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兩種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覺得可怖,很快就臉色煞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冒頓王子把案幾上的飯食吃了一大半,在手邊尋了一塊幹淨的絹布,把剩下的幾個馍馍包住。他又捧着羊皮水囊喝了大口水,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臉。對着水囊中剩餘的水,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幾上,打算一會兒一起帶走。
之後他站起身,看了看挂在帳子中的戰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來,伺候我穿衣。”
這一聲倒是把青年上卿從激烈的思想鬥争中拯救了出來,他茫然地擡起頭,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灑然而立的冒頓王子。
秦人向來比中原人還要高大健壯,而這冒頓王子站起身後,又要比一般人秦人還要魁梧強健,但他身上優美的肌肉線條卻并不讓人感覺他太過于壯碩,像是蘊含着無窮的力量。這位年輕的匈奴王子,臉上的塵土和血污已經擦淨,露出了真容。他的膚色微暗,雙眉濃密,眼窩深陷,嵌着一雙碧綠色的眼瞳,鼻梁高聳,五官淩厲至極。他的臉頰上還有着未愈合的傷口,可見一路從月氏國逃到此處,經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和折磨。他本是匈奴中除了頭曼單于之外,最尊貴的存在,可他現在卻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在這樣劣境之中,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頹然,反而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經過了千錘百煉之後,散發着令人無法忽視的鋒芒。
這樣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會迎來它最強大的單于。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頭,面上卻靜若止水。他站起身,順從地走到冒頓身邊,在利刃及身的情況下,拿起一旁的戰甲,給對方穿上。
因為這是他常穿的軍吏铠,兩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系繩的部分需要調整,青年上卿現在本來手指就不靈活,動作也就更加緩慢了。
冒頓看在眼內,倒是沒想到這位綠袍青年手指有問題,還以為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他嗤笑一聲,卻并未借題發揮。他進到這個帳子之前,早就已經摸清了附近的情況。他大概可以在這裏耽誤半個時辰左右,若不是怕天亮不好離開,他更想在此處休憩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饑餓已久的腸胃在吃過飯食之後,導致他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頓在悄悄地打了個哈欠之後,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來提醒自己。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只要他順利地逃出瓦勒寨,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從月氏國偷出來的馬累死了,為了躲避追殺他的匈奴騎兵,他也不用冒險潛進匈奴騎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過吃了頓飯,還是值得的。冒頓從來不知道饑餓居然是比疼痛還要讓人難以忍受的酷刑。
冒頓用眼角瞥着在他身前低頭與铠甲作鬥争的綠袍青年,油燈昏黃的光芒在他的臉頰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兩個人的民族不同,冒頓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青年長得确實俊秀無比。
不過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過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沒有看到對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紛亂的思緒。
像冒頓這種人,既然認定了一個目标,就很難被人勸阻。用經史子集來勸?他自己就應該熟讀諸子百家,但還堅定不移地要弑父殺弟,就說明他骨子裏依舊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雖然鄙夷着“異族人果真茹毛飲血”,但未嘗沒有一絲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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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若是始皇駕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過了。
青年上卿神色黯然,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偉略,乃世間難得的明主。
也許,是因為他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才格外急躁。
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為何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長生了。
這大秦的壯麗山河,才剛剛展露在腳下,又怎會舍得眼睜睜地放手給他人?
戰甲穿的再磨磨蹭蹭,一刻鐘的時間也穿好了。軍吏铠的铠甲是由甲片編綴而成,并沒有襯材,身甲較長,穿在冒頓的身上,倒顯得有些短小。兩肩上還有披膊,冒頓動了動手臂,調整了一下铠甲的松緊,示意這位綠袍青年幫他束發。
冒頓戲谑地看着他,綠袍青年的眼中閃過一絲暗怒,但依舊忍氣吞聲地讓他坐下,打算繞到他背後。
“如此即可。”冒頓動了動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對方的行動。他又怎麽可能把自己的後背毫無防備地讓給敵人?
