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鹹陽宮的暖閣,一掃平日的肅穆寂靜,秦王粗犷的笑聲穿透了牖窗的阻隔,回蕩在宮殿的上空。站在回廊外等候的內侍宮女們,互相悄悄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神,表情都輕松了下來。
前一陣因為前線戰事緊張,再加之宮中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導致人人自危,生怕殃及魚池。還好今天清晨來的戰報,讓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煙消雲散。
應該能輕松好一陣了吧,看秦王在議事的時候,都叫人把胡亥小公子抱過來了呢!
且不管回廊上的內侍宮女如何竊喜,暖閣內坐着的幾個人都心思各異。
扶蘇面帶微笑地看着窩在父王懷中正抱着一團絹布咯咯笑着的小弟胡亥。胡亥的母妃是胡人,生下的胡亥更是遺傳了她白皙的皮膚與深邃的五官,雖然才剛剛兩歲,卻已初見美貌的雛形。秦王對他更是愛不釋手,這次更是破例抱着他議事。
坐在他身邊的将闾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書簡,但力道還算是在控制中,所發出的聲響并未引起秦王等人的注意。
扶蘇用眼角餘光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這個愚蠢的四弟,即使他夠格出入這間議事的暖閣,但顯然心智尚未成熟,連嫉恨羨慕的情緒都無法掩飾。
不過這也說不定是父王期望看到的。
扶蘇并沒有把将闾放在眼中,也許過幾年會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絆腳石,但拿來磨刀也是不錯的。至于小弟胡亥……扶蘇彎了彎嘴角,一個胡姬生下的混血兒,還被命名為亥,也就是小豬的意思。很顯然就是在拿着當寵物養,也值當将闾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那樣看着?
也許是因為兒子太多了,秦王在前幾個兒子出世的時候,還都認真地考慮了他們的名字。他取自“山有扶蘇”之中的“扶蘇”二字,将闾的意思也是要門內互相扶持,希望将闾可以輔佐他的意思。等他的弟弟一個接一個地出世,父王取的名字也都越來越敷衍,連胡亥這種名字都想得出來。
扶蘇萬分慶幸自己的名字很好聽,也萬分同情小弟,長大之後擁有這樣的名字,可怎麽擡頭做人啊?喏,不過他這包得肉團子一般,看上去倒真像是圓滾滾的小豬。
自胡亥出生那一年,父王開啓了征伐六國的戰局,并且滅了韓國,開局一片順利,所以胡亥也深受父王的寵愛,破了許多慣例。
不過如此寵愛,也有可能是因為胡亥也許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了。
扶蘇已經注意到,自從父王把精力轉向統一大業之後,就甚少臨幸後宮了,經常徹夜議事,許久不曾踏足後宮一步。
這也有好處,他的弟弟已經夠多了,足足有二十三個,更不要說連他都數不清楚的妹妹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後來者了。而且後宮那些妃子的影響力也在急速下降,雖然之前也并不高,但現在幾乎直接等于沒有了。
這樣也好,減少了許多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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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扶蘇思考的目光太過專注了,秦王注意到自家大兒子一直盯着他用來逗笑兒子的絹布,還以為他也想要,便笑了笑,從胡亥的手指頭裏摳出那團絹布,随手扔了過去。
扶蘇下意識地抱住那團絹布,但因為走神而沒有拿住,只來得及抓住其中一端,而另一端卷好的絹布就直接掉了下去,一直滾了好遠都沒停下。
