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公元前210年 上郡※
王離捏着手中的陶杯,屏息凝神地盯着案幾對面的綠袍青年,想要從他蒼白的面容之中,看出些蛛絲馬跡。
綠袍青年手中白帛上寫的,是和鹹陽的糧草一起送到上郡的家書。來上郡兩年多,王離還是頭一次看到阿羅收到家書,倒是嬰那小子每個月都要寫一堆啰嗦話。所以從主簿那裏拿到這封帛書後,他就親自給青年送了過來。
“如何?出了何事?”青年的俊顏上實在是平靜無波,王離也忍不住開始亂猜測起來。是家裏給阿羅定了親事,催他回去完婚?要知道他爹也曾經給他搞過這樣一出,他當時是拖了又拖,實在拖不過了才回了頻陽一趟。結果對方姑娘卻嫌棄他要常年戍邊,直接上門退了親,另嫁了他人。好好的世交,最後鬧得老死不相往來,父親倒是不敢随便替他定親了。反正家裏有弟弟們傳宗接代,他又何必多花時間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身邊的朋友都沒有成親的緣故,大公子扶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阿羅也沒有成親,他自然也不急。
綠袍青年把手中的帛書放在了案幾上,雙眉微皺,修長好看的手指輕按幾面,嘆了口氣道:“我父病重,召我回鹹陽一趟。”
王離一怔,放下手中的陶杯,馬上起身,大步出了軍帳。
綠袍青年聽着王離站在門口,安排護送他回鹹陽的人手,吩咐親兵們準備路上的吃穿用度,還細心地多加了一些毛皮等邊塞特産帶回去給他家人和嬰當禮物,諸多安排事無巨細,都妥妥當當。綠袍青年嘴邊揚起一抹溫暖的弧度,拿起手邊的銅壺,給王離放在案幾上已經空了的陶杯裏倒滿了水。
可就算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的手臂都在顫抖,還把水灑在了外面。
懊惱地抿了抿唇,綠袍青年放下銅壺。他剛拿手巾把幾面上的水擦幹淨,王離就已經分派任務完成,重新進了軍帳。
“阿羅,不用擔心,宜陽王會無事的。”王離正好看到青年抿着嘴唇黯然的表情,立刻手足無措地安慰道。只是他說出的話自己都覺得幹巴巴的,天生嘴笨的自己仿佛根本就沒有能言善辯的天賦。
“嗯。”綠袍青年低低地應了一聲。
從帛書上父親的字跡來看,筆鋒有力工整,語句通順流暢,顯然是在思緒清楚、身體健康的情況下所寫,所以父親的身體必定沒有問題,那麽為何這時召他回鹹陽,恐怕就另有內情了。
綠袍青年有那麽一瞬間,也猜想是不是他父親用這一招逼他回鹹陽成親,不過這個念想立刻又被他自己否決了。自從他十二歲之後,家中實際做主的是他,父親是不會越過他自作主張的。
不知道是什麽事,讓父親不能在帛書中明言。
綠袍青年思索了半晌,終是決定趁此機會回鹹陽一趟,正好他一直謀劃的事情,得回鹹陽才行。自從去年他去瓦勒寨不小心被冒頓王子擄走,之後扶蘇就禁止他再随王離出上郡,他已快一年未和嘲風與鹞鷹通過話了。鹹陽的局勢,讓他漸漸有種不在掌控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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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離。”綠袍青年擡起頭,常年帶笑的表情難得地變得嚴肅。
“在。”見他如此,王離也挺直了脊背。
“還記得你還欠我一事否?”綠袍青年語氣鄭重。
“記得。”王離點了點頭,越發慎重起來。他和阿羅認識多年,居然要動兒時的戲言來做委托,王離已經決定無論對方所求何事,不管有多難辦,他都要保證完成。
“我此去鹹陽,不知何時歸來。”綠袍青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案幾下藏着的雙手慢慢握緊成拳。他如今的身體,也許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他頓了頓,整理好情緒,才緩緩道,“我不在之時,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
王離聞言,呆愣了片刻,緊繃的身體随之放松,拿起陶杯一飲而盡後,松了口氣道:“這是我的職業,阿羅你就是愛操心,放心吧。”
“我不在之時,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綠袍青年執意地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越發沉重。
王離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是他想太多了嗎?總覺得阿羅的重音放在了前半句,就像是……就像是他要不在很久的樣子。
不過,應該是他想多了吧?
