帶領着大秦走向輝煌。
可這種臆想的前提是他還活着。
若時間可以倒流該有多好,那樣他就不會因為父皇傳旨而失了警惕之心,導致被人暗算了。
靈堂很快就搭建了起來,扶蘇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屍體被放進上好的楠木棺椁之中,卻沒有勇氣向前踏進一步。
他閉上雙目,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父皇,真的已經駕崩了嗎?
待他重新睜開雙眼時,身邊的景色霍然一變。
扶蘇環顧四周,發現他居然已經身處在鹹陽宮的暖閣之中。幾千裏在他睜眼間瞬息而過,扶蘇在這一刻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的現實。
平日堆滿了書簡的暖閣,今日卻人身鼎沸,丞相李斯滿頭大汗,正在竭盡所能地安撫着聒噪的群臣。
扶蘇知道假遺诏的事情,李斯肯定在其中充當很重要的角色,但事已至此,早就無法挽回,一時也懶得理會,徑自穿過了牆壁,直奔父皇的寝宮。
靈魂狀态對于他來說是個很神奇的體驗,他身随意動,可以穿牆而過,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沒有風拂過臉頰的感覺,也沒有感受到酷暑的炎熱,死去的人仿佛如同剝除了軀體的殼,與此同時也帶走了一些本屬于活人才會擁有的喜怒哀樂。
扶蘇越走越是緩慢,臉上的表情也越發淡然。
父皇的寝宮內外也有許多宮人,正更換着寝宮的擺設和物件,扶蘇掃了一眼,沒有看到自己想要見的人,便轉身離開了。
他在鹹陽宮四處游逛着,發現宮人們臉上表情更多的是輕松。始皇以法治國,在宮規上更是嚴厲。如今始皇駕崩,壓在宮人肩上的無形重擔就像是卸下去了一樣,甚至有些宮人都開始肆意偷懶起來。
但總的來說,除鹹陽宮四處挂着的招魂幡外,基本和往昔沒有什麽區別。自修建鹹陽宮的秦孝公以來,這裏已經迎來送走了六位秦國君主,就算日月變遷,對它也沒有影響。
扶蘇最終淩空站在鹹陽宮的正上方,低頭看着這座綿延起伏的宮殿,在夕陽的映照下慢慢變得血紅,再到完全變暗。
直到最後一縷太陽光消失在地平線,整個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而不遠處鹹陽城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逐漸亮了起來,鹹陽宮也點亮了各處的宮燈,一派燈火輝煌。
扶蘇感到自己的靈魂之力在緩慢地變得稀薄,知道他滞留人間的時間并不久了。
他放棄了去找尋胡亥的念頭,因為他知道憑他現在這樣的情況,就算找到了胡亥也做不了什麽。
恨意?他覺得父皇若是死後有靈,恐怕會第一個找胡亥算賬。
扶蘇最後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鹹陽宮,毫不留戀地朝高泉宮而去。
※·※
沒有,這裏也沒有……
偏殿裏也沒有……
本來已經平心靜氣的扶蘇慢慢變得重新焦慮起來,心浮氣躁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高泉宮都游走了一遍。
整個高泉宮陰陰森森的,只有孤零零的幾盞油燈亮着,都是宮內服侍他的老人。很多年輕的宮人都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走掉的,還是被抓走的。
高泉宮并不大,他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卻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究竟在哪裏呢……
扶蘇心急如焚,才知道自己最挂心不下的,并不是大秦帝國,也并不是那些所謂的家人,而是一直陪他度過十多年的侍讀。
想要成為皇帝,是因為他自認是諸公子中最有資格也最有能力的,自然當仁不讓。可是他卻并不是對權勢有所追求,都是像下棋一樣,對方下一子,而不得不應一子。
也許他就是不适合當皇帝,否則也不會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而他的小侍讀,卻是真正的國士之才,從一開始就抗拒成為他的屬下,到最後堅定不移地支持他,苦熬了十多年,可他卻回報了對方一個沒有光明的未來。
他的侍讀,不會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胡亥等人徹底斬除了吧?
