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個偌大的宮殿,就是困住她的牢籠。
呼吸急促起來,趙姬倏然睜大了雙目,緊盯着從黑暗中緩步走出來的男人。
那人有着一雙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深陷其中。
殿中的火盆好像點得太旺了一些,趙姬覺得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燥熱。
那人在趙姬的面前停下,伸手抽出了對方手中的那對龍鳳紫蚌笄。
趙姬毫無抵抗,任其輕輕松松地就抽出了那對價值連城的紫蚌笄,呼吸又急促了幾分。
她緩緩低下了頭,因為她知道自己的這個角度,露出光潔細嫩的脖頸和弱不勝衣的姿态,是最令男人把持不住的。
那人溫柔無比地把手中的其中一支紫蚌笄插在了趙姬的發髻之上,動作輕柔,就像是對待着人生中最珍貴的物事一般。
趙姬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被人如此珍視對待了,心跳如擂鼓般,那靠近的陽剛之氣籠罩了她全身,幾乎令她感到眩暈。
“臣此處有種假死藥,服之可令人有中毒跡象,半月之後逐漸好轉,對身體卻是無害。”把那支鳳形的紫蚌笄插好之後,那人也順勢低下了頭,在趙姬耳邊輕柔地說道。
趙姬雖然被其所迷,但也只不過是一剎那,很快便明悟了對方話語中的含義,頓時擡起頭,雙目一亮。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但最初被幽居的幾年,都是怨恨兒子居然狠心殺了她的情人和孩子,所以低不下頭求和,而後幾年卻是越憎惡越失去了冷靜。其實只看她在雍宮所用之物一應俱全,逢年過節禮數無比周到,便知他兒子對他依舊放不下。
她一直都把政兒當孩子看待,卻完全忘了他也是個男人,她先低頭又有何不可?
裝病卻不好糊弄過去,若是被識破反而會令政兒越發厭棄于她。真把自己弄病,她又覺得有些危險,萬一太醫令醫術差勁,那她豈不是得不償失?而此人提供的方法,倒是最穩妥不過了。
最少,還可以再見政兒一面。只要見到政兒,就有希望。
她受夠了這樣的生活,簡直一刻都無法再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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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并沒有把另一支龍形的紫蚌笄插在趙姬發髻上,而是拿在手中反複把玩,像是在暗示着什麽。
趙姬卻浮想聯翩,口幹舌燥。
“秦王明日即将返回鹹陽,夫人速下決斷吧。”那人走到離他們最近的那個案幾旁,拿起一壇桂酒,拍開上面的封泥,把醇香的酒液注入旁邊的一尊方天觚。
趙姬微笑地注視着對方的舉動,并未出聲制止。
這尊方天觚,她已從宮女那裏知道是她的好孫兒扶蘇送過來的。用這尊方天觚喝“毒酒”,若是事發,牽扯就越發大了。可她卻明白,越是牽扯得大,政兒的想法和顧慮就會越多,她就越可以趁亂從雍宮回到鹹陽。所以她只是遺憾地笑道:“真是給大公子添麻煩了。”
“啧,夫人當那大公子送來這觚是純粹的好心不成?”那人嗤笑了一聲,不屑道,“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趙姬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她年少的時候見的都是自诩博學多才的王公貴族,後來跟了異人,為了兩人之間有更多的相處時間,也曾央求對方教她經史子集。觚不觚這句暗指着什麽,她自然被人一提點就想了起來。
像是當衆被人扒下了遮羞布一樣,趙姬的臉頰立刻就赤紅一片。她自是知道自己在嫪毐一事上做得有些太過了,但比起之前鼎鼎大名秦宣太後還差得遠呢!!而且她再怎麽荒淫無度,也輪不到一個小輩來指責!