王離抓了抓頭發,重新坐直,認真地回道:“交給我吧。”
“拜托你了。”綠袍青年展顏一笑,“我收拾過後,就去與大公子告別。”
“嗯,我去盯着那幫兔崽子們,一會兒送你一程。”王離跳起來去查看親兵們準備的情況了。
綠袍青年呆坐了許久,終于把藏在案幾下的雙手伸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看着手心中被指甲刺出來的傷痕,已經有些許皮肉被刺破掀開,絲絲濃稠的鮮血緩慢流出,散發着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
※鹹陽 織室※
鹹陽宮靠西北的宮牆處,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宮殿,這裏是宮中的絲織作坊,名曰織室。
織室的四面牆壁都有窗戶,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戶要大上許多,也高上許多,所以殿內的采光極好。在天晴時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整個織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織婢面前架子上的綢緞布料都光鮮亮麗,初來織室的人都會覺得心情舒暢。
可是這也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因為織室內放着很多絲織品,這些脆弱精貴的織物非常怕火,最嬌嫩的绫羅綢緞,哪怕是被燈火稍稍燎到邊也會燒焦卷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們就不用上工。但同樣的,在冬日裏卻也不能點火盆取暖。
在數九的寒冬之中,織室四面的窗戶大開,冷風穿堂而過。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雙手因為要做精細的縫紉和刺繡,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許多織婢的雙手都生有凍瘡,年年冬天複發。本來纖如青蔥的十指,都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勞苦中變得難看粗鄙起來。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着白日必須更加努力工作。
織婢們多為宮奴婢,貴族子女犯罪,便常常被發配到織室。所以盡管織室工作辛苦,但也算是宮內除了伺候貴人之外,最體面的活計了。更因為織室內被發配的貴女們極多,再加之織婢的年紀一般都在二十歲以下,青春靓麗,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許多,很多黃門侍衛都喜歡沒事就過來在不遠處晃晃。
也許是聽聞了這些不規矩的事情,少府的禦府令在數年前便下令封閉織室,無關人等不得入內,倒是讓此處清淨了不少。
除了織室內的織婢外,少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後宮的衣服織補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此處織室,變成只為始皇一人所服務的織室。
準确說來,只是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采薇把雙手攏在袖筒裏,站在織室之中,仰頭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沒有任何花紋和刺繡,樣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寬松,衣服的上下寬窄相近,衣裾比較短,能露出雙腳。而且前襟下面還露出了下垂的右內襟,制作顯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卻節約布料,制作起來簡單方便。
看起來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深衣,卻花了她們足足三年的時間。
雖然看起來普通,但平民卻沒有資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說出來,沒有人相信這是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采薇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淚的小宮女,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的她,在宮中算是年紀頗大的嬷嬷輩了。她從十一歲就入了織室,如今已經在此待了十八年,成了織室當仁不讓的首席。
織室之中,最費的其實還不是雙手,而是雙眼。盡管夜晚不上工,日積月累的常年勞作,也讓織婢們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雙眼視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轉到其他殿室工作。
采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藥,所以沒有害眼病,雙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了織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織室上首第一張席子上的位置,統管織室所有事務,他人不得有疑義。所以縱使人人都覺得放下手中的活計,專門制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道這布料非同尋常,應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黑金和黑玉拉絲制成,普通的針線都難以穿透,更遑論裁剪縫紉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鋒利的越王劍,裁剪成最簡單的樣式布片,而縫紉則足足困擾了她們數月的時間。
所幸從符玺令事大人那邊求來了一枚特別的織女針,針長兩寸,不知道是什麽材質鑄成,細如發絲,卻能艱難地穿透這黑色布料。
因為只有一枚織女針可用,所以這織室封鎖之後,每天只需兩名織婢輪流縫紉。這件深衣制作如此費時,也是有此原因。
采薇知曉的要比普通織婢多一些,她知道這看起來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實際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國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黃帝五世孫大費,大費曾經輔佐大禹治水。舜帝獎賞大禹時,也賜給了大費一面黑色的旌旗,賜姓為嬴。