扶蘇胡思亂想着,心力交瘁,忽然想起自家侍讀是因為父親病重而歸鹹陽的。
他從未去過甘府,只隐約記得甘府在升平巷。
他先閃身去了掌控鹹陽治安城防的中尉署,查看了一下鹹陽城地圖,找到了升平巷的大致位置,下一刻便出現在了甘府的門前。
府邸門口兩個照明的火把在風中搖曳,府內看起來一切正常,扶蘇只是草草觀察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穿牆而入。
甘府比起高泉宮來就更小了,扶蘇很快就在一間暗室之中找到了他一直擔憂的自家侍讀。這位青年上卿正坐在火盆前,借着火光低頭看着什麽。
他的侍讀,還活着。
扶蘇松了一大口氣,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想要拍拍對方的肩膀,想要确認他一切安好。
正巧青年上卿似有所感,擡起頭來四處張望,卻一無所得之後,顯而易見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扶蘇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臉上,再次意識到自己和對方已經陰陽兩隔。
青年上卿捂着胸口,不死心地在屋中環視了幾圈,又起身跑到屋外問了下奴仆可有客人拜訪,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後,才怏怏不樂地垂着頭走了進來。
扶蘇沒有覺得異樣,第一次來到甘府的他,滿腹好奇地打量着自家侍讀起居的地方。
喏,一樣到處都是竹簡,帛書倒是比高泉宮多了許多。
不過,大熱天的為什麽屋裏還點火盆?
扶蘇湊近了查看,發現火盆之中除了炭火之外,還有一些灰燼,是在燒什麽東西。
他的視線落到了一傍堆積的帛書上,寫得工工整整的策論便映入了眼簾。
難以形容當他看到這些策論時震驚的心情,而且看上面嶄新的墨跡和熟悉的筆跡,扶蘇就知道這是自家侍讀最近一陣才寫出來的。
還未等扶蘇想明白自家侍讀為何如此,青年上卿就已經重新跪坐在火盆旁邊,拿起最上面的那張帛書,展開看了看。
扶蘇剛才正好看了個開頭,當即就湊過去就着自家侍讀的手繼續看了下去。他越看越心驚,這帛書上所寫的竟是屯田制。上書屯田于邊防,戌衛于墾耕并顧,既可自力更生地解決軍糧運送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的問題,又可使邊防穩定,日久便會成為軍事重鎮,兵力在守防時随時抽調,還可以安撫流民。屯田制初步可實行軍屯和民屯兩種,士兵在操練之餘也可屯田,而農民在農閑之際也可操戈而戰,國家只需發放一部分耕牛、農具和種子即可。
扶蘇為之震驚,這完全是他沒有考慮過,也沒有接觸過的領域。若是他為帝,推行此事,不但可以解決龐大的軍費,還可緩解秦國農民繁重的賦稅,更可以将秦軍輻射到中原各地而無後勤供應不上之憂!
在這個時候,扶蘇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想要當皇帝的初衷到底是什麽。
并不是因為自己生為大公子。
并不是因為父皇或者臣子的期待。
也并不是想要貪戀權勢的滋味。
他想要把自家侍讀所構思的一切,如實地在帝國的疆土之上實施,想要構建屬于他們的帝國,想要看看他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扶蘇正無可自拔地暢想着,自家侍讀就毫不留戀地把手中的帛書扔進了火盆。
扶蘇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搶回帛書,可帛書卻穿過了他半透明的手指,準确地掉落在火盆中,很快被火苗席卷,吞沒。
“畢之!”扶蘇震驚又心疼地喝道,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只能又驚又怒地看着那張極其珍貴的帛書,就那樣在火盆之中化為灰燼。
而此時,青年上卿又拿起了一張帛書。
扶蘇這時才想到,他之前在火盆裏看到的那些,應該就是帛書的灰燼!
他的侍讀,竟在燒這些可以稱之為國策的帛書!
青年上卿面無表情地将一張張帛書燒着,處于靈魂狀态的扶蘇在旁邊嘗試着阻止,甚至喝罵,但都沒有任何效果,青年上卿依舊無動于衷地燒着手邊的帛書。
扶蘇終于頹然地低下頭,盤膝坐在自家侍讀旁邊,睜大雙眼在對方燒帛書的間歇,把上面的策論盡可能地裝進腦袋裏。
只是對方一張一張地燒着,再怎麽慢也比扶蘇看的速度要快,所以很多策論扶蘇還只看了個開頭,就被無情地投入到了火盆之中,惹得他越看越好奇,越看越憤怒。
為什麽把如此心血這樣毫無留戀地燒掉?!
