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一直以為是不堪大用的大公子殿下,盡管驚駭得連那并不結實的身體都在戰栗着,卻還試圖保護他。
這一幕,即使是很多很多年以後,已經不是少年的他每每想起,都會失神許久。
也許內心中總也糾結不散的懊悔和愧疚,也都是從這一刻開始凝聚的。
此後,萬劫不複。
少年上卿再怎麽神機妙算,也算不到自己會因這次失誤而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自拔。他只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設計而造成的,盡管他根本沒有想要害死趙姬的心思,可是卻因為是他提出送方天觚,使扶蘇受到殃及也是不争的事實。
只是這個腦袋一根筋的大公子為什麽要一口認下錯啊?他一個外人把罪過都攬過來,都比他要好太多了好嗎?
少年上卿來不及多想,也直接跟在扶蘇身後跪下,口中不疾不徐地說到:“此觚是臣所選,與大公子無關。”
“非也!”扶蘇氣得要死,覺得自家小侍讀實在是榆木腦袋,就算是他選的又怎樣?不經過他的同意,這方天觚怎麽可能送到太後面前?反正都是他的責任,又何必再搭上一個人呢?更何況護着手下人本就是他的職責,扶蘇就算年紀不大,也知道身為一個明主,不可能凡事都把責任推給其他人承擔。
少年上卿卻極為鎮定地辯解道:“王上,大公子所送的是此觚沒錯,但其上卻并無塗毒,請王上明鑒。”
扶蘇也察覺出來自己方才的認錯顯然是被吓糊塗了,連忙補救道:“父王,兒臣絕不敢對太後有所圖謀,請父王明鑒。”
“哼!”秦王政冷冷一哼,卻并沒有斥責扶蘇的話語。
扶蘇伏在地上,在幾乎令人窒息的威壓之中汗如泉湧。他不知道父王是暴怒之下不想理他,還是傷心過度懶得再與他言語。
相比驟然之間經此劇變的扶蘇,已經有了一晚上心理準備的少年上卿倒是冷靜得多。他已經分析過了秦王對趙姬的感情,若說秦王對這個母親沒有一點感情,那也是騙人的。可若說是感情深厚,恐怕那更是騙人的。
若真母子情深,趙姬也不會被幽禁在雍宮,十年內一次都未曾外出過,秦王也沒去見過她一次。兩人之間的母子之情,恐怕早已在趙姬與嫪毐攪在一起,甘心為對方生子,還為其謀劃帝位的時候,就被消磨得幹幹淨淨了。
而秦王至今并未立後,恐怕也是因為趙姬的影響,對女人極其不信任,甚至除了為繁衍後代,秦王更是極少踏足後宮一步。
恐怕秦王此時的動怒,更多的,是有人觸及了他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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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沒有想要趙姬去死,而趙姬卻已經死了,還牽扯上了他一直以來費心培養的繼承人。
地面上到處都有書簡和陶器碎片,不過秦王此時已經過了最初時的暴怒階段,理智多少也該重新回來了。這件事之中有個最立不住腳的破綻,秦王現在應該已經想清楚了。
那就是扶蘇根本就沒有任何動機去殺死趙姬。
所以少年上卿心下大定,擡起頭對着端坐在條案之後面沉如水的秦王,懇切地請求道:“臣對此事深有疑慮,可否求太後遺體一觀之?”