因為在別人面前都是自诩為穩重,扶蘇倒是少有這樣尴尬的時刻,一下子怔住,都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在他懷裏的胡亥雙目一亮,像是知道了一種新的玩法,伸手朝案幾上抓去。在案幾上堆放着數十個這樣卷好的絹布團,胡亥就直接拿手一個個抖開,玩的“咯咯”直笑。
秦王也沒有斥他胡鬧,反而縱容地哈哈大笑起來。
胡亥這樣一打岔,倒是沒人再注意扶蘇的窘相,反而平日裏整潔的暖閣,很快就變成一條條絹布飛舞的地方,倒是多了幾分歡樂的氣氛。
絹布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字,扶蘇掃了一眼,便看到許多眷寫的條目。
這些都是王翦将軍滅了趙國之後,派人整理的趙王宮之中的戰利品。王翦将軍先送來了明細,真正的寶物稍後都會陸陸續續送回鹹陽。
也許是對方昔日的珍寶,現今成了稚兒手中的玩物,秦王的心情越發歡暢,當下便許下諾言,拿出五成的戰利品賞賜諸公子和王公大臣們。
“吾兒既然拿着那卷不放,那且就都賜予汝罷。”秦王大方地對扶蘇笑道。
感到身側将闾羨慕嫉恨的目光從胡亥身上轉到了自己身上,扶蘇恭敬誠懇地謝了恩,把手中的絹布重新卷好,放到袖筒之中。
這卷絹布上不是會引起父王戒備的刀劍盾戟,也不是價值連城可以變賣的金器,而是珍貴的青銅器,很多都是商周時期的古董,象征意義要大于實際意義,這也是秦王能随手大方的原因。
嗯,自家侍讀應該會很喜歡吧……
※·※
因為和自家侍讀有個糟糕的相處開端,害得後者被其他人欺負,甚至差點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死去,扶蘇後悔莫及,想盡辦法期盼可以讨好對方。
只是自家侍讀也并不是如真正的十二歲孩童那般容易接近,扶蘇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正好前幾日看到自家侍讀用炭條在木片上描畫青銅器的器型,八成是為了方便嬰那小子辨認,才想到若是有實物,恐怕會更方便。
正想着找機會請父王打開私庫轉轉,就憑空得了這麽多古董青銅器,扶蘇的心情一直都不錯,現在連笑容都多了幾分真心。有許多人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可也都沒多想,畢竟如硬骨頭般的趙國終于被秦國收入囊中,上到秦王,下到販夫走卒,都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之情。
在這舉國上下一片歡騰之際,如若有人整日愁眉苦臉,便會異常引人注目。
綠袍少年身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
自從趙國首都邯鄲被攻陷的消息傳來後,嬰就已經悶悶不樂許久了,因為他尚未謀面的父親成蟜背叛了秦國,正是降了趙國。而現今趙國被滅,秦王政也絕對不可能放着世上唯一一個足以威脅他王位的弟弟存在。成蟜的性命,其實自從他争王位輸給秦王政之後,就已經被注定了。
嬰也能想明白這一點,可想明白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莫要多想了。”少年上卿放下手中的竹簡,這已是嬰這小子今晚第五次走神了。就算是情有可原,少年上卿也覺得有些煩躁,若是嬰無心聽課,他還給他講什麽?自己不如利用這個時間多看幾卷書。
在一旁伺候順便蹭課聽的采薇連忙上前端茶倒水,他們現在雖然還住在鹿鳴居,但擺設都已經煥然一新,不僅油燈點足了八盞,亮如白晝,火盆也燃了兩個,甚至連清和香都點了起來,屋中彌漫着一股令人心緒安寧的芳香。
“阿羅,你莫生氣。”嬰也察覺出來小夥伴煩躁的心情,直接沒臉沒皮地貼了上去,像是小獸一樣在綠袍少年的背後讨好地蹭了蹭。大公子送來了好多種綠色的長袍,今天少年穿的是一件青翠色的明緯深衣,領口和衣袖都用金線繡着雲紋,令布料有種厚重的垂墜感。當然,手感也很好,嬰忍不住用臉多蹭了兩下。蹭完之後還不忘擡手摸了摸綠袍少年的臉頰,光滑的,沒有任何傷疤。天知道那天晚上看到受了傷回來的阿羅,他有多憤怒。還好沒有留疤。究竟是誰那麽可惡!