為什麽他竟無法阻止?!
為什麽他……竟然這麽簡單地就死了……
“這本就是給你寫的,可惜沒想到,你竟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青年上卿幽幽的聲音在屋中響起,帶着一絲壓抑的悲切,“不過沒關系,我燒給你看。”
扶蘇一怔,才意識到這些帛書竟是為他所寫,而自家侍讀如今把這些帛書燒了,也竟是為了他而燒。扶蘇簡直要被氣笑了,攔着對方的手道:“快別燒了!現在我就能看!”
可是他的話語和動作根本沒有什麽作用,青年上卿依舊保持着燒帛書的動作和頻率,沒有任何改變。
是了,就算他現在能看,也改變不了他已經死去的事實。
扶蘇跌坐在地,自從死後頭一次感受到了無能為力的痛苦。
他覺得他自己即使不在了,也沒有人在意。
可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是已經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情表達出來,根本沒有人可以傾聽。
他什麽都做不了。
只能坐在這裏,看着自家侍讀一張一張地燒着他的心血。
※·※
帛書在火盆中燃燒着,也許是氣氛過于凝重,青年上卿摸了摸胸口的衣襟,開始忍不住喃喃自語。
“原來一開始就錯了,我不應該離開上郡,離開你身邊。否則胡亥等人也不可能那麽輕易得嘗所願。”
扶蘇聽着有些感動,卻在下一刻挑了挑眉梢。他死去也不過是這一天的事情,連高泉宮那邊都沒有挂起招魂幡,那些奴仆不過是看到繼位的是小公子胡亥,而趨利避害地逃走罷了。自家侍讀怎麽能這麽快得知消息?應該是有什麽特殊傳遞消息的方法吧。
“這天下,交給胡亥那小子,估計根本熬不過五年。”
這一點扶蘇倒是非常贊同,胡亥并不是不學無術,而是生生被父皇養廢了。性格暴躁,養尊處優,又沒有經過真正的帝王教育,這朝政肯定會把持在李斯和趙高手中。
“李斯和趙高兩人所求的不一樣,遲早會發生分歧和争執。”
沒錯,李斯還不算泯滅本性,趙高卻無所不用其極。李斯再怎麽渴求權勢,終究也是為了建立一個強大的秦朝。而趙高卻目标不明,無法窺探其用意。
“這兩人鬥起來,肯定是趙高笑到最後。而胡亥被其一手教導,更是玩不過對方。”
是啊,這秦朝,恐怕二世就要亡了。不過趙高也是姓嬴的,若是他掌權,這天下怕還是不用改姓……
即使扶蘇沒有辦法出聲,他們兩人也依舊思緒同步地如往常一般議事。扶蘇索性也就不在意那些被焚燒的帛書了,反正都是自家侍讀寫出來的,即使燒掉,也依舊留在對方的腦袋裏,也不知道這之後又要便宜了誰。
扶蘇嘆了口氣,不舍地摸了摸火盆周圍的帛書。
“趙高的狼子野心,怕是很快就要暴露了。”青年上卿依舊低聲地自言自語。
扶蘇卻楞在了當場,因為他忽然發現,即使自家侍讀的才華如此令人驚豔,可若當權者是個不懂得欣賞的蠢人,就如同明珠蒙塵,完全無用。
“估摸着,很快就有人來處理我了吧……”青年上卿泰然自若地說着自己的命運,絲毫不以為意。
快逃!
扶蘇站了起來,努力地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可他卻僅僅能擾亂火盆上方的煙霧,卻不能做出更多的示警。
也許是煙幕缭繞在屋中久久不曾散去,青年上卿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做錯事的扶蘇心虛地重新安靜下來,可下一秒卻看到青年上卿抽出一張帛書捂住了嘴,大片大片的血色暈染開來,觸目驚心。
“畢之!畢之!你這是怎麽了?”扶蘇震驚不已,他此時才發覺自家侍讀的臉色如此之差,即使在火盆溫暖的火光映照下,也顯得慘白如雪。而且身形幾乎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真可謂是形銷骨立。
好半晌,這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才停歇下來,屋中只能聽到火盆中帛書燃燒的噼啪聲,和青年上卿如風箱般的喘息聲。
青年上卿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淡然地拿着手中的帛書擦了擦嘴邊的血漬後,随手毀屍滅跡地扔進了火盆裏。
“殿下,你是不是又回來了?否則這玉璇玑為何一直在發熱……”
扶蘇沒聽懂這一句,自家侍讀胸前的玉璇玑他也是見過的,可卻沒聽說過有這等功效。
※·※
扶蘇見自家侍讀又開始一張張地燒起帛書,便有些棘手地在室內踱起步來。之後就發現在屋子的陰暗角落裏,居然隐隐約約看到有個模糊的人影。等他好奇地看過去時,才發現那裏竟然趴着一個女子!