暖閣內落針可聞,扶蘇壓抑的喘息聲聽起來更是令人心神不寧,少年上卿強迫自己緊盯着秦王冰冷的目光,絕不退縮。
也許是許久之後,也許只是過了一瞬間,秦王才緩緩站起身,走下臺階,朝暖閣屏風後轉去。
少年上卿連忙也跟着站起聲,見跪在他前面的扶蘇起身有點不利索,以為他剛才跪得太狠了,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下,見他站起來之後就矜持地收回了手。
或許是情緒激蕩,扶蘇往前走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但也沒敢耽擱,大步朝屏風後走去。
因為鹹陽城一年四季也就只有夏季很熱,所以暖閣便是除了夏季之外,秦王議事的地方,一年之中的大半時間都會在此處度過。有時國事太忙,秦王也會在暖閣處歇息,所以除了外面與群臣議事的廳堂之外,屏風後面還連着一處建造奢華的寝殿。
而今日,在這處寝殿的軟榻之上,躺着一個面色青白的女子,正是意外暴斃的趙姬秦太後。
扶蘇一見之下,就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他長于深宮之中,就連少詹事處置犯錯的宮人,也不會當着他的面污了他的眼睛。所以細算起來,除了小時候記憶中隐約見過的母妃外,扶蘇還是第二次見到屍體。
而少年上卿一繞過屏風,就大步走到了軟榻之前。他也是知禮,并沒有碰觸對方,而是隔了半尺的距離,細細端詳起來。
此時東方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殿內還點了許多燈盞和火盆,卻依然驅不走那股讓人從心底裏泛出來的冷意。
趙姬面容上的精致妝容仍在,只是在如此明亮的殿內,已經可以看清她努力嘗試掩蓋的皺紋,還有鬓角間的絲絲白發,當然,最觸目驚心的,就是她青白的臉色和她唇角所溢出已經凝固的黑血。
秦王耐心有限,沒幾息時間,便沉聲問道:“可看出一二?”
“臣看出三點。”少年上卿點了點頭,也不客氣地直言道:“其一,太後的表情不對。”
“如何不對?”扶蘇此時也緩了過來,知道不能指望父王跟自家小侍讀搭話,便上前一步,站在了後者身邊。
“再厲害的毒藥,也會有發作的時間。太後并無大聲疾呼,也無表情扭曲,就像……就像早知道自己服下的是毒酒一般。”少年上卿也知道這麽說秦王會發怒,但還是斟酌了一下,如實把自己的判斷說了出來。
果然,寝殿內的寒意又盛了幾分,少年上卿連忙接下去說道:“可這并不代表太後是自飲鸩酒。”
“可是因為其二?”扶蘇識趣地繼續搭話。
“其二,便是太後發髻之上的這支紫蚌笄。”少年上卿用手指了指,把殿內其餘兩人的視線都引到此處,才續道,“端看太後的妝容和身上所着袍服和配飾,都不難看出其所費的心思。而淩雲髻配發冠乃是常規搭配,太後即便再喜愛這支紫蚌笄,也不會不除去芙蓉冠子,就直接草率地把紫蚌笄插在發髻之上。”
扶蘇聞言雙目一亮:“這就是說……”他不敢把話說完,生怕父王以為他是在為自己開脫。
“且看這支紫蚌笄插入的角度。”少年一邊說着,一邊在自己頭發上示意,“臣見太後指尖的繭子,右手指尖厚于左手,便是常年操琴,且慣用右手的,便是自己插發髻,也應該是插在右邊的發髻上。而這支紫蚌笄是插在太後的左邊發髻之上,這便是說……當時的殿中,有第二個人在。而此人大有可能,便是疑兇。”
扶蘇屏住了呼吸,少年上卿并沒有說這支紫蚌笄有可能是侍女給太後插上去的,因為他們都看過禮單,這對價值連城的紫蚌笄,是随着方天觚一起送進雍宮的,在這之前,太後根本沒見過這對紫蚌笄。
等等,一對?扶蘇剛想到此點,就聽少年上卿繼續說道:“而其三,禮單上明明有寫,這是一對龍鳳紫蚌笄,可現在卻只有一支。請王上徹查,若另外一支龍形紫蚌笄不在雍宮,那麽就有可能在疑兇手中。”
少年上卿的推斷句句有理,猶帶清亮稚嫩的聲音回響在寝殿之內,倒是讓秦王恢複了平日的睿智。當他再看向軟榻之上的趙姬時,目光中就帶着難以掩飾的厭惡。
看到這一切的少年上卿連忙低下了頭,他說的都是實話,卻未嘗沒有誘導之意。
太後獨自幽居了十年,為何還要打扮得如此豔麗精致,還讓人那麽暧昧地插上發笄,不用再多說什麽就讓人浮想聯翩了好嗎!