而這面舜帝賜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誰也想不到,始皇對這面巨大的墨旌旗動了心思,竟想裁剪為衣袍穿在身上。
采薇斂去眼中翻騰的思緒,收好案幾上的織女針,吩咐身周的織婢們把織室敞開的窗戶都關好,鎖門離開。
始皇在東巡的路上未歸,符玺令事大人也跟随在側,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挂在此處,等始皇禦駕歸來再呈上。
身為首席織婢,采薇的責任重大,所以在織室倉庫之中,有一小塊空地放着床褥,有時她就直接睡在這裏值夜班。
确認無人之後,采薇把門關好,沒有窗戶的倉庫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幾上罩着黑布的夜明珠揭開,一片青色的光芒便熒熒而現。
采薇揭開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裏藏着的一件已經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是和織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樣。可若上手觸碰的話,才知道這件旌旗深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縫紉的技術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縫紉的接口。
采薇滿意的看着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織婢,織女針在夜晚的時候,自然是歸她保管。而她利用着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讓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處,她用兩塊墨旌旗的長布料,團在了衣袖裏,經常把手放在其中,本來數年都不會好的頑固凍瘡竟這樣生生地治好了,而雙手也恢複了細膩白皙,當真神奇無比。
想起她曾無意間瞥見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雖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問題!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這件旌旗深衣。
這也是她做給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兩年有餘,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熒熒的清冷光輝下,采薇擁着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來,拿出織女針緩慢地縫起來。
※上郡※
王離率隊在軍營門口等候,親衛們的速度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領好物資集結了。随上卿回鹹陽的親衛們每人除了胯下的戰馬外,都帶着另外一匹馬以備輪換。王離檢查了兩遍,滿意地發現沒有疏漏,随時都可以啓程。
不過他琢磨着,阿羅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別,怎麽都要再有大半個時辰,便打算讓這些親衛們原地休息。
只是一擡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騎着馬從軍營中緩緩而出。
王離眨了眨眼,臉上有着顯而易見的意外。
“怎麽?”青年上卿控制着戰馬停在王離面前,實在是無法把他臉上的表情當做沒看見。
“哦,沒什麽,我以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陣。”難道不應該把鹹陽的事務交代清楚?他們可是兩年多都沒回去過了。不過轉念一想,王離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羅的父親病重,急着趕回去也是應該的。
青年上卿低頭盯着自己握着缰繩的手,他何嘗不想與大公子多說幾句話?以他的身體,回到鹹陽之後可能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這一別就是永別。
可是他卻什麽都不能說。
大公子何等敏銳之人,哪怕他再多說一個字,多看一眼,也許就會被他發覺。
不過也無事,他把想說的話想要交代的事情都寫成了帛書,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寫。他也沒發現自己是這麽多話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後有可能發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現在都已經寫到二十年後了。
等回到鹹陽之後,有空再繼續往下寫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現在的年紀還要大的歲數。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來陪着大公子的,應該是他……
王離把馬匹轉了個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側,動了動鼻子:“咦?阿羅你怎麽熏香了?這味道有點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勒了一下缰繩,策馬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一些。
王離還想再說些什麽,眼角卻瞥見軍營中又沖出一匹馬,正是大公子扶蘇。
就說這麽短的時間絕對不夠嘛!王離摸了摸鼻子,識趣地帶着親衛們離開,在不遠處列隊等候。
青年上卿在馬上便大公子行了行禮,他控制着臉上的神情,一絲異樣都不能有,否則對方就會察覺到有問題。
扶蘇停住戰馬,從懷裏掏出一截物事,遞給他道:“方才忘了把這個給你。此去鹹陽,不在我身側,一切以平安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頭一看,這是一段竹啓節。