“今晚就到此為止吧。”即使有再多的氣,也沒法對小夥伴發火。綠袍少年不肯承認自己心軟,而是輕嘆一聲,開始整理手中的書卷。一旁的采薇見狀也忙放下茶壺,擦淨了雙手幫忙。
“阿羅,前幾日教我的那些青銅器型,我已會背了!”嬰見勢不妙,連忙表功。他的母妃在他還未滿周歲的時候,就抛下尚在襁褓中的他改嫁了。他從下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好不容易交了一個朋友。他永遠會記得,那個漆黑的夜晚,這位年輕的少年上卿點燃了他屋裏的油燈,就像是他一片黑暗的人生,令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是絕對不可能放手的。
綠袍少年回頭看了嬰一眼,反手拍了拍他的額頭,淡淡道:“好,明日就考你。”
嬰心中“咯噔”一下,心忖晚上還是臨時抱下佛腳,再多看兩遍的好。
綠袍少年注視着他乖乖地翻開那些木片,心中想的卻是其他事情。
據鹞鷹說,運送趙國戰利品的車馬明日就能進城。而秦王政前些日子就已經親至邯鄲,一是為了親自到陣前犒勞王翦的大軍,再有大約是要報複當年他在趙國為質時得罪他的人。鹹陽城現在是由大公子扶蘇主事,無人管轄,自然無所顧忌,怕是明天就能出來顯擺。
※·※
果然,翌日,趙國戰利品便高調地在城中百姓們的歡聲雷動之中,擺在了鹹陽宮門前的大廣場上示衆。當然,屬于扶蘇的那部分青銅器古董,已經被他派人親自送到了鹿鳴居,在花園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大片,這還是選的器型不一樣的擺出來的,重複的早就送進了庫中存放。
新冶煉出來的銅器都是黃金般璀璨的顏色。只有埋在地下,因為土壤的侵蝕才會一點點地變成青綠色,才被稱之為青銅器。而且不管是用範鑄法、失蠟法還是渾鑄法制成的青銅器,都因為模具陶範用過一次就必須摔碎才能出形,所以每一件青銅器都是獨一無二的。
在他們面前擺放的這些青銅器,每一件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散發着難以言喻的莊重大氣。不管大小器形各異,其上的幽幽銅綠,都代表着千百年來沉澱的歷史,讓人一眼看去就覺得肅然起敬。
住在鹿鳴居的各位公子和王公子弟,還有等候呈上去的條陳反饋的大臣們,也紛紛站在旁邊圍觀。畢竟這麽多品種青銅器,除了祭典之外都難得一觀。更何況許多商周時期的器型流傳到現在,一些被淘汰,一些都有了改進,甚至有幾件青銅器很多人都認不出來用途,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讨論。
綠袍少年也帶着嬰在這些青銅器之間轉悠着,不僅是要考察嬰對于青銅器的認識,還要一一核對娟布之上的條目。
扶蘇坐在鹿鳴居的大廳裏,他還要處理許多政事,他父王甩袖子一走,整個鹹陽城的大小事務都要他來處理,雖說還有三公九卿等人輔佐,但扶蘇是第一次親自執政,自然想事事做到最好。
偶爾從書簡中擡起頭,看到自家小侍讀游刃有餘地清點青銅器,便暗贊了一聲。
世稱有傳承的貴族都為鐘鼎之家,之前的意義是因為大貴族之家都是擊鐘列鼎而食,但現在鐘鼎之家的意思,卻是只有真正有傳承的貴族之家,才能在庫房之中存放着這些貴重的青銅器,讓弟子們辨認、碰觸,甚至是偶爾使用。所以扶蘇這次把所得到的青銅器拿出來曬太陽,也是為了讓他的那些弟弟們多些認識,這是一門必修課。
只是沒想到自家小侍讀也博聞強記,甘家早就自甘茂一代沒落,居然還能培養出這樣的人才。
這少年上卿今天穿着一襲孔雀綠的娟衣,因為今天的場合還算正式,所以他在外面還罩着一層蟹殼青的袍服,腰間也帶着象征他官職的佩绶和玉組佩,腳下踏着素圓履。盡管扶蘇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對方就穿得這樣隆重,可最近卻是很少一見,乍然看去,倒是比起第一次見時更穩重了些。
因為手中的政事并不是多緊急重要,扶蘇時不時走神擡起頭往外看,也沒費多長時間就差不多做完了。讓顧存把批閱好的條陳按類別分發下去,扶蘇拿着幾卷一直都猶豫不決的條陳,起身走出鹿鳴居的大廳。正午的陽光當頭而照,雖然室外的空氣冰寒,卻也驅散了在屋中時的陰冷。看着這空地上烏壓壓一片的人,扶蘇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覺得雙肩的擔子無比沉重。
父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秦地,一是為了整治以前的仇人,二也是要鍛煉他治國的能力。只是,秦國這大好的河山,他真的能接得穩嗎?