盯着方天觚中足以倒映她美貌容姿的清澈酒液,趙姬一時氣憤,來不及思考就想直接一飲而盡。
可那人卻把方天觚往回一收,緩緩擡手,深深注視着趙姬,自己先飲了一口。
趙姬被那暗沉的雙眸看得心神俱顫,同時也懂了對方是怕她不信藥物的效用,直接以身試藥。
這種深情直接讓久曠的趙姬感覺整個人都要化了,她不是沒有防備之心,但對方若是想要加害于她,大可不必如此費心。更何況她對自己的魅力有極大的自信,即使已經幽居了十年,但趙姬覺得自己依舊風韻不減當年。
在對方喝掉一口的方天觚遞過來的時候,趙姬雙手接過後,特意轉過觚身,把紅唇慢慢地印在對方剛才喝過的地方。
清冽的酒液在唇舌間略一打轉,便沿着喉嚨直入腹中,就像是有股邪火一直燒了下去。
“哐當!”方天觚砸在了地上,沉重的觚身骨碌碌地滾動了幾圈,最終停了下來。
趙姬身體一軟,直接昏倒在地,嘴邊緩緩溢出深黑的鮮血。
“蠢女人。”
那人優雅地掏出一塊手帕,吐出口中含着的毒酒,又吃了一顆丹藥,撫了撫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他本想彎下腰從趙姬頭上摘下那支鳳形紫蚌笄的,卻聽到了婢女因為方才的響動而過來查看的腳步聲,只好皺了皺眉,把身形隐進了黑暗中。
※·※
在同一片夜幕之下,鹹陽宮正殿的屋脊上,一個身穿綠袍的少年正襟危坐,眺望着西北方向的星空。隆冬的寒風刺骨,但他的背脊依舊挺拔,像是完全不受這種寒冷的影響。
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得他的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少年動了動耳朵,怕這點聲音被聽力敏銳的侍衛察覺到,便把長長的袖子在手臂上纏繞了幾圈。
他做的極為緩慢細致,像是在等着什麽。
過了半晌,他身邊的鹞鷹才遺憾地嘆道:“看不到那人,我一直盯着雍宮周圍的密林,卻沒人從那裏面走出來。”
“太後薨了,絕對是有人動的手。”綠袍少年卷好自己左手的袖子,單手用細繩綁好袖口。他一邊說,一邊思考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因為天冷,他和嬰還是睡在一起。今夜他剛躺下,就聽到了嘲風破鑼一般的叫聲。他竟然在這一刻,懊惱整座鹹陽宮為何就只有他能聽到嘲風的聲音。不過不爽歸不爽,他也知道嘲風不是不知輕重的家夥,這麽晚喊他過去一定是有事。所以在等嬰睡過去之後,他便瞞過在隔壁守夜的采薇,躲過宮內值守的侍衛,徑直翻上了鹹陽宮正殿的屋脊,才知道确實出了大事。
一直安安分分幽居的太後,居然暴斃了!
若說這裏面沒有什麽隐情,傻子都不會信。
自殺?可笑,趙姬要是有勇氣去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何必受了這十年的幽禁之苦?
而這一晚所發生的事情,鹞鷹雖然沒有看到,卻也能從殘留的現場推斷出寝殿只有趙姬一個人,她遣散了宮女,獨自欣賞着呈上來的趙國戰利品,而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看到了故鄉的佳釀,一時興起随手用旁邊的方天觚飲了一觚,居然就中了毒暴斃!
絕對有人在其中做了什麽,可是鹞鷹盯了雍宮周圍大半夜,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這讓綠袍少年想到了那封幫他求救的竹簡。同樣也是嘲風無法看清楚的人做的,盡管兩者之間看起來沒有什麽關聯,但連脊獸都看不到的人,也足以引起警示了。
“你們還是太年輕了,選什麽觚送過去啊?自以為可以下太後的面子,卻不想想那可是秦王的母親。打她的臉,不就相當于打秦王的臉?”怕幹擾鹞鷹的注意力,嘲風已經憋了一晚上了,這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始唠叨。
“我是故意的。”綠袍少年淡淡地道。
“啥?”嘲風和鹞鷹二重奏,都覺得少年的腦袋一定是壞掉了。
“大公子明晃晃地送了個觚給太後,這件事早晚會被人嘴碎地告到秦王那裏去。我就說是我選的,這樣被扶蘇厭棄,秦王也會覺得我的才智被用在這等後宅繁瑣的事情上大材小用委屈了我,還不如給我派到合适的地方去。”少年開始卷右手的袖子,因為不慣用左手做事,所以動作更慢了。
兩只脊獸都無言以對,少年确實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離開扶蘇,借着這個機會,正好把事情辦得利利索索的,卻沒想到那趙姬居然就這樣死了,反而棘手了!