使臣出行,執節以示信,所以啓節乃是通行證的代稱。所謂竹啓節,并不是用竹子雕刻成的,而是青銅所制,形似一段剖開的竹節,上面鑄刻着數列錯金銘文。只要五段竹啓節圍起來,就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竹筒形。一般的竹啓節,分舟節和車節,擁有此物者,便是在秦國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陸路都可免稅行走。而扶蘇遞給他這個還有着不同的意義,出示此節,所有驿站、關卡都會以最高級別對待,甚至在夜晚城門關閉之後都有資格叩關。
這是為了他着想,怕他歸心似箭,卻在路上有所耽誤。
青年上卿把竹啓節攥在手中,艱難地說道:“多謝陛下。”
“應該的,幸好我想起來了。”扶蘇萬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讀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好歹……去見宜陽王最後一面……”扶蘇并不覺得自己說得無情。宜陽王在鹹陽是最低調不過的存在,兒子随他到邊疆兩年多,一次都沒有回去過。既然到了來信告知的地步,那麽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話說得嚴重一些,否則抱着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對的若是殘酷的事實,恐怕會接受不了。
果然見自家侍讀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扶蘇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讀瘦可見骨的身體,皺了皺眉。這小子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消瘦了?真是不放心對方一個人回鹹陽。可他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诏之前根本不能踏進鹹陽一步,否則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讀回去了。
最後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簾,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後就重新調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啓節揣到懷中放好,認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別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許是對方的語氣太過于鄭重,扶蘇怔了怔神,之後才點了點頭回應。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缰繩,轉身勒馬而去。
扶蘇覺得這一眼中飽含着無數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想要伸手攔住對方問個清楚,又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這樣一猶豫,又難以解釋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樣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家侍讀策馬在漫天黃沙中奔向那隊人馬,一直到與天際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為止。
※鹹陽 升平巷 甘府※
采薇攏了攏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門口,舉起手摸着那古舊的錫輔首,忐忑了半晌,終于敲響了門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時間裏,采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随上卿大人回甘府拿過一次舊衣裳,當時升平巷裏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樣。現今看上去仿佛更繁華了,但甘府的周遭都空了出來,可見甘府雖然一如既往地低調,但也有了昔日鐘鳴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許榮光。
沒過多久,門扉就“嘎吱”一聲開啓,采薇立刻回身,小心隐藏住心中的緊張情緒,醞釀出最溫柔的笑容。
只是還未等她自我介紹,年邁的門房在一怔之後,就已經欣喜地問道:“可是采薇姑娘?來看我家大少爺?”
“您……還記得我?”采薇驚奇不已。
“記得記得。”門房大爺連忙把門扉開大,把采薇扯進門內。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輩子的門房,來甘家登門拜訪的客人,除了大少爺十二歲那年,都屈指可數。這位采薇姑娘還是大少爺當年親自帶回家來的,盡管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但也讓他印象深刻。
這不,大少爺剛回鹹陽,這采薇姑娘就來拜訪了。
門房大爺掃了眼采薇頭上那代表着還是姑娘家的雙環垂髻,笑容越發殷勤起來,引着采薇轉過影壁牆,帶她在偏廳先休憩一下,自己則三步并做兩步,往內院通報去了。
上次來甘府的時候,采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領着直奔後院的,也沒在前廳停留。所以采薇站在偏廳內,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廳內的擺設來。在鹹陽宮這麽多年,也經常流連于高泉宮,采薇所見過的珍奇異寶自是數不勝數,再加之當了織室的首席織婢,接觸的名貴衣料更是不知凡幾,眼界和品位不次于世家大族的貴女們。
甘府偏廳的擺設嚴格來說,除了一些笨重肅穆的青銅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書簡了,早年聽說甘府在甘茂老将軍叛逃之後,困苦艱難了很久。之後雖然培養出來了一個絕世天才,卻因為始皇安排給了大公子扶蘇當侍讀,一直沉寂至今。
整個庭院也略顯陳舊,但看得出來一直有人打掃,連青磚都光可鑒人,幹淨得沒有灰塵。整個甘府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那些長滿銅綠的青銅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渾身氣度卻一分不減,無論何時重見天日,都讓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并沒有等太久,也許是甘府并不算大,門房大爺很快就氣喘籲籲地奔了回來,直接帶着她往後院去了。采薇也沒有覺得尴尬,欣然跟上。