看着一卷卷由他批閱的條陳被分發執行下去,一條條命令也随之有效率地分配下去,扶蘇從未有一刻像此時這樣,深切地體會到他所擁有的權力。
或者應該說,他以後會擁有的權力。
若是其他人,也許就會陶醉眩暈于權力所釀造的美酒之中,可是扶蘇卻這一刻無比的警醒。
随着權力一起而來的,就是責任。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他肩負着秦國上上下下所有臣民的期望,每批複一個條陳,都要絞盡腦汁去思考自己的決定會不會造成預計不到的後果。
也許父王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刻意短暫地離去,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和适應這一切。
聽到輕巧的腳步聲,扶蘇把眺望遠方的目光收了回來,正好看到少年上卿卷好手中的絹布,神情淡漠地走了過來。
“已經清點完畢,無一缺漏。”少年清冷的聲音如同隆冬屋檐上,那些偶爾被寒風吹落的冰凍砸在青石磚上的脆響,令人聽上去就感覺心神安寧。
扶蘇小心地察看着少年眉宇間的弧度,從細微的差別中,辨認出來對方今天看到這麽多珍貴的青銅古器,心情正是頗佳之際,便大着膽子,把手中懸而未決的條陳展開了一卷,用自己最溫柔的語氣,詢問了起來。
少年的眉挑得更高了,卻并未說多餘的話,也沒有轉頭走開,而是側着臉,仔仔細細從頭聽到尾。在略一沉吟後,便徐徐說出自己的意見。
不同于丞相或者廷尉引經據典有傾向性的建議,少年直接從接受政令的民衆角度來闡述。他并沒有任何主觀的判斷,而是言簡意赅地歸納了幾點優缺點,然後就留給扶蘇自己決策。
扶蘇卻覺得豁然開朗,像是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還可以這樣處理政事。每次旁聽父王廷議的時候,遇到懸而不決的事情時,都會聽到支持和反對的雙方不停地争論,而不斷出列的臣子就像是加在天平兩端的砝碼,直到一邊徹底壓過了另一邊,才會決出勝者。
當然,這些需要臣子決議的事情,也都是一些非關鍵性的決策。父王鐵血手腕,在大方向上絕對容不得半點含糊,但換了他扶蘇來處理,就遠沒有父王的英明神武,無法抉擇下一步走向何方,所以才導致他連這些小事都拿不定主意。
但經自家小侍讀這樣一剖析,扶蘇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該怎樣批複了,而且還有種微妙的上位者的感覺,畢竟最後決策的還是他本人。
一旁的采薇識趣地從大廳拿來筆和朱砂,扶蘇便直接在條陳上寫下批複,寫完就直接由顧存發下去,很快就把幾日來都懸而不決的條陳都解決一空。
扶蘇把筆交給采薇,用她遞過來的帕子淨了淨手,渾身輕松地吐出一口氣,終于有心思去琢磨其他事情。因為剛剛自家小侍讀實在是解決了困擾自己幾日的難題,所以扶蘇的态度也就更為親近,随口跟他商量起來。
原來最近一些日子陸續都會有從趙國繳獲的戰利品抵達鹹陽,除去父王一開始就許諾的那些賞賜,還要按照慣例從地位的高到低給大家分配。往常這些事情奉常大人和宗正大人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可如今是扶蘇自己暫時當家,又得了這麽多青銅器,自然也想把這些青銅器分一分。
少年上卿卻是沒想到自家大公子居然想得這麽細致,不過掃了一眼那些在場公子們豔羨的目光,也知道這既然都擺出來展覽了,顯然也不可能只讓他們看看而不沾光。看來,這大公子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迂腐。少年上卿垂下眼簾,擋住眼中的精芒,淡淡道:“可讓他們現在自去選用,以此也可觀其性情。”
扶蘇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這裏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青銅器,從食器、酒器、樂器、水器到武器,往深了說,都是代表着不同的意義。他的這些已經啓了蒙的弟弟都不是傻子,自是會留意挑選。當然,如果是傻子也就不足為懼了。
“我也有嗎?”一直跟在少年上卿後面,像個影子般存在的嬰忽然湊過來問道。因為最近一些時日他過得甚是不錯,有他的阿羅給他撐腰,所以膽子也大了不少。他從頭到尾都聽着扶蘇和少年上卿說話,前面講的都是政事,他想插嘴也插不上。現在講到分東西了,嬰對這個最感興趣!從小都缺衣少食的他,現在最在意的就是收羅好東西了。