見秦王煩躁的怒意朝別人轉移,少年上卿便悄悄地拽着扶蘇的袍角,示意他認錯。
扶蘇也立刻再次跪倒認錯,态度誠懇,反省自己送方天觚給太後是逾越的,但指天發誓自己絕無半點加害太後之意。
秦王也不相信他有這個膽子,但多少心裏也是有了疙瘩,最終讓他回去關禁閉,抄百份《堯典》《臯陶谟》《禹貢》,什麽時候抄完什麽時候解除禁閉。而少年上卿則并沒有任何懲罰,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件事扶蘇都攬下了責任,還是因為他推斷有功。
不過這一關倒是安全地過了,少年上卿跟着扶蘇一前一後走出暖閣的時候,大大地送了口氣。
此時天已經大亮,鳥雀叽叽喳喳地在蔚藍的天空上一群群地飛過,盡管是隆冬時節,倒也有幾分生機盎然的感覺。少年上卿悠然地想着,這回兩人已經兩清,這幾日幫對方抄完書,他應該可以找到借口不當侍讀了吧?
腦海裏剛轉過這個念頭,少年上卿就發現走在他面前的扶蘇身形不穩搖搖欲墜,立刻快走了兩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感到對方幾乎把所有的體重都壓了過來,少年上卿一怔,就看到扶蘇臉色發白,額前布滿了汗水,正大滴大滴地順着臉頰往下淌。
剛想譏諷對方不會是吓傻了吧,少年上卿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
暖閣的地上全是碎陶片,扶蘇之前跪下去時心神劇震,根本沒心思留意,正好就直接跪在了陶片之上。
他身上的袍服又是黑色的,更看不出來有何異樣,可膝蓋那處,摸上去就沾了一手的鮮血。
少年上卿用帕子擦了下手,回過味來,覺得之前看到扶蘇跪在那裏一直抖啊抖的,根本就不是被吓的,而是疼的。
想也是,否則這位大公子也未免太窩囊了點。
如此想着,少年上卿心中對大公子扶蘇的觀感又稍稍轉好了一些,扶着他的手臂也變得真心實意。
扶蘇因此也松了口氣,一是他确實也是支撐不住了,二卻是感到自家小侍讀的态度微妙地轉變了。也許是共過患難,兩人之間的隔閡倒是經此一役,消融了許多。
兩人就這樣相諧着走出了暖閣的回廊,等候在外面的顧存見狀還微微愣神了一下,才發現自家大公子居然是行走不便,連忙搶上前來。但扶蘇卻是一邊拽緊了少年上卿的手沒讓他離開,一邊低聲吩咐顧存一些事宜。
既然是關禁閉,那麽有些事就沒法去做,有些人也沒法去見了。((☆_☆))
少年上卿聽着扶蘇絲毫都沒有避諱他的意思,有條不紊地吩咐着顧存一件件需要做的事情。難得他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就想得如此周全。
從暖閣去宮外搭乘車馬的地方并不遠,但扶蘇因為膝蓋受傷,倒是走得并不快,足夠扶蘇把想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
“好歹讓臣為大公子上完藥再去。”顧存見自家大公子馬上就要趕他走,連忙不放心地皺起了眉。
“無妨,有甘上卿在。”扶蘇說得非常自然,義正言辭地囑咐道:“汝速去,一刻都不能耽擱。”
顧存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畢竟有些事情是只有他這個少詹事才能辦的,其他內侍不是沒有品級就是不夠讓人放心。不過走之前他還是給了少年上卿一個懇求的眼神,拜托他照顧好自家大公子。
身邊除了幾個像柱子一樣杵在那裏的侍衛之外也沒別人了。少年上卿也只好扶着這位尊貴的大公子上了車駕,一路送他回了高泉宮。
坐下來之後,扶蘇使喚着小內侍去拿傷藥,自己則把衣袍解了下來,看着站在一旁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的少年上卿,笑嘆着道:“卿今日受了拖累,且不留卿在此,回去好好休息罷。”