其實她這種女客,按理說應該是女主人來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親許多年前就已經過世,宜陽王也沒有續娶。因為甘茂當年的事情,甘府散盡家財,除了嫡系的宜陽王還留在甘府外,其餘旁支也都早就分家離開了,甘府的成員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也沒有什麽女主人。
穿過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個院子門口,門房大爺便不再往前,笑着說已經與自家大少爺通報好了,直接進去即可。
謝過對方,采薇穿過了小院,也無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臺階。她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幾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角,才敲了兩下門,推門而入。
迎面撲來的濃重香氣讓采薇不禁怔了怔,她還記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歡的是淡香。而且屋內的窗戶也沒有開,在炎熱的夏季不通風的屋子裏還熏這麽濃的香,數種香料毫無格調地混合在一起,已經算得上嗆鼻了。
不僅僅如此,屋內的牖窗前都挂着厚厚的窗簾,一絲光線都沒有透進來,只有屋子角落裏的青銅雁足燈在亮着幽幽的燈火。借着這點燈火,隐約可以看得到案幾上堆着厚厚的帛書,後面還坐着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上卿?”采薇遲疑地喚道,沒料到屋內居然是這等情況。她一只腳還在門外,有什麽不對時刻準備着轉身逃跑。
“采薇?好久未見。”青年上卿慵懶沙啞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真是失禮了,我回鹹陽後日夜颠倒,倒是沒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麽沒人伺候?”采薇松了口氣,立刻走進屋裏。她一看就知道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氣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簾撩起,開窗放放味道。
“別,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見狀,馬上出聲阻止。
“好吧,只開一半。”采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視物,一下子太亮也會傷到眼睛,便只把窗簾拉開一半,把牖窗也開了一扇。
陽光灑入靜室,才下過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讓采薇心情舒暢了不少,轉過頭掃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之中的自家上卿,輕哼道:“原以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會侍疾,看來宜陽王的病也無大礙嘛。”
宜陽王病重,本來在北疆随大公子扶蘇戍邊的甘上卿回鹹陽侍疾,這條消息是有人知道采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賣好通知她的。
甘府沒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爺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宮給扶蘇當侍讀,極少回府。一直低調閉門謝客的甘府,在鹹陽少有交際,就像是一個無縫的雞蛋,讓鹹陽想要攀關系的人家無處着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離了。
所以即使傳出宜陽王病重的消息,也沒有什麽客人登門拜訪,倒是知道甘上卿回鹹陽之後,早就有人家準備好了祭禮,就等着甘府門口什麽時候挂招魂幡了。
其實采薇來之前也是抱着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進門後,門房大爺的态度,還有一路行來,所見到的仆人都神色安寧,步履平和,絕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況下應該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還一人獨處,沒有在宜陽王床前侍疾,可見另有內情。
不過她能這麽輕易地窺見此事,也足以見上卿并未把她當成外人。采薇的內心有着絲絲竊喜。
“什麽侍疾,他老人家精神着呢。”青年上卿長嘆道,語氣中有着抹不開的無可奈何,“這是終于忍不下去了,逼我成親呢。”
采薇心中一跳,但随即就控制好了臉上的表情。她走到可以隐藏情緒的黑暗中,把随身帶的包袱放在案幾上,打趣道:“宜陽王這是看中了哪家的貴女?讓上卿大人如此頹廢抗拒?”
采薇是愛慕着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窦初開的十一歲起就一直默默地愛慕着。
從最初聽說上卿大人事跡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識地關注,再到在身邊精心伺候。越接觸,就越無法克制對上卿大人的傾慕,直道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沒有任何回應的時候,便只能知情識趣地躲去織室,與對方保持距離。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後連靠近對方的資格都沒有。
織室确實是個令人心靜的地方,在一針一線的縫補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她所求的并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縫制的衣物,就足夠了。
少女時的自己,還對上卿大人抱有妄想與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态卑微到了泥土之中,仰望着對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歲月的流逝中,正是因為少了不切實際的绮念,她對待上卿大人的态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稱得上輕松自在。