“有的有的,你和上卿都有,随便挑。”扶蘇倒是很大方,不過他沉吟了片刻續道,“且不忙,先挑一件給太後送去。”他的母妃在他小時候就已經故去,唯一的叔父成蟜又早就叛逃趙國,顯然也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所以除了幽居雍宮的太後和秦王政外,扶蘇也沒有什麽需要孝敬的正經長輩了。而這些青銅器都是父王賞的,他不必多此一舉再挑一件給他送回去。而擺明了是家禮,所以也不用考慮朝廷上的重臣,否則自家多疑的父王恐怕又會多想他是不是在賄賂朝臣了。倒是在場的這些王公子弟們可以順便送一點,就當收買人心了。
這種問題顯然也難不倒少年上卿,他的視線朝地上的青銅器掃了一圈,便微揚下颌,指着一件青銅器道:“那件方天觚不錯,是商代的珍品,且是難得的老器型。”
扶蘇挑了挑眉,聽出了少年刻意強調的最後一句,送這件方天觚并不是随意而為。略想了想,扶蘇便勾唇一笑道:“子曰:觚不觚。”
少年上卿點了點頭,兩人對視一眼,在心中均有種少有的知己之感。
很少有人可以在自己說上句話的時候,就立刻理解他下句想說什麽。若兩人不是長年累月培養起來的默契,那就只能說兩人天生氣場很合,許多想法和觀點,還有學識也都不相上下。
扶蘇瞬間有些明白,為什麽父王會把這位少年上卿派到了他的身邊給他當侍讀。以父王的眼光,應該也看清楚了這一點。
兩人各懷心思之時,一旁的嬰卻滿腹狐疑地追問道:“菇?哪個蘑菇?哪裏有蘑菇嗎?”
一句話就暴露了這貨的文盲底細,看來方才的考校還不夠全面。少年上卿撇了撇嘴,指着那件方天觚緩緩道:“左腳右瓜的觚,是那大開口細長頸,四角自口至足有扉棱,頸飾蕉葉紋和蛇紋,器上還有銘文的那件。和爵一樣,兩者經常配套使用,都是酒器。”
“那大公子說的觚不觚又是什麽意思?是孔子說過的話嗎?”嬰已經完全養成了不懂就要問的習慣,絲毫不覺得自己會被人嘲笑,因為他知道以前的自己根本連這樣的發問機會都沒有。
“恩,那是《論語·雍也》篇中的,你還沒學到。”少年上卿溫聲解釋。也許是他少年時的學習幾乎都是自學,雖然後來有師父教導,但他也知道無人可問全靠自己摸索是多麽痛苦,所以才會對嬰格外耐心。
扶蘇也并不覺得因此而耽誤了他的時間,微笑着站在寒冬的陽光下,聽着少年上卿娓娓道來。
觚在商代最初制造出來的時候,是口部和底部都是喇叭口、有棱角的四方形。觚非一般飲器,曾有雲“不能操觚自為”,便指觚的多寡與飲者的身份地位、人品、酒量相關,只有高品位的人方可用此器,方能擁有此器。這一點倒是符合太後的身份。只是商朝人嗜好飲酒,到了周朝時,百姓便少有飲酒,所以酒器在西周中期便不複流行。而觚的器型也随之變化,棱角漸漸變得圓滑,甚至到了後期所制作的觚,都是圓腹圈足。
“觚不觚”一句,實際上是孔子哀嘆觚都不像是觚了,那還算是觚嗎?以此來借喻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的風氣。在他老人家看來,周禮是盡善盡美的,而諸侯亂戰,都已經把這一切都破壞了,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亂局面。
而太後的事跡,雖然并沒有在明面上流傳,但私下裏大家也都有所耳聞。在秦莊襄王去世之後,太後和呂丞相有了私情不說,之後還養了一個面首嫪毐(lào,ǎi),和對方鬼混,居然還為秦王生下了兩個弟弟。可還不知足,那嫪毐居然還想毒害秦王篡位。秦王知曉後,殺到兩人所居的雍宮,車裂了嫪毐,摔死了他的那兩個便宜弟弟,再把太後圈禁了起來。
扶蘇也不好評價長輩,但風聞這些轶事,也難免心中鄙夷。若對那嫪毐是真愛,就拼着命舍去太後的名頭,真正嫁給對方不就得了嗎?又不是夏姬那種“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禍國殃民的妖姬,何必貪戀着榮華富貴,又縱容情夫去謀求權力,都不把自己兒子的感受和安危放在眼裏。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後這種情況,用“觚”來影射,倒真是貼切。
甚至連這句話出自的《雍也》一篇,正好也切合了太後幽居雍宮的“雍”字。扶蘇越聽越覺得自家小侍讀真是心思慎密,再加之方才輕描淡寫地處理了條陳,假以時日絕對是棟梁之才,暗自懊悔自己為什麽在最初把關系弄得那麽僵,這下好感度什麽時候才能有所改進啊?
