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戍邊若是有什麽事發生,扶蘇也來不及回鹹陽……不,有蒙恬和王離在他身側,在萬千秦軍之中,他也是最安全的。
反而此時他在鹹陽,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
青年上卿如此想着,也顧不得自家父親在場,用剪子剪了一段過長的燈芯,讓油燈更亮了一些,便提筆在帛書上寫寫畫畫起來。
宜陽王見狀也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甘府雖然上下都歸他管,但兒子自從十二歲之後他就管不了了啊!要不然他早壓着這臭小子去成親了。
罷了罷了,還是讓廚房給這臭小子多做點膳食吧,據說昨天一整天他都沒吃多少東西。
※·※
青年上卿在專注一件事的時候,很少在乎周圍的情況,連他父親什麽時候離開的都沒有注意到。只是在仆人送飯食過來的時候,拿起托盤上的濕毛巾擦了擦臉。
連夜從上郡奔回鹹陽,他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臉色實在是太差,只要有人看到,都會覺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挂招魂幡的那一個。為了瞞過父親,他讓仆人買來胭脂,需要的時候就在臉上抹一些。也辛虧如此,否則采薇那姑娘心細,肯定會看出些端倪。
掌心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為了蓋住古怪的氣味,他的房中開始尊大量的香。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有了師父的暗示,青年上卿也就沒有那麽執着地要回高泉宮了。要暗中做事,還是低調的甘府更合适。
給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跟嘲風和鹞鷹了解一下各處情況,确認沒有異常後,青年上卿決定先下手為強。
“阿羅,你不要做傻事啊。”嘲風早就從蛛絲馬跡中看出青年上卿身體的不對勁,急得火燒火燎,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它只是一只蹲在屋檐上的脊獸,除了可以望見天下之外,什麽都不能做。就連想要移動分毫,都無能為力。
“這天下,早就應該是大公子的了。”青年上卿翻看着這幾天他搜集的情報,神色凝重。
“阿羅,始皇乃千古一帝,集天地運勢為一身。若強行更改天命,天道不知會如何降下天罰。”鹞鷹憂心忡忡地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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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使人開鑿方山,讓淮水流灌金陵,以洩龍氣,又把金陵改名為秼陵,”青年上卿語氣平淡地說道,“他所做的難道不是強行更改天命?我為何不可?”
“始皇和你能一樣嗎?”嘲風氣得開始口不擇言。
青年上卿的眼光一黯,但随後還是平靜地說道:“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
“何出此言?”鹞鷹追問,它們每日都垂首看着世間百态,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霧包圍,即使是它們也無法看穿,就連宮中有幾處地方也是如此。不過始皇集六國寶物于鹹陽,有什麽隐藏行蹤的寶物也不稀奇。
“始皇的情況,應該與我現今一樣。”青年上卿攤開手掌,讓掌心腐爛的傷口展現在燭光下,他知道兩只脊獸能看得到他。
嘲風和鹞鷹都默然無聲,它們即使都見慣了生死,卻從未見過一個人明明還活着,還能有條理地說話溝通,可是身體卻已經開始腐爛的。
“始皇應也是服了丹藥,才出現了我現今這種情況。”青年上卿冷靜地分析着,“始皇身周一直都有濃重的熏香,也許是個人喜好,也有可能是為了掩蓋腐爛的氣味。
“始皇在統一六國之後,性情大變。也許是他登上高位之後變成了孤家寡人,也可能是他長生未求得反而陷入窘境的憤怒導致。
“多年前,我曾窺見過一次帝星閃爍不明。但當時的情況雖是始皇被刺,可真正有危險的并不是他。也許是我星象觀察有誤,也可能是帝星早就命運難測。”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不足以為證。”鹞鷹不贊同地說道,總覺得青年上卿是因為壓力過大,導致思緒混亂。