說女子也不盡然,準确地說,應該是個女鬼。
扶蘇在死後這半天裏,還是頭一回看到同類,當下好奇地靠了過去。卻發現這女子身下竟放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那女子穿着淡色宮裝,面目朝下,一時也分辨不出來究竟是誰。
扶蘇正要上前查看,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扶蘇還以為是甘府的仆人,但對方壓根兒就沒敲門,而且“嘩”的一聲毫不客氣地拉開了大門。
“阿羅,你快點準備準備跟我走!”來人氣急敗壞地沖了進來,卻被屋內的煙熏火燎嗆得咳嗽起來。但他還是堅持走了幾步,搶到青年上卿身邊,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扶蘇一看來人,正是許久不見的嬰。
“我不走。”青年上卿淡淡地說道,言語中卻有着不可動搖的決心。
“不走不行啊!”嬰恨恨地跺了跺腳,“你覺得胡亥和趙高能留你性命嗎?虎贲軍正往你們府邸這邊來,快跟我走!”
“我跟你走,你就不會被追究責任嗎?”青年上卿擡起頭,給了嬰一個安撫的微笑,“況且虎贲軍不光是來甘府,還去了很多大臣的府上。”
“咦?你怎麽知道的?”嬰聞言一愣。
“我自有消息渠道。”青年上卿的手摸了摸身旁的狻猊石刻,石刻邊上的熏香爐還升着缥缈的煙霧。
也許是因為青年上卿成竹在胸的淡定讓心情急躁的嬰平靜了不少,他趕緊把屋內的窗戶都打開,通風之後,才走了回來,垂頭喪氣地嘆道:“阿羅,為什麽始皇會傳位給胡亥那小子啊?你說扶蘇他會不會直接在上郡反了?”
扶蘇眨了眨眼睛,上郡的消息果然還沒這麽快傳回鹹陽,鹹陽城這邊确實還沒人知道他已經死了。
所以鹹陽宮內才那麽人心惶惶?高泉宮內那麽杳無人跡?都覺得他會舉兵造反?
青年上卿默然以對,依舊在燒着手中的帛書。
“阿羅,我看你還是跟我走,先躲一躲吧。”嬰心急地拽着青年上卿的袖子,嘗試着說服對方,“萬一扶蘇反了,胡亥恐怕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又或者把你當人質……”
扶蘇卻知道自家侍讀絕對不會答應的,畢竟他已經知道他的死訊了。
為什麽他對父皇的使臣就那麽毫無戒備……讓他們以前十數年的所有準備都功虧一篑……
這邊扶蘇陷入了無邊的自責中,而嬰卻被青年上卿勸了回去。嬰本不想就這樣走的,可是虎贲軍已經在前院叩門,他為了避嫌也只能離開了。
虎贲軍是秦軍的精銳部隊,身披重甲,守衛皇宮,只接受皇帝的直屬命令。所以除了皇宮之外,虎贲軍可以憑腰牌闖入鹹陽城任何一個府邸,都不需要征得府邸主人的同意。
剛剛叫來奴仆帶着嬰從甘府的後門離開,虎贲軍就已經直入甘府正門,很快就沖進了小院。青年上卿整了整衣衫走了出去,正好遇到了傳旨的虎贲士兵。
扶蘇在屋內聽着,對方正是來請大臣們集合,去骊山為始皇發喪。
青年上卿問清楚了時間,虎贲士兵卻說立刻就要走,甚至連卧病在床的宜陽王也都不能推脫,必須同去。青年上卿便說回房換件正式的袍服,這才得以重新進屋。
扶蘇覺得這事有些蹊跷,但此去骊山路程遙遠,趕着深夜出行倒也不甚稀奇。之前在鹹陽宮游逛的時候,扶蘇也聽別人說他父皇的遺體因為運輸回來時間過長,再加之天氣過熱,屍體已經腐爛,弄了一車鮑魚也遮掩不住臭味。
這樣一想,着急發喪也是說得過去的。
青年上卿進屋之後先是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綠袍,他的衣物都是綠色的,發喪自是不應該穿這種顏。門外的仆人已經送來了白色喪服,素衣、素裳、素冠都是生麻布制成。
在青年上卿更換衣袍時,扶蘇卻發現,一直在角落裏趴着的女鬼竟然睜開了眼睛,站了起來。
也許是死去的時間過長,靈體虛弱得都已經半透明,也無法說出什麽話來,但也足夠讓扶蘇一眼認出這女鬼竟是自家侍讀身邊的婢女采薇!