“光這一件觚夠嗎?”少年上卿應付完了好奇少年嬰,便回過頭來問還在發愣的扶蘇。
扶蘇回過神,點了點頭道:“一件足矣。”給那個幽居圈禁的女人送東西送多了反而會引起父王的不滿。但什麽都不送又說不過去。自從他十歲開始接手自己的私庫之後,每年過年節的時候,也都會給太後送點東西,所以這次也是慣例。
安排顧存把那尊方天觚包好派人送去雍宮,扶蘇也一揮手,讓看了半天的弟弟們和王公子弟們去挑選自己喜歡的青銅器,選完再到顧存這裏來登記所選物品。衆人一陣歡呼,都毫不客氣地一擁而上。有看中同一件東西的人,又互相謙讓的,也有互相約戰的,一時鹿鳴居倒是熱鬧非凡。
“阿羅!你要哪件?”嬰第一時間就抱了一個大盤子回來,他一個人還抱不動,采薇便在旁邊幫他。(這盤子其實是食器吧,暗示了他的吃貨本質嗎?)
少年上卿瞧了一眼,倒也知道這貨為什麽會選這個了,因為這盤子上面銘刻了密密麻麻的銘文,這小子八成是想多認幾個字。但……他們房間哪裏放得下……
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少年上卿覺得當夫子的任務頗重,下次再多弄一些書卷回來吧,省的嬰這小子再給他搬回來一個更大的青銅器。
他讓嬰去給自己拿那件最高的青銅樹枝狀的燈器,屋裏還真是需要一個高一點的燈器,這樣晚間看書還能保護一下眼睛。(借口吧,因為喜歡高處的風景,才選了最高的那個)
因為關注着嬰,少年上卿同時也注意到,一直站在外圍的王離,明顯對武器更感興趣,選了一柄有些不太完好的青銅钺。兩人自半步堂那一晚争鬥之後,就再沒說過話。偶爾有眼神接觸,也是王離先轉移視線。
喏,就像現在這樣。
微微一笑,少年上卿也移開了目光,正好看到将闾撥開幾個弟弟,毫不客氣地選了一件場內最碩大、最精美的青銅鼎。(扶蘇還在旁邊啊喂,居然堂而皇之的就選了鼎,對權利的渴望都不加掩飾的嗎?)