青年上卿繼續淡淡道:“始皇在胡亥之後,二十多年之內一個孩子都沒有出生,而胡亥之前它有五十多個兒女。當然,這也許是他對男女情愛之事沒有了任何興趣,也可能是他有心無力。”
嘲風和鹞鷹這回就無言以對了,始皇的後宮它們自然也是可以窺探得到的,但這等隐私它們也沒甚興趣窺探。
“也許……是始皇修道養生……”嘲風無力地反駁道。
“始皇不讓大公子成親,也不允許其他兒子成親。也許是他不重視繼承人,也可能是他既想要長生不老,皇帝的位置也不想相讓。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不可以。”青年上卿的聲音毫無溫度,就如同他的身體一樣冰冷。
兩只脊獸徹底沉默了,始皇不讓兒子們成親有孩子,甚至連他最寵愛的小公子胡亥也沒有娶妻。這個疑點很多人都猜疑過,這樣解釋确實說得過去。
“是猜測,還是真相,就讓我們查一查吧。”青年上卿的唇邊勾出一抹笑容,“假設乾字間已經加快了我服下丹藥的藥性,我在乾字間呆了一夜卻等于三年,出來之後又是三年多,可始皇卻比我的身體好多了,可見有什麽東西在支撐着始皇的身體。”
“也許始皇會随身帶着那寶物,但也有一定幾率在鹹陽宮,畢竟此處擁有龍氣。”青年上卿也沒有太多信心,但他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趁始皇不在鹹陽,還能多做些小動作,否則壓根兒就不敢輕舉妄動。
兩只脊獸一時都沒有應聲,半晌之後嘲風才遲疑地說道:“其實……即使始皇一直在帝位,也無所謂啊。”它們坐在屋檐之上,眼看着西周之後天下大亂,春秋加上戰國足足持續了五百多年的時間。中原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哪怕是短暫的和平時期,也很快就會被鐵蹄和利刃撕開這虛僞的寧靜。
也許這五百多年,對于喜歡睡覺的螭吻只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時間,但對于許多平民百姓來說就是水深火熱沒有盡頭的人生。百姓們的平均壽命都不到三十歲,也就是說許多人像青年上卿這個年紀的時候,或者連這個年紀都活不到就已經死去。
它們看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即使與它們自身也沒有什麽關系,卻也不希望這片土地上的文明在一次次的戰火之中被摧毀、被焚燒。
就像它們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七情六欲,無法體會人類對權勢的渴望與追求,它們也同樣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會熱衷于自相殘殺。
但是嘲風想着,它可能頭一次理解了什麽叫不舍。
它想要阿羅活得更長一些,而不是把有限的生命都虛度在替別人謀求權勢的泡沫之上。
“讓始皇繼續當皇帝嘛,阿羅,這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啊。”嘲風的聲音更大了一些,說得更理直氣壯了一些。
“始皇有這個資格,他也能繼續當下去,別人也屈服于他。扶蘇……也許他就是沒有這種運氣運。”
皇帝的寶座只有一個,但天下有萬萬億的人,扶蘇已經離那個寶座只有一步之遙,可是跨越這一步卻難如登天。
“是啊,阿羅,你好好想想辦法怎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鹞鷹也苦口婆心地勸道,“始皇橫空出世,用十年統一了六國,成為坐擁天下的皇帝也才十一年,就已然把這個天下治理的有模有樣,确實配得上始皇這兩個字。”
青年上卿也覺得有些頭疼,兩只脊獸自小幫了他許多,但他們之間的判斷大部分都有分歧。畢竟脊獸不是人類,他也沒有辦法和兩只脊獸解釋人類社會的法則。少時他還會有興趣跟他們辯論幾句,等長大後才發現,他們雙方之間的問題,就像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一樣,根本無法溝通。
他無法理解脊獸站在高處俯視衆生的寂寞和孤獨,脊獸也無法理解人類為何樂此不疲地勾心鬥角。
若是往日,那就換個話題岔過去了。可這回卻不一樣,他要說服這兩只脊獸,否則就不會從它們口中知道鹹陽宮中到底哪處有問題。