兩人面對面坐好,綠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強強地幫他束好了發髻。
匈奴人一般都是披發,冒頓不甚習慣地動了動頭,總覺得脖頸涼嗖嗖的,冒着一股寒氣,這下瞌睡蟲都跑光了。對于這個聽話的俘虜,冒頓滿意地龇了龇牙,不客氣地發號施令道:“接下來,我需要一匹馬。”
青年上卿臉上的表情只是略掙紮了一下,便低垂着眼簾,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頓并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剛烈的,在被發現劫持那一剎那就高呼示警了。時間拖的越長,對方肯定就越惜命。況且從對方可以單獨有一個軍帳、擁有軍吏铠,還有豐盛足夠的飯食來分析,就知道對方在軍中的身份并不低。但又因為軍帳較偏,也沒有親兵守衛來看守,可見這個人地位也沒有高到失蹤會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體又贏弱地毫無戰鬥力,用來挾持再适合不過了。
瓦勒寨中此時已經萬籁無聲,該出去巡邏的還沒有回營,該休息的早就沉入了夢鄉,在寨內負責警戒的士兵們都在放輕腳步地走來走去,只能聽到竊竊私語聲和晚風吹拂着旗幟而發出的獵獵聲響。
冒頓換好了秦軍的戰甲,梳着秦兵的發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顯,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的秦兵沒什麽區別,根本沒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随意拿着的手弩,其實是對準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時地利人和,就算謹慎如冒頓,都覺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待遇之後,終于受到了上天的眷顧,絲毫沒察覺走在前面的青年臉上放松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擔心,反而欣然地帶着冒頓王子去寨門口的馬廄。他雖然只身在王離軍中,但身邊卻一直跟着幾個直屬于扶蘇的親衛。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風與鹞鷹聊天,便把他們遣得遠了一些。也沒過多久,他就帶着一個陌生人出了軍帳,只要不是傻的,都會發現問題。
就是怕那些親衛按捺不住,打草驚蛇。
青年上卿一邊思索着,一邊跟身後的冒頓講條件:“王子殿下說放我一條生路,如何保障?”
冒頓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但對方既然提出來了,鑒于他還沒有弄來馬,便裝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開口道:“待出了寨門,我跑到無人處,便可放你離開。”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腳步,笑着搖了搖頭。
“你!”冒頓也被迫停了下來,兩人雖然都面帶笑容,但其中暗藏殺機。盡管心中暴怒,冒頓也知在此若鬧将開來,他分分鐘就會被俘虜,甚至連自殺都是奢望。暗壓着怒火,冒頓只想了片刻,就沉聲道:“到了一處,我将你綁住手腳,我倒騎戰馬離開,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圖,我就會射出此箭。”
他說完擡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這手弩上插着的是鳴镝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這夜裏動用這只箭,這聲響足以暴露我的蹤跡了。”
青年上卿側着頭思考了一下,便勉強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根本不想放冒頓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這裏和冒頓撕破臉動手,量他插翅也難飛。結果兩人還未走到馬廄,一名穿着戰甲的士兵就主動牽着一匹馬走了過來,繃着臉對他行了一個軍禮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發現連寨門都提前打開了。