少年上卿卻沒有動,即使他知道自己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轉身離開,更何況這還是大公子親口允許的。
可是他就呆呆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扶蘇脫下長袍。膝蓋處的裏衣已經被鮮血所浸染,在白色的布料上洇開了一大片的血色,看上去觸目驚心。他知道自己應該知禮地移開目光,非禮勿視,但他還是盯着那裏,看着扶蘇把那件裏衣也脫了下來,露出那被鋒利的陶片傷得千瘡百孔的膝蓋。
少年上卿忽然就再也挪不動腳步了。
這都是他造成的。
如果不動念要離開扶蘇,他也絕對不會建議扶蘇選什麽方天觚送給太後,依照着太後的喜好,随意送些青銅樂器就足夠敷衍過去了,也就不會有随後發生的這些事。即使太後難逃一死,也絕不會發生得如此巧妙,讓扶蘇難逃罪責。
也許是少年上卿的目光太過灼熱,扶蘇輕描淡寫地安慰道:“無妨,我傷的是腿,又不是手,不會耽誤抄書的。正好父王關我禁閉,我也得幾分清閑。”
少年上卿沉默了半響,面無表情地盯着小內侍輕手輕腳地給扶蘇上完傷藥,才拱手告退。
※·※
“阿羅,該你走了。”一個年輕的青衣道人用棋子輕敲棋盤,戲谑地喚着自家弟子。顯然他很滿意這個昵稱,自從聽見嬰那小子開始喊了之後,就也時不時地喚兩聲。
和他對弈的綠袍少年回過神,盯着面前的棋盤又發了會兒呆,直到那年輕的青衣道人用手指點了點最新下的棋子,才努力撐了撐眼皮,尋了某處下了一白子,做了一個雙虎。
“阿羅一點兒都不認真。”青衣道人委屈地撇了撇嘴,但還是沒有打消對弈的念頭,沉吟着下一步要落在哪裏。
綠袍少年用袖子掩住唇,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他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正想補補眠,結果還要應付心血來潮又要下盤棋的師父,天知道他連棋盤都開始看出重影了。
當然,就算是精神很好,他也是下不過自家師父的。即使他師父這一局開局就任性地用了三連星布局。
“吧嗒!”青衣道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盤上,發出一道清脆的響聲。
綠袍少年這回倒是把這一步棋看清楚了,這一手是刺,破了他之前做活的一個眼。瞧着這一片區域要被黑子圍剿,綠袍少年本來惺忪的睡眼倒是精神了些。就算是要輸,也不能輸的太難看。
“近日可萬事順遂?”青衣道人像是很随意地問了一句。
綠袍少年抿了抿唇,并未回答。他不信師父什麽都不知道,今天清晨大公子扶蘇被關禁閉罰抄書,雖然并沒有真正的原因傳出來,但宮內外早就已經傳遍了各種謠言,有些理由他聽着都啼笑皆非。不過連他都能聽得到那兩只脊獸的唠叨,可以時常出入鹹陽宮的師父肯定也能聽得到,何必又要問他呢?
“阿羅,你心緒難平,對修行不宜。”青衣道人輕嘆一聲,這弟子的資質實在是鳳毛麟角世所罕見,他多想直接擄到深山老林與世隔絕地教導于他,卻又不能不顧忌對方的心意。
想要輔佐明君,振興家族,那就先讓他完成這個願望再專注修行也不遲。只是,修行就如同那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綠袍少年承受着師父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猶豫了許久,在孤軍深入的某個白子旁落了一子,接了一步。