青年上卿捏了捏鼻梁,盡量用脊獸能聽懂的話語解釋道:“始皇崇尚的是以法家治國。法家可以一統江山,但統治統治,一統之後必須大治。而大治國家卻必須要以儒家治國,百姓需要的是安居樂業,而不是嚴苛的法律限制。”
“說人話……”嘲風很幹脆地承認自己有些沒有懂。
“好吧,國家需要休養生息。前幾年确實是需要霸權統治來穩定,可這十一年來,始皇先後修建了萬裏長城、馳道、靈渠及阿房宮等諸多宮殿,還有骊山陵墓。這些龐大的工程并不是說不好,但應該在至少五十年內陸續修建……就像一個人面前有一桌美味佳肴,但他只能吃掉一小部分,卻強迫自己全部吃掉。那這個人會怎樣?”青年上卿努力換成嘲風能聽懂的例子來比喻。
“哦,他會吐出來的。”嘲風思索着,難得語氣變得深沉了一些。
“這和蓋房子一樣,地基不打牢的話,往上蓋會越來越岌岌可危。”青年上卿嘆了口氣,這也是他和扶蘇這些年來越來越按捺不住的主要原因。
“始皇本想把秦朝治理好,卻急功近利,反而民怨四起。始皇仁慈,留六國貴族體面,還賜予他們在各地養老。可六國貴族都賊心不死,暗中蠢蠢欲動。”
“我倒是能理解始皇。”
“想在有生之年,在中原大地上把胸中的溝壑都全部描繪出來。”
“時間不多了啊……”
“越是深入了解,就越能體會到他的心态。”
因為,他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啊。
青年上卿緩緩地喃喃自語道,最後一句淹沒在了嘴邊,出神地看着案幾上和地上一摞摞寫滿字的帛書,俊秀的臉上寫滿了不甘。
“又或者,我雖然在始皇之後服了丹藥,可乾字間加長了我的時間,比對着我的身體狀況,也許始皇很快就要賓天了。”青年上卿分析着,比起說服兩只脊獸,他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阿羅,你是如何計劃的?”鹞鷹無法不被打動,畢竟在脊獸的觀念來說,誰來當皇帝都無所謂。更何況比起形同陌生人的始皇來說,阿羅才是它們的朋友。
青年上卿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也沒有太過意外,反而越發認真地回答道:“且不說始皇是否當真可以長生不老。最好的結果,其實就是始皇退位當太上皇。”
“太上皇?就是始皇封他父皇秦莊襄王的稱號?可是秦莊襄王已經死了啊!”嘲風疑惑道。
“喏,準确的說,類似于趙武靈王把王位內禪給兒子趙惠文王,之後自稱‘主父’。但他依舊主管軍事要務,而國內政治經濟事務則全部交由趙惠文王負責,這使得趙武靈王專注于對外戰争,沒有後顧之憂。”青年上卿解釋道。
“可趙武靈王最後被他兒子圍困,活活餓死在沙丘宮。”鹞鷹只是陳述事實,但語氣卻略顯陰森,“當年我可是圍觀了整個過程,相信我,那場面絕對不好看。”
“哦!我想起來了!”這等大八卦,嘲風有怎麽可能忘記,立刻興奮地嚷嚷道,“我記得趙武靈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比小兒子大十歲。他先封的大兒子為世子,後來又因為寵愛小兒子而把大兒子的世子之位給廢了。結果後來讓位給小兒子之後,帶着大兒子東征西戰,又覺得大兒子更合他意……這折騰的,最後小兒子就直接把他囚禁在沙丘宮餓死了,三個月後才開宮門,那場面……啧……雖然我看不到,但鹞鷹一描述我就各種想象啊……”
趙武靈王算得上是春秋戰國時期一位非常傳奇的君王了,他開啓了胡服騎射,趕走了林胡,吸收了樓煩,稱霸了北方草原。更牛掰的是,他居然插手別國內政,連秦昭王與燕昭王都是他親自去立的,可見其當時有多雄霸一方。
他在國事上極其英明,但相對的,就是對待家事特別糊塗。
但君主的家事就是一個國家的政事。趙武靈王這一生在繼承人上做了錯事,就直接導致了他悲慘的結局,雄心壯志還未完成,就壯年慘死。
也許他沒有中途退位給自己的小兒子,這天下的國號在幾十年前就要改成趙了。
青年上卿也知道自己提的這個比喻并不恰當,但既然提起了趙國,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被他一直遺忘的關鍵點。
假設始皇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那麽肯定瞞不過身邊的人。
而動用乾字間脅迫他試藥的,正是趙高。趙國人,會道法,可驅使法寶,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趙高應該就是他師父唾棄的大弟子,他的大師兄。
那趙高所求的又是什麽呢?他跟在始皇身邊,肯定不是簡簡單單地就為了榮華富貴……
青年上卿也無暇去思考原來的事情,直接抓着狻猊石刻追問道:“鹞鷹,請幫我看看大公子可一切如常?”