遭了,王離這是知道了他被挾持?怕他受傷,才如此妥協的嗎?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憤慨,但剩下的,卻是難以形容的感動。
“看來,你比我預計的,還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頓瞬間明了,一把撈起還在發呆的綠袍青年,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用超凡的馬術操控着戰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離本王子五百步遠,否則玉石俱焚。”
當然,在雙方心裏,誰是玉,誰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定義。
※·※
草原的夜空,一道絢爛的銀河橫貫當中,鑲滿了璀璨的星子,那種神秘的幽暗深邃,只要看上幾眼,就會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越是凝望這遼闊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草原,就越覺得自身渺小。
看着不遠處的冒頓正念念有詞地跪拜着天地,青年上卿無奈地撇了撇嘴。劫持他的這位匈奴王子殿下,實在是他今生所見過的最虔誠的信徒。
也許是因為草原上的發展遠遠落後于中原,胡人對于日月經天、四季交替、生老病死、風雨雷電等天道常識,有着比較落後的認識。他們并不知道“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的道理,認為一切都是神授,所以異常重視祭祀,不光是每年三次族中祭祀大會,甚至每天都要祭拜。
朝拜日,夕拜月,甚至一點點小事,只要時間來得及,都要拜謝上天所賜。
青年上卿一開始對這種祭拜都是抱着不屑的态度,他對匈奴祭祀的評價,就只有“愚昧”這兩個字。舉例來說,匈奴發動的所有戰事,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他們連出戰都要在前一天晚上夜觀月象。
真的只是夜觀月象,而不是夜觀星象。月盛則攻戰,月虧則退兵。這麽簡單的規律,還有諸多忌諱都早就被秦軍所掌控,所以蒙恬在驅逐匈奴人的時候才會那麽順暢。
就連始皇也沒有把匈奴放在眼裏。他把中原沃土都收歸掌中,對于這塊只能放牧的草原期待不大。況且因為草原太過廣闊,也沒有餘力去趕盡殺絕,便在收複河以南的地區後,建了長城,防止匈奴騎兵南下掠奪即可。
只是此時此刻,在星空與草原之間,整個世界空曠得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孤寂得像是被衆神所遺忘。雖然冒頓口中念叨着匈奴語,青年上卿只能零星聽得懂幾個字眼,但那種全身心都流露出來的虔誠,讓他忍不住為之動容。
對天地十分尊崇,對生死卻無所畏懼。
這樣的人,這樣的民族……
青年上卿攏緊了身上的羊毛毯,身體早就已經感受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了,卻無端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今天是離開瓦勒寨的第八個晚上。
冒頓并沒有殺他,反而帶着他往單于王庭而去。青年上卿對草原的地形完全不了解,但也能大概判斷得出冒頓是帶着他在草原上曲折前進。
王離親自帶兵,一直锲而不舍地追在他們身後。有次遭遇戰,他都已經足以看清王離憂心忡忡的表情了,結果冒頓還是依靠着對草原地形的熟悉,而把身後的追兵再次甩開。
他們的馬匹已經達到了四匹,只有其中一匹是冒頓從瓦勒寨奪走的那匹,其餘三匹都是他在草原上套來馴服的野馬,冒頓和他換着馬奔跑,才能逃離秦軍的追擊。他們途中經過了許多個草原部落,即使素不相識,冒頓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所以他們一路都不愁吃穿,冒頓還用套來的野馬換了許多吃食和衣物。
青年上卿不是沒想過逃離,但以他的身體連個孩童都打不過,更別說冒頓這匹草原孤狼了。
只是再這樣拖下去,反而是王離孤軍深入,青年上卿從三天前起就開始擔心王離的安危了。冒頓的心思,青年上卿早就猜到了,無非是帶着他這個免死牌,使得秦軍不遠不近地吊着,就算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匈奴騎兵,在看到秦軍的旗幟時也只會望風而逃。
可笑,這冒頓王子還祈求天地保佑什麽?要謝也得謝秦軍啊!這妥妥的是想蹭免費保護傘一直蹭到王庭啊!