昨夜起,他便托嘲風和鹞鷹一直關注着鹹陽宮和雍宮的動靜,選定了幾個有嫌疑的人,但最終還是沒确定殺害趙姬陷害扶蘇的人到底是誰。
之前自己受傷的時候,即使知道兇手是将闾,都覺得不是時機,沒有立刻報複對方。可是見扶蘇受傷,他卻忍不住心中大怒,雖是扶蘇自己不小心跪出來的,他卻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揪出來千百倍奉還。
這應該是因為他本來好好的計劃,被人從中破壞而産生的惱怒。
綠袍少年整理了一下情緒,便如實道:“輸了,不開心,就如與師父對弈一般。”以前師父還讓子的時候,他偶爾還能贏幾局,現在完全無懈可擊,不怪他不願與師父下棋。
青衣道人勾起了唇角,顯然對自己的棋藝頗為自得。他轉着手中的幾枚棋子,聽着墨玉棋子在掌心發出悅耳的摩擦聲,擡眼朝自家弟子微笑。
綠袍少年被他看得心中一跳,自家師父五官俊逸,偏偏卻長着一對非常惑人的桃花眼,不笑的時候還好,一旦笑起來簡直讓人招架不住。還好自家師父跳脫的性子,也就在熟人面前露陷,陌生人面前好歹還能拿腔作調一番。
只見那雙桃花眼微微一阖,遮住了眼瞳中的深邃:“世事如棋,初等的弈棋者,只會應對劫争,被對手打亂計劃,實屬平常。”
綠袍少年攥緊了拳頭,卻無話可說。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确實就是師父口中的初等弈棋者。
“中等弈棋者,可預判對手行動,算至幾步之後,擁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對策。”青衣道人娓娓道來,聲音醇厚如酒。
“那高等弈棋者呢?”綠袍少年舔了舔幹燥的唇,不甘心地追問道。
“高等弈棋者……”青衣道人頓了頓,低下眼,把手中的黑子無聲無息地放在棋盤一角,淺淺笑道,“高等弈棋者,可誘導對方把棋子下在自己想要他所下的地方。”
綠袍少年雙目圓睜,瞪着這一步別出心裁的拆手,期盼已經形成了通判劫。
通判劫又稱天下劫,就是可以影響一盤棋勝負關鍵的大劫争。綠袍少年算了又算,不管他之後如何落子,都差了至少一步,這樣詭異的通判劫,居然就是自家師父引誘他一步步走出來的!
不甘心地投子認輸,綠袍少年睡意一掃而光,負氣地冷哼道:“師父這等下棋的言論,可曾說與其他人聽否?”此等言論,不光可用在弈棋之上。
比武、宮鬥、黨争、兵法等等,皆可用之。
“喏,曾說與汝那大師兄聽之。”青衣道人不在意地笑了笑,面上呈現了回憶的神色。
正在收拾棋子的綠袍少年一怔,手中有幾顆棋子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玉珠落盤聲。
不知是否他多心,總覺得最近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就仿若剛剛那盤棋一般,像是有人誘導他走出那一步步……
※·※
将闾最近春風得意。
大公子扶蘇因不明原因觸怒秦王,被關了禁閉罰抄書,所以近日很多事宜都是由序齒之下的四位公子分攤協辦。說是衆位兄弟協辦,實際上都是由能力最強的将闾一手包攬了。雖然初上手的時候難免會有慌亂,但将闾期待這個時機已經許久了,私下也早就模仿扶蘇的一舉一動,只是半日便适應了過來。現今許多官員和內侍,見到他的時候,都不再稱呼他為“四公子”,而是“公子将闾”。
将闾也覺得自己自從得了一位神秘大人的提點,萬事都順暢了許多,可惜那位大人從來不露真面目,只肯偶爾在深夜出現,教他一些手段或者告知一些情報便離去。