究竟怎麽回事?采薇怎麽死了?她不是被派到織室,還當了首席織婢嗎?
采薇此時也認出了扶蘇,先是震駭地左右看了看,随後發現對方竟然能看到她,連忙用手指了指她身下的那件黑衣,表情焦急。
竟是連話都沒法說了嗎?
雖然沒有言語交流,但扶蘇也領會到了對方的意思,應該是想讓自家侍讀穿這件黑衣。
扶蘇知道采薇對自家侍讀是最忠心不過的,尤其在死後還支撐到現在,這黑衣肯定大有來歷。可問題是扶蘇現在也比采薇好不到哪裏去,他要怎麽通知自家侍讀?
視線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扶蘇把目光定在了火盆上。
※·※
青年上卿準備穿衣服的手僵在了那裏,因為他看到火盆缭繞的煙霧居然違反常理地聚成了一條細線,袅袅地朝着屋裏某處角落飄去。
嬰雖然之前開了牖窗,但也不可能造成這樣的情況,青年上卿這些年見慣了奇人異事,所以也見怪不怪地順着煙霧走到了所指引的盡頭。
那裏靜靜地放着一件黑色的深衣。
青年上卿彎腰把它拿了起來,才想起這是一個織婢送來的,是采薇之前所提及的那件深衣,還說一定要讓他穿上。
本來沒有太大知覺的雙手,居然感到了一絲清涼,青年上卿以為是錯覺。
大秦以黑為尊,黑衣本是之有皇族才能穿着的顏色,可若是穿在裏面沒人發覺也是無礙的。
青年上卿只是遲疑了一瞬間,便順了采薇的意,把這件黑色深衣披在身上穿好,在外面又罩上了白色喪服。
※·※
扶蘇看着自家侍讀穿好那件黑色深衣後,采薇的臉上露出了釋然的微笑,身形慢慢地消散在了空氣中。
這是因為一直牽挂的事情完成了,就能真正安息嗎?
扶蘇嘆了口氣,因為他牽挂的事情還有許多,但他現在卻在思考要不要就此放下。
他已經死了。
他看着自家侍讀把所有的帛書都放進了火盆,看着它們都燃燒起來之後,才推門而出。
門外的腳步聲很快就遠去,扶蘇卻沒有跟着過去,他對父皇的喪禮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他就這樣站在那裏,盯着那些火盆裏的帛書慢慢被火苗吞沒,最後燃成了一堆灰燼。
※·※
而走出甘府門口的青年上卿則頓了頓腳步,摸着胸口變涼的玉璇玑,一向淡然的臉上挂滿了驚疑不定的表情,回頭往自己的小院看去。
為什麽離開了甘府,玉璇玑就會變涼?難道扶蘇剛才就在自己的屋裏?
這怎麽可能?