青年上卿越想越不爽,只能再次唾棄自己不中用的身體。他把手臂伸出毛毯,順便撸起袖子,借着月色星光,看着手臂上逐漸擴大的血障屍斑,不由自主地鎖緊眉頭。
那邊冒頓祭拜完畢,便起身往他的俘虜走來。
準确的說,冒頓已經默認為這是他的奴隸了,這人吃得不多,喝得很少,感覺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不哭不鬧,還不反抗,不愧為最佳人質。
“韓信,你真不吃嗎?”冒頓操着那帶着口音的秦語,拿起一旁的腌羊肉。
青年上卿還是不怎麽習慣自己随便報的假名,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搖了搖頭。他不想對冒頓報自己的名字,對方若是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他就更別想逃走了。
“快吃!”冒頓還是用匕首片了一小塊羊肉扔了過去。
青年上卿無奈地看着手中甚至還帶着泥沙的一小塊羊肉,掙紮了半晌,還是用手抹去髒污撕成小塊一點點塞進嘴裏。
已經品不太出來味道了呢,只能從咬合的感覺來判斷,這羊肉腌制的時間有點長,太老了。
兩人寂然無聲地吃完晚飯,冒頓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用言語刺激他辯論,反而悶頭用匕首雕刻制作着什麽。
從這八天的相處,青年上卿已經知道這位冒頓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個王子,反而像個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馬行空,難怪能做得出鳴镝那樣古怪的箭。
沒有冒頓那樣靈敏的耳朵和對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來今晚冒頓的不尋常。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冒頓手中的動作一滞,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是我的奴隸。”
青年上卿知道,冒頓舍不得殺他,不僅僅是因為身後緊緊追擊的秦軍,也是他這八天來恰到好處地展露了自己的才華。沒有出格到對方不惜一切代價擄他回王庭,但足夠讓冒頓為了聽他講經史子集而不下手除掉他。否則這偌大的草原,冒頓孤身一人都能從月氏國跑出來,沒道理甩不掉人生地不熟的秦軍。
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眼看着離五月祭祀大會的時間越來越近,若是再帶着他一起上路,冒頓肯定來不及回到王庭。所以青年上卿才開口,依着他的判斷,冒頓恐怕已經下了狠心,決定殺掉他這個累贅了。
見冒頓還要措辭搪塞,青年上卿淡淡地用匈奴語道:“其實我還是會說一些匈奴話的。”
冒頓的表情立刻尴尬了起來,那豈不是他方才祈禱忏悔的話對方都聽到了?還沒等他狡辯,他的奴隸就自己微微一笑,流利地複述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
“睡覺!”冒頓突兀地打斷了對方,粗暴地拎起一旁的另一條毛毯,把他的奴隸卷入懷中,然後還不忘抱怨一句道,“你怎麽這麽冷?要不是我照顧你,說不定你早死了。”
被兩條鐵箍一樣的手臂禁锢着,青年上卿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的體溫早就比常人要冷上許多。這段時日,他們都是如此休憩的,就是因為冒頓怕他趁他沉睡的時候溜走。而且直接頭枕大地,若是遠處有馬蹄的聲音,提前很久就能聽見。
其實他也聽不太懂匈奴語,只是簡單地利用強大的記憶力複述對方的話語,但聽得懂的零星的幾個詞語,再加上冒頓今夜與衆不同的情緒,很簡單就能分析出對方的想法。聽着身側漸漸平緩的呼吸,青年上卿的臉容上浮現出一抹苦笑。他也不是沒想過趁機殺死對方,只是這樣嘗試了幾次之後,發現不管冒頓看起來睡得有多沉,他只要略一動彈,對方都會在下一刻驚醒過來,無一例外。
雖然并不需要休息,但身體的疲憊還是存在的,青年上卿仰望着璀璨的星空,背靠着堅實的大地,焦躁的心竟然很快就平複了下來,難得大腦一片空白,不再去想自己的處境,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