當然,這也只是表象而已。
采薇跪坐在席子上,低頭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擺,才重新擡起頭來朝對面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雖然臉色還可以,但怎麽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來很艱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還要再改改。不過也不用,只要養好了身體,就會胖一些。
只是光線比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臉色如何,也不好讓對方撩袖子,無法看到他手臂上的瘀斑怎麽樣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麽可能成親?”青年上卿語氣輕松地說道,“我也是兩年多未歸家,我父想見見我罷了。”
采薇知道內情絕不可能如此簡單,但她只是個織婢,她也不關心什麽國家大事,只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夠了。她推了推案幾上的包袱,揚起笑容道:“這是采薇為上卿做的幾件衣衫,還有一件沒做好,過些日子就能送來了。”
“多謝了,難為你還想着我。”青年上卿真心實意地道着謝,他可以看得到采薇眼底的青黑,搖頭不贊同地說道,“我的衣衫足矣,織室的任務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采薇俏臉微赧,連忙轉移了話題。
秦朝民風開放,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間也不宜太長,她問了幾句上卿大人的近況便依依不舍地告辭而出。
藏在倉庫裏的旌旗深衣最後還缺一塊,采薇一邊走出甘府,一邊摸着袖筒裏的兩塊布料和別在布料上的織女針。這兩塊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補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時間她也要開始日夜不停地縫制。誰知道始皇回鹹陽後,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就要收回織女針了。
※·※
聽着采薇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的青年上卿打開了案幾上的那個包袱。
包袱內放了數件夏天的衣衫,從襌衣、襦衣、漢衣、領衫、裳,到配套的頭巾、帻、腰帶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愛的各種綠色布料縫制而成,配以各種精細的繡花紋縷,既不讓人感到太過高貴,卻又帶着低調的奢華。
織室首席織婢的手藝,全天下都找不出幾個可以與之媲美,從細密的針腳就可以看得出對方在其中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稱之為精品。
可惜,給他這樣的将死之人穿,都太浪費了。
青年上卿的俊顏露出一絲惋惜,剛把包袱重新綁起,打算收起來時,屋門就被人毫不客氣地拍開。青年上卿按了按額頭,再一次後悔回家,早知道父親沒什麽事,他就應該回高泉宮的。
“兒子,你就這麽放人家走了?”外界傳聞纏綿病榻也許很快就會駕鶴西去的宜陽王,此時正中氣十足地吹胡子瞪眼地朝他的不孝兒子咆哮。
“父親……”青年上卿不用假裝就很虛弱地低喚了一聲,“您知道這并不是好時機。”
“老夫可不管什麽好時機不好時機的,隔壁老王他都報上曾孫了!他可比老夫還小一歲!可我連孫子都還沒影呢!你說說,那麽多姑娘想要嫁給你,這麽多年,你就一個都挑不出來?”宜陽王留着三绺長須,在妻子去世後就迷上了修道,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就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但他這個修道據他自己說,就是修世俗道。平時的愛好就是去市井溜達,反正換身平民的衣服,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青年上卿閉了閉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買鞋子的還是賣湯羹的。
“父親,哪裏有那麽多姑娘想要嫁我?”
鹹陽局勢不明,有大把的人想要結交于他,卻不一定想要與甘府聯姻。畢竟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往現實了說,就是利益共同體。
早些年時,還有許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蘇的分上想要攀親,但他父親就沒看上幾家。畢竟當時扶蘇還未婚配,有适齡女子的高官貴族王公大臣們,都瞄準了扶蘇和諸位公子們,怎麽可能看上他一個小小的侍讀?
時光随便拖拖,好像就到了現在。
“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誰,是個姑娘家就行啊!若是想娶個自己喜歡的也可以,老夫不注重門第。喏,今天來的這個采薇也不錯啊!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勝在沒那麽多糟心的親戚,你們倆還從小一起長大……”宜陽王發揮了從市井學來的胡攪蠻纏,苦口婆心地唠叨着。他兒子常年不着家,倒是讓他極少找到這麽好的機會。
青年上卿皺了皺眉頭,他的身體都這樣了,又怎麽可能娶妻?采薇的戀慕他自是看在眼裏,可她是個好姑娘,他在第一時間就已經暗示了拒絕,對方也退回了安全線外,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前些年是他無意婚配,而後是不去思考此事,甚至還想過若是情況允許,他也可以把婚事當成籌碼進行利益交換。再之後,他已沒有資格談及此事,只有淡然處之。
可他又不能把這個原因直接跟父親講明,說不過他還不能跑嗎?青年上卿無奈地勾了勾唇角道:“父親,您既無恙,我明日便回高泉宮。”
宜陽王一呆,連忙阻止道:“你師父傳話讓你回鹹陽的,還囑咐我不讓你亂跑,只讓你在家待着。”
師父傳的話?青年上卿不驚反喜,師父這是預測到了什麽天機?難道鹹陽城的天終于要變了?
可是始皇依舊在東巡的路上未歸,扶蘇也在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