他回鹹陽與王離分開時,囑咐他回去之後在上郡那最高的府衙上面加上脊獸,這樣起碼能在他離開上郡的時候,可以随時讓鹞鷹觀察到扶蘇的近況。
“一切如常,他們在議事,最近匈奴的內部有些不穩,他們在考慮是否出兵施壓。”鹞鷹很快就回答道。上郡是它還沒看過的地方,連風景都不太一樣,所以經常把目光流連于此。
“無事就好。”青年上卿松了口氣。
“喏,據說是匈奴的冒頓王子回了王庭,和其父頭曼單于寵愛的小兒子起了沖突,繼承人的問題越鬧越大。”鹞鷹感慨不已,“看來無論是哪裏,兒子多了都是問題。”
青年上卿暫且放下心,把憂心的事情寫在帛書上。因為他發現自己自乾字間中出來之後,連記憶力都下降了許多。
這一耽擱,這段香木就燃燒殆盡,狻猊石刻吃飽了香氣供奉,屋內又恢複了一片平靜。離下一次通話還要一段時間,而他的身體也不可能支撐他跑到鹹陽宮屋檐上。
青年上卿忽然無緣無故地感到一陣心悸,他捂着胸口皺眉,忍耐了半晌,不安的情緒像雜草一樣蔓延開來
又出了什麽事嗎?
還是,他的心髒也即将腐爛?
青年上卿顫抖着雙手,展開一條新的白帛,提筆把要做的事情都一條條記錄下來。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之後的一些天,甘府的後門和邊門,都不着痕跡地進出了許多商販。據街坊鄰居聲稱,宜陽王的病已經轉好,甘府是要準備整修一下宅子了。
※·※
采薇艱難地用織女針縫制着,她私下做的旌旗深衣已經到了收尾階段,而她也已經把自己關在倉庫裏不知道多久了。
因為原來縫在袖筒的布料都補在了旌旗深衣上,原本生滿凍瘡的雙手就又變得腫痛起來。也許是積壓了多年的病症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居然在炎炎夏日生起了冬天才生的凍瘡。又因為天氣炎熱,那種麻癢就越發難以忍受。
在這種狀态下,采薇還要縫制旌旗深衣,簡直就是強人所難,但她硬是用常人難以想象的耐力堅持了下來。因為不知道始皇何時回鹹陽,怕織女針被收回,她要在這之前完工才行。
織室那邊因為差事的完成,每日有侍衛值守就已經足夠,所以采薇倒是難得有了一段空閑的時間,正好讓她閉關在倉庫之中趕制旌旗深衣。
即使是趕制,即使是雙手不便,采薇也沒有敷衍對待,針腳依舊如往常般細細密密。
夜明珠依舊散發着幽幽的光芒,采薇終于縫好了最後一針,仔細地檢查整個衣袍的接口處,發現自己的技藝果然精湛,即使用手摸,也很難發現接口的針線縫隙。
雖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的旌旗深衣,但論技藝來說,這一件要比在織室挂着的那件旌旗深衣高上許多。畢竟那一件給始皇所制的旌旗深衣是許多織婢輪流縫制,盡管已經是特別留意,但針腳細密程度依舊有着細微的差別。而這一件是采薇一人傾盡心血完成,自是不一樣。
采薇把手放入旌旗深衣之中,明顯地體會到雙手有股清涼感滑過,麻癢紅腫的感覺平緩了許多。
果然這旌旗深衣是有效果的,采薇喜不自勝,愛不釋手地撫摸着旌旗深衣,感覺到手上的凍瘡逐漸在好轉,卻依舊堅定地抽出雙手虔誠地把旌旗深衣疊好,又用一塊布料仔細包裹住。
倉庫的門在這時被人敲響,采薇應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因為許久不曾喝水而變得嘶啞。
門“嘎吱”一聲開啓,門外燦爛的陽光傾瀉而入,習慣了暗室光線的采薇眯了眯雙眼,才驚覺天色早就已經大亮了。
“首席,符玺令事回來了。”織室的規矩全被采薇整頓得極其嚴苛,門外的織婢禀報着,沒得到允許前,不敢擅自進入倉庫半步。
倉庫內安靜了半晌,采薇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才出現在織婢面前。她的臉色因為長時間伏案工作而顯得有些蒼白,但依舊神采奕奕。她遞給織婢一個布包,鄭重其事地交代她道:“把這個交給甘府的大少爺,說是采薇送給他的衣物,請他務必穿上。”
其實她本應該親自送去的,但符玺令事歸來,就證明始皇也回鹹陽了。織室內的那件旌旗深衣她要親自奉上,多半要好幾天都不能出宮。而且萬一有什麽岔子,若是留着這件旌旗深衣,不巧被發現的話,那麽就沒辦法送到自家上卿手中了。
所以即使匆忙,也要保證這件旌旗深衣在完工的第一時間送出去。只要甘上卿一穿上身,就能體會到她的心意。就算他擱在一旁沒在意,等她下次拜訪的時候也能告知。她的上卿肯定會好好對待她送他的衣服,這一點她可以确定。