前日宮中已經隐隐有了流言,說是太後在秦王回鹹陽之前就薨了,死因蹊跷,這也是扶蘇監國失職被秦王責罰的原因。這個流言聽起來倒是有幾分真,可是太後在雍宮幽居已久,倒沒有正式的訃聞傳出,将闾想要打探又怕太過着于痕跡,一直指點他的那位大人昨晚也因為他的詢問而提到确有此事,那位大人的情報一如既往的精準和隐秘,連趙姬的屍身停放在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可卻在說完之後警告他不要随意卷入這個漩渦。但将闾直覺這是一個可以把他大哥打入深淵、再也無法翻身的難得的機會。
因此,這位四公子殿下抓心撓肝蠢蠢欲動,卻不知該往哪邊尋找突破口。
太後去世的事情在前日就傳得沸沸揚揚,甚至今日已有流言傳出,說是趙王遷依着趙悼倡後的命令,把塗滿劇毒的一對紫蚌笄進獻給了趙姬,才導致後者的慘死。
若說那趙倬倡後,也就是趙太後,原本只是一介娼妓,卻爬到了王後乃至太後的位置,而後又因為李牧曾經質疑過她出身不正,反對趙悼襄王立她為後,而深恨李牧。趙王遷聽信讒言,害死李牧,自毀趙國長城,其中趙悼倡後起的作用不可小觑。
這樣一個狠毒的女子,連國家棟梁都敢面不改色的地除去,那麽在滅國之後喪失理智,膽大包天地對秦國太後趙姬下毒也不是那麽不可以接受的事實。
只是聰明人都喜歡想太多,秦王政在滅了韓國之後,并沒有處死韓王安,而是把他安置在陳縣。趙國覆滅之後,趙王遷也同樣沒有生命危險,被好好地安置在房陵。有人大贊秦王政寬容仁德,同樣也有人憂心六國貴族不斬草除根就會煩憂不斷。但一個不濫殺的君王到底比一個殘暴的君王令人心安,所以反對之聲也如米粒之珠螢火之光,根本不足為道也。
可趙國與韓國的情況并不同,衆人皆知秦王政幼時便是在趙國為質長大,受到的屈辱至今難以磨滅,在攻入邯鄲之後,秦王政更是禦駕親至,把有舊怨的人皆殺之,獨留趙國宗室。所以有擅長窺探人心者,便道什麽紫蚌笄導致趙姬秦太後暴斃,說不定是秦王政想要殺趙王遷所找的借口。
這些傳言将闾都特意打聽過了,綜合各種渠道的消息,他卻有着不同的判斷。
從那位大人處得到的情報說太後已經薨了,卻一直沒有出殡,其中必有問題。而這個問題應該就是太後的死因。與此同時,扶蘇卻被禁足,這說明了什麽?
将闾壓根兒不相信什麽因為失察而受到牽連的說法,要知道雍宮離鹹陽二十多裏地呢!扶蘇要是能面面俱到,恐怕擔心的反而變成父王了。
所以……扶蘇和趙姬秦太後的死因有關!
将闾推斷出來這個結論的時候,就足足有好半晌都沒回過神,導致他一下午都沒有集中精神辦事。
這個念頭就像是一個顆毒草的種子,瘋了一樣地在他的腦海裏生長着,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思緒。尤其當他想到趙姬的屍體就在他不遠處的寝殿停放,更是坐立難安。堆積的條陳也沒有心情處理,将闾在暖閣中煎熬了許久,直到深夜時分,才決定明日再議,暖閣他是沒辦法再待了。
他知道自己這種狀态很危險。他也許是猜到了真相,但沒有證據也是枉然,莫不如按兵不動,靜候事态發展,可他又不甘心什麽都不做。
這麽好的機會,難道他要就此放過嗎?
懷着這樣糾結複雜的心思,将闾在經過鹿鳴居的路上,正巧看到了他大哥的那個小侍讀,在花園的某個樹蔭暗處正隐秘地翹首以盼。
其實說是翹首以盼也不正确,但對方孤身一人又不是夜觀天象,明擺着是在等人。
是預感到了什麽,将間的心忽然間怦怦直跳,目不斜視地帶着身邊的內侍走了過去。在走過了轉角之後,他卻是讓內侍捧着照明的燭火繼續向前,自己則趁着星光,繞到了回廊的另一邊。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褐色的袍服,在黑夜中是最隐蔽不過的。而然那少年上卿穿着的是一身豆綠色的上衣和石青色的下裳,即使他盡量用樹幹擋住自己的身形,也沒有逃過将闾的雙眼。
說起來,大公子扶蘇被禁足,那麽身為對方侍讀的這少年上卿卻沒有什麽責罰,還在深夜裏茕茕而立,究竟是在等誰呢?