少年上卿下意識地看了眼扶蘇,後者果然也看到了這一幕,如墨般的眼神也越發深邃晦暗起來。
※雍宮※
位于鹹陽西北二十裏處,在密林之中,有一座修建的奢華大氣的宮殿。昔日絲竹之聲不絕于耳的宮室,現今已悄無聲息,幽靜得像一座巨大而荒蕪的陵墓。
隆冬時節的夜晚,連鳥鳴蟲唱都已絕跡,地上還燃着幾個火盆。炭火燃得很旺,卻依舊烘不盡這殿內令人心中發寒的孤寂感。
趙姬穿着一件淺黃色的聚羅衫,肩上披着缃色印泥飛雲帔,下身穿着五色花羅裙,腳下踏着鳳頭履,頭上梳着淩雲髻,戴着一頂金芙蓉冠子。秦國以黑為尊,以她的尊貴身份,也自是可以穿與秦王一樣顏色和制式的冕服绶帶。只是她自少時起就喜歡顏色鮮亮的服飾,除了出席比較莊重的場合外,她私底下都是怎麽豔麗怎麽打扮的。
紅妝翠眉,面上敷了幾層粉才遮住了眼角的紋路,兩鬓少許銀白的發絲也盡量用發飾掩住了。大殿之內點亮了零星幾個燈盞,并不是燈油不足,而是在這樣的光線下,別人才不會看清她臉上的皺紋。身為一個國家地位最尊崇的女人,盡管已經落到最狼狽的地步,趙姬也盡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尊嚴。
幸好她的兒子雖然把她囚禁在這裏,但所需用的一切事物決不苛待。只是身邊伺候的人全都換成了宮女,平日裏禁止男人進入雍宮。
想到這裏,趙姬瞥了一眼自從進了殿之後,就一直藏在陰影中的男人,不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麽混進雍宮的。
大殿之中,擺放的禮品琳琅滿目,大部分是她該分到的新制春季衣袍和配飾,還有些就是趙國的戰利品。趙姬出身趙國,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就是在趙國度過的,所以也許是為了迎合她的喜好,這些戰利品都是經過層層挑選的珍品,甚至還有趙國王室代代相傳、只有王後才能佩戴的一對龍鳳紫蚌笄。
那是用一對稀有紫色蚌殼做成的發笄,經過打磨之後顏色還随着光線的變化而變幻莫測。而且蚌殼都是有弧度的,這對發笄卻是筆直的,從長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斷出那個蚌殼有多龐大,更不用說那上面雕刻的龍鳳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了。趙姬曾經不止一次從信中聽過趙王太後說過此物,一見之下便立刻拿在手中細細端詳。
想當年趙王太後也不過是一介娼妓,兩人還曾經在趙國的宴會上見過數次,當年誰曾想得到兩個小小的舞女,一個會成為趙國的王太後,而另一個會成為秦國的王太後。
聰明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會互相攀比,且不論趙國和秦國究竟哪個國力比較強盛,趙姬覺得自己還是勝了,畢竟這對龍鳳紫蚌笄現在是在自己的手上。而趙王太後是死是活,她卻沒有興趣去了解。
把玩着這對龍鳳紫蚌笄,趙姬從一堆珍奇異寶中款款而行,特意描畫過的眼梢随意地一掃而過,最終落在大殿角落裏站着的那人身上。
雖然殿內燃着的燈盞照不到對方的容顏,但已經足以勾勒出對方栗色胡服之下強壯的體魄,每根線條都是那麽完美。
趙姬舔了舔微發幹的唇瓣,她已經被囚禁在這裏足有十年了。嫪毐長得什麽模樣,她都早已忘得一幹二淨。她只知道,這個男人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潛入雍宮一次,那麽他就可以來這裏第二次、第三次……
“說吧,爾想要何物?”趙姬揮了揮袖子,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沉默。往日早已習慣這大殿中的死寂,可現在卻讓她覺得有股令人喘不過氣的黏膩感。
“臣向往夫人已久。”那人開口了。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地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可趙姬卻是一顫,連呼吸都頓住了。這句話正是嫪毐初見她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也許是被勾起了往日的回憶,也許是對方暗含暧昧的稱呼,更也許是因為對方暗示自己同嫪毐一樣的謀求,讓趙姬本來緊繃的臉容也放松了少許,她朝那個黑暗的角落又向前走了兩步,柔聲笑道:“盡可言之。”
“夫人幽居此地,實在是令臣心痛不已。臣經營數年,終有一日得見夫人真容,實在三生有幸。”那人再次開口,卻是又換了一種口音。
趙姬卻一下子怔住了。因為這人說的是一口趙國的口音。
趙姬這一輩子,最快樂的并不是當王後或者太後的日子,反而是在趙國當歌姬的歲月。
雖然沒有貴重的衣裙、珍奇的飾品,卻可以享受衆多男人追求仰慕的眼神。
趙姬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她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即使被幽禁此處十年,容顏也日漸老去,可有時攬鏡自照,她還是會覺得自己美豔不可方物。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又怎麽會有她這樣成熟誘人的風韻身姿。
這樣想着,趙姬又忍不住往那人的方向走了兩步。
“臣不忍夫人被困此地,遂想了一個法子,定令夫人脫離牢籠。”
趙姬輕呼了一聲,反而定住了腳步。她本以為此人潛入雍宮,只為跟她春風一度,又或春風數度。結果卻沒想到他竟是想要把她救出此地!牢籠,他形容得沒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