等青年上卿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竟是被綁在了一根長竿上,長竿的一端深深地插入了土地之中,無論他如何掙紮,都紋絲不動。他的嘴也被布條堵住,而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他隐約可以看得到正前方,有個人影在鼓搗着什麽,偶爾可以聽得到弓弦的撥弄聲。
“醒了?”冒頓的聲音傳來,在風中聽得有些不真切。
“韓信,我無法帶你回王庭,也下不了決心殺掉你。
“所以,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這是我做的一個簡易機關,離太陽升起還有半刻鐘的時間,等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這塊石頭會掉落在地,而這柄手弩會自動扣動懸刀,這鳴镝箭會射穿你的胸膛。
“希望在天亮之前,秦軍會找到此地。
“這是用狼的颔骨所做的骨鳴镝,此等聲音最佳,适合為你送行。
“願龍神保佑你。”
冒頓幹脆利落地說完,便牽着四匹馬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生與死,對于他來說無非就是或左或右的選擇。匈奴人從來不畏懼生死,不管是別人的生死,還是自己的生死。
而在這位與衆不同的奴隸身上,冒頓決定做一個有趣的試驗。
他知道他的這個奴隸的身份一定很不一般,否則身後的秦軍追兵不會窮追不舍,甚至追兵還越來越多。他估算着,差不多等到天亮,那些秦軍應該就會到達這附近了。
所以,還真是期待在那支骨鳴镝響起的時候,秦軍聽到響聲尋來,卻只找到了一具屍體的景象呢。
即使只是幻想,冒頓都覺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留在現場親眼旁觀。
天邊第一縷陽光終于從地平線上投射而來,冒頓興奮地眯起了雙眸,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拍馬飛馳。
一聲凄厲的鳴響聲從他身後傳來,就像是神靈駕臨此處的號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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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的玉璇玑隐隐發熱,溫暖了他冰冷的身軀,像是已經死去的軀體,因為這一點溫熱,而又重新回到人世間。
“畢之……畢之!”
青年上卿虛弱地睜開雙眼,正好看到一臉焦急的扶蘇。他從未看過如此狼狽的大公子,短短數日未見,就瘦了一大圈,發髻都有些淩亂,眼底青黑,臉上還有幾處髒污。他沒有想過,為了他,大公子扶蘇竟能深入草原,而且是一看就是接到他出事的軍報後,直接從上郡奔襲而來。
“阿羅!你居然受傷了!”一旁的王離急得直跳腳,高聲呼喚親衛把軍醫請過來,然後一疊聲地點兵去追那個明顯還沒走遠的冒頓王子。
“無事,只是擦傷了手臂。”青年上卿回過神,看了下自己的身體。他此時已經被扶蘇從長竿上解救了下來,還好冒頓用的是他的那柄手弩,瞄準的望山是被調過的,他只要稍微計算一下範圍,盡量錯開身體就會避開要害部位。
也辛虧這些時日冒頓怕骨鳴镝的聲音會暴露行蹤而沒有用過,才沒發現這個問題。
扶蘇檢查過自家侍讀的身體,發現沒有其他地方有血跡,才毫不掩飾地放松了神情。他一邊扶着對方起身,一邊吩咐道:“王離,窮寇莫追。”
“可是,馬上就要追到他了!”王離不甘心地抗議道。其實心底也知道,少了阿羅這個累贅,冒頓在草原上才如龍入大海,再尋不到他半分痕跡。況且他這軍中還有大公子扶蘇親至,本就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若是遭遇了匈奴騎兵,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一個不受重視的匈奴王子罷了,能俘獲最好,但若放他回去,匈奴定會因為下任單于之争而産生內亂,無暇南顧。”扶蘇平靜地說道,而抓着自家侍讀手腕的手掌卻不自覺地捏緊,用力,“而且我們借此機會将走過的所有路途也都繪制了地圖,可謂收獲頗豐。”
“終有一日,我會踏平匈奴王庭。”
朝陽終于越出了地平線,一身戎裝的大公子扶蘇,整個人像是沐浴在了金光之中。在軍中的歷練,讓他早已褪去了昔日溫文爾雅的面具,終于露出了些許強勢的霸氣。
青年上卿出神地看着他所選的君主,動了動唇,卻什麽都沒有說。
這是他的光,那他就做他的影好了。
陽光也不能照耀大地之上的所有角落,他的光不能做的事情,那麽就讓身為影的他來替他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