“這下可如何是好?雖然秦王政這回從趙國得到了傳說中的和氏璧,心情再好,也不可能忍受自己的母後枉死。”嘲風煩躁起來,秦王明天就回來了,而且照着秦王因多疑而經常改變行程防止別人刺殺的習慣,說不定今晚就進了鹹陽城了。再如何掩飾此事,那雍宮都在鹹陽城外二十裏處,怎麽都來不及了。說不定,這也是布局這一切的那人故意抓的時機。
“在酒中也無法做文章,那酒是秦王派人送過去的,怎麽也不可能說是秦王要害自己母後吧。”
“此事因我而起,自是有我一力承擔。”少年左手怎麽都綁不住衣袖,索性也就不再煩惱,而是幹脆把右邊綁好的袖子也解了下來,直接翻身跳下屋脊,對于身後兩只脊獸的呼喊置若罔聞。
※·※
果然天還未亮,就有內侍來鹿鳴居請少年上卿去暖閣。
輕手輕腳地把還沒睡醒的嬰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一夜未睡的綠袍少年迅速起身,略一檢查自己的儀容,便跟那內侍去了。
路上正好遇到了一臉茫然的扶蘇,後者住的高泉宮雖然比鹿鳴居離暖閣要遠,但通行都有車馬接送,往日會更快一些。只是扶蘇臨時被叫起來恐怕也浪費了一些時間,所以兩人正巧在外面遇到了。接收到扶蘇迷惑的目光,綠袍少年臉上的神情更加嚴肅了,而扶蘇卻渾身一震,還帶着瞌睡的眼瞳立刻變得清明起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見自家小侍讀如此神色,肯定不是小事。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暖閣,頓時感覺如墜冰窟,此處彌漫的空氣竟是比外面隆冬晨間的霧氣還要寒冷。這裏就像是被暴風橫掃過一般,地面上到處都是被人摔碎的書簡,或是各種已經變成碎片的陶器。
秦王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條案之後,他的面前擺放着一個甚為眼熟的方天觚。
扶蘇一怔,之後便臉色一白,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又是哪裏來的權力,可以去扇自家祖母的臉。定是這些時日手握大權,站在高處的風景太過美好,以至于失了理智。
正想搶先認錯,就聽到角落裏一名看不清面目的侍從毫無起伏地冷冷道:“昨夜,太後用此物喝了禦賜的桂酒,便中了毒,救治不及,薨了。”
這句話如同悶雷一般,在扶蘇的頭頂炸響,直接把他轟得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可對方說話極有技巧,那是禦賜的桂酒,又怎麽可能有問題呢?
那麽,有問題就只有他送過去的方天觚了。
這是明晃晃的陷害。
扶蘇不信英明神武的父王看不出來這一點,但看不看得出來現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管是不是他下的手,太後都薨了。
在父王身邊這麽多年,扶蘇自然知道父王這種不言不語的狀态,肯定是氣到了極點,不管是非曲直都是要先發洩一番的。
所以肯定要有人出來頂罪。
而父王只召來了他和甘上卿兩人。
在瞬息之間,扶蘇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權衡利弊的抉擇,腦門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細汗。
綠袍少年站在他身後半步,垂着頭看着扶蘇顫抖的身體。
其實扶蘇也沒有大他太多,只有十四歲而已。遇到這樣的滔天大禍,還能強撐着站在這裏不失态就已經算是不錯了。
他們相遇一場,雖然沒有相知相得,但多少也是主仆一場,他替他擔下這份罪責,也算是兩清了。
秦王雖是雷霆之怒,可還是有理智的,不可能家醜外揚,最起碼是在第一時間私下召他們觐見。最壞的結果,估計就是他身上的官職會被削掉,打回白身,回家閉門反省個幾年,等此事淡了或者什麽時候秦王自己不介意了才會重新起用。
這也是對于他任意妄為的懲罰。
懲罰他的自大,以為自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是綠袍少年想了一晚上做出的決定,所以只是略一遲疑,便打算跪地認罪。
只是在他才略一彎下腰的時候,扶蘇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直接伸手準确地鉗住了他的手腕,堅持着不許他跪。
綠袍少年訝異地擡起了頭,正好看到他面前只大他兩歲的大公子殿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蓋結結實實地磕在了青石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的氣息都因為恐懼而變得有些急促,可是卻依舊堅定地開了口。
“父王,都是兒臣的錯,與旁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