因為采薇的積威,這名織婢沒有多問什麽就直接遵從了吩咐接過布包。在織室待了一段時間的織婢都知道首席原來是甘上卿的婢女,偶爾為其做幾件衣物送去也是常事,甚至私底下還會有人偷偷編排兩人之間的暧昧。
采薇目送着這名織婢轉過宮牆離開她的視線,這才檢查了一下袖筒內別着的織女針,擡腳往織室的方向走去。
幸好在交還織女針之前完成了旌旗深衣,采薇覺得肩上的重擔一下子被卸了下來,神清氣爽,連平日很少微笑的臉上都揚起了輕松的笑意。
織室外面站崗的侍衛們看到她的時候,幾乎都睜大了雙目。采薇長得其實很美,但也架不住她為了禦下而成天板起臉,再好看的容顏也都打了折扣。此時夏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即使不施粉黛,也洋溢着動人的神采,像是一朵緊閉着花瓣的花蕾,終于綻放了奪目的美麗。
采薇目不斜視地走上織室的臺階,推開了織室的殿門。
因為多日不曾使用這裏,織室內所有的窗戶都關着,光線反而比外面陰暗了許多,采薇适應了半晌才看清織室內的情況,
那件旌旗深衣依舊挂在織室中央的衣架上,但在衣架旁邊,站着一位身材頗高的男子,正低頭打量着衣架之上的深衣。
他身穿一襲五彩魚鱗絹深衣,頭上戴着武冠。那武冠為青絲系绲雙尾豎左右,冠雲沖天,原是大名鼎鼎的趙武靈王所帶之冠。在鹹陽宮還穿得如此張揚,此人正是始皇身邊的大紅人,符玺令事趙高。
“見過符玺令事。”采薇關上了織室大門,矮身見禮,“織室不負始皇所期,深衣已完工。”
趙高并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朝采薇勾了勾手指,緩緩道:“織女針。”
這并不是問句,而是簡短的指令。采薇一邊暗自慶幸自己偷偷趕制的旌旗深衣已經完工,一邊從袖筒裏抽出織女針,恭敬地走了幾步,把織女針放到了對方掌心。
“善,汝大善。”趙高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織女針随意地放在了手邊的織機上,随後卻解開了腰間的玉帶鈎,慢慢地把身上的五彩魚鱗絹深衣脫了下來。
采薇目瞪口呆,腦中閃過無數可能,但卻連呼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因為她知道,不管趙高對她做什麽,她都能咬牙承受,根本無從反抗。
沒有人會來救她。
陰暗的織室內,她連對方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對方一雙透着妖冶光彩的雙眸,散發着迫人的氣勢,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不過在須臾之後,采薇就知道自己實在是想多了。趙高壓根兒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脫掉五彩魚鱗絹深衣之後,便取下了衣架上的黑色旌旗深衣,坦然地穿在了身上。
采薇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意識到這個現實其實要比她猜想的還要殘酷。她顫抖着雙唇,心裏的疑惑在她的唇瓣間打了幾個轉,卻完全問不出口。
像是發現了她的不安,趙高在黑暗中淡淡道:“始皇已崩,此物由吾保管為好。”他一邊說着,一邊穿好了旌旗深衣,随後拿起了織機上的織女針,輕描淡寫地動了下手腕。
采薇只覺得眉心一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額頭,只摸到一個尖銳的物事,觸感熟悉,遲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刺入她眉心的,竟是她這些年來夜夜都不離手的織女針。
無力地癱倒在地,采薇意識到自己的神志逐漸遠去,她拼命睜大了雙眼,看着趙高把他自己的那件五彩魚鱗絹深衣套在了旌旗深衣之上,系好玉帶鈎,看上去和之前進來織室時的穿戴一模一樣。
原來始皇已經駕崩了。
否則符玺令事也不可能有如此膽量。
也不知道這大秦的帝位,究竟會落在誰的手裏……
希望是大公子扶蘇,這樣她的上卿才會有光明的未來……
她的上卿,會沒事的。
幸好她做的那件旌旗深衣已經送了出去,希望能順利的地送到他的手中……
采薇欣慰地想着,慢慢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