“甘上卿,請快些上路。”身後的虎贲士兵卻再也不給青年上卿猶豫的時間,握着腰間的佩劍示意,話裏有着不容拒絕的威脅。
青年上卿看了看身邊年邁的父親,只好抿了抿唇,繼續邁開腳步。
※現代 啞舍※
老板摸着胸前赤龍服下佩戴的玉璇玑,從回憶中驚醒。
在這兩千多年以來,他一直不斷反問自己,如果他當時不顧一切地往回走,是不是就能把扶蘇的靈魂保住。
可是這也僅僅是設想,因為他當時完全不知道玉璇玑滴血認主之後,認的并不是肉體,而是靈魂。
一念之差,咫尺天涯。
老板拿起身邊的茶盞,卻發現茶水已涼,又重新放下。
太陽西斜,華燈初上。
老板的身形許久未曾動彈,直道啞舍門口的兩盞長信宮燈自動地調亮了燃着的燈火。
他站起身,走到雕花窗前,打開了只夠露出他一只眼睛的縫隙。
透過縫隙,他定定地看着一位拿着飯盒、正一臉疲憊地走過來的年輕男子。對方身上穿着休閑服,但團在背包裏的白大褂還露出了些許,老板早就打聽好了,這人就在不遠處的醫院當實習醫生。
一直目送着這位年輕的醫生走出他的視線,老板才緩緩地關上雕花窗,留戀地摸了摸胸前衣服底下瞬間溫熱之後又變涼了的玉璇玑。
他的身體早就已經死去,冰冷無比。
若不是穿上了采薇為他縫制的赤龍服,他早就已經化為塵埃。
他認識的所有人,親朋好友,都已死去,可他卻依舊活着。
宛如行屍走肉。
他把這枚玉璇玑放在了靠近心髒最近的地方,在漫長的歲月裏,不知疲倦地尋找着扶蘇的轉世。
因為只有他找到了對方,玉璇玑才會變得溫熱,一點點地把這股熱度,從他的心髒傳導到他的全身。
也只有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活着。
可惜每一次輪回也只有短短的數年。
這一次,希望能持續的時間,更長一點呢……
秦失其鹿
公元前210
※上郡※
軍帳之中一片肅穆,王離單膝跪在一尊棺椁前,剛毅的俊顏上爬滿了自責與憤恨。
阿羅就只交代他一件事情,他都沒有做好。
可是誰又能想到,始皇會對大公子扶蘇下遺诏,令其自盡呢?!
是的,當時在帳外的王離完全沒有看到軍帳之內的情形,卻聽到了小黃門操着尖細的聲音所宣讀的那份遺诏。之後就是蒙恬将軍的怒吼,待他沖進帳內,就看到大公子扶蘇滿身鮮血,一柄帶着斑斑血跡的青銅劍從他的手中跌落在地。
“大公子扶蘇已奉诏自盡,就地安葬。”宣旨的小黃門冷酷尖銳地說道,面無表情。看了一眼沖進帳內的王離之後,轉而朝憤怒得發指眦裂的蒙恬厲聲道:“始皇亦有遺旨,大公子無尺寸之功,将軍恬不矯正,知其謀,皆賜死,以兵屬裨将王離。”
王離一開始并沒有聽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麽意思,他急呼軍醫,蹲在扶蘇身畔,勉力搶救,可掌下的身軀已然冰冷,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等他重新擡起頭時,就發現軍帳中呈現了兩方對峙的局面。宣旨的使者們咄咄逼人,而蒙恬将軍卻被沖去帳中的親衛們護在身後,雙方一觸即發。
許是見王離恢複了神志,小黃門又把方才說過的遺旨說了一遍,還把诏書攤開在衆人面前,任憑他們确認字跡和印鑒。
王離雖從不踏足政治的漩渦之中,但也明白事情的蹊跷之處。明面上不能與使者鬧翻,他又不能擁兵反叛。若是扶蘇公子沒死的話,他還可以這樣想想,現在卻連一個正經的由頭都沒有了。
瞬間在腦海中閃過這些念頭,王離淡淡地宣布道:“來人,送蒙将軍回帳。”
“王裨将!”本來篤定王離會遵旨殺掉蒙恬的小黃門驚呼道。
“請稱吾為王将軍。”王離用比他更冷酷的聲音緩緩道,在戰場真刀實槍厮殺過的他,只要認真起來,很少有人能禁得住他的氣勢。
小黃門果然被他言語中的殺意所震,再加之對方身上的盔甲還沾染着扶蘇的鮮血,煞氣沖天,頓時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蒙恬鐵青着臉離開了軍帳,并不為自己的安危而擔憂。王離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必定會盡其所能保他平安。只是大公子扶蘇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暗殺,今後秦國國運,危在旦夕。
此後收斂屍體,整頓軍務一幹雜務均不值一提,王離自責過後,所擔憂的,就是回到鹹陽的青年上卿。
胡亥對待親兄長扶蘇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毫無實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