幽暗不明的夜色,讓隐秘的思緒無限擴大,将闾腦中閃過無數種可能,強迫自己屏住了越來越粗重的呼吸。
看着那少年上卿瘦削的身影,将闾不一會兒就發現對方身邊多了一個高壯的少年。
“可拿到了?”少年上卿非常急切,立刻便迎了上去。
“拿到了。”那高壯的少年壓低了聲音,可是将間依舊能認出對方就是王翦将軍的嫡長孫王離。
這兩人不是死對頭嗎?怎麽私下裏居然有交往?将闾咬緊了牙關,他曾經算計過那少年上卿,就是為了離間他們,只是沒想到卻是做了無用功。不過懊惱歸懊惱,将闾反而越發睜大了雙眼,盯着兩人的動靜。
“為何堅持要此物?我好不容易偷拿出來的,差點驚動了守衛。”那王離邊說着,邊從懷中掏出一塊用布包好的長條形物體,并不長,連一尺都不到。
“願賭服輸,答應做事就別抱怨。”少年上卿顯然很歡喜,迅速地把那布包拿了過來,揣進了懷中。末了還不忘朝四周看看,确定左右并沒有人。
王離卻有些不高興,見那少年上卿打算離開,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沉聲道:“雖是為了大公子,可這也太冒風險了。”
少年上卿沉吟了片刻,任誰都能看得出他的猶豫和掙紮,可最後他還是倔強地說道:“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簡單的八個字,卻擲地有聲。
一旁聽着的将阊,都有些說不出來的嫉妒。若是他像扶蘇一樣走投無路,說不定都不會有人像這位甘上卿一樣堅定地站在他身後。
心神一疏忽,他本來壓抑着的呼吸聲就沉重了幾許。
那邊的王離立刻就有了反應,邊走過來邊喝問道:“是誰?”可是當他跳過回廊到另一邊,卻什麽都沒有發現。
少年上卿卻并沒有在意,等到王離無功而返,才仰起頭淡淡取笑道:“就算被看到也無事,不過只是偷了支筆,看你緊張的。”
“什麽叫只是偷了支筆?這是蒙将軍送給我爺爺的,誰都沒用過。這事要是讓我爹知道了,肯定打斷我的腿!”王離也覺得自己是大驚小怪了,但輸人不能輸氣勢,瞪着眼睛低聲抱怨道。
“得了得了,你父親和你爺爺都在趙國駐兵昵,我也就借用幾天,用完再給你還回去。”少年上卿撇了撇嘴。他這不也是不得已嗎?
扶蘇被罰抄書,用的是蒙恬蒙将軍送的新制毛筆。這新制的毛筆比起以前的竹片筆好上不知道幾百倍,但可惜制作工藝還未流傳開來,就連扶蘇裏也只有麽一支而已。所以若是想要幫扶蘇抄書,那麽至少就要和他用一樣的毛筆,否則別說模仿筆跡了,瞎子也能看出來不是一個人寫的。他本來也不想如此,但看扶蘇毎天都慢慢悠悠地抄書,倒像是不着急解除禁閉的模樣,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只好幫他抄書,好歹能早點重回暖閣議事。
“這……真無事?”王離遲疑了一下,依舊不放心地問道。
少年上卿知道對方問的并不是偷筆會不會有事,而是他替扶蘇抄書會不會被秦王責罰,這也是剛剛對方說他冒風險的原因。
被人關心的感覺确實不錯,不過少年上卿此時揚起的唇角,卻是因為其他緣由。
多嘴的嘲風早就在将闾靠近的時候警告他了,王離又不清不楚地說了這麽幾句話,而好巧不巧地嘲風剛剛通知他,停放趙姬屍身的偏殿出了事,趙姬頭上的那支鳳形紫蚌笄居然失竊了,連它都沒注意到是誰偷的。
等到郡将闾知道這個消息,再聯想他和王離的這一番舉措,說不定就會以為自己抓到了他們的把柄,下一步應該就是急吼吼地跑去跟秦王告狀了吧?
殊不知,這種時候,越是急着跳出來的人,越會受到秦王的懷疑。
反而他為了替大公子抄書而拜托王離竊筆,倒是無傷大雅的小過錯了。
“剛剛是誰?”王離自幼習武耳聰目明,自然知道方才确實是有人在,但他自覺偷支自家老爺子的筆也用不着大驚小怪,也就沒追上去看個清楚,只是随口一間。
“是将闾。”少年上卿回過神,覺得理應跟王離先打好招呼,大概一會兒就會有侍衛上門了。只是他也不便說得太多,點到為止。
“無妨,一個連羞鼎都不認識的人,真的不值得一提。”
“何為羞鼎?”王離好奇地問道,一點都不覺得自己也不認識羞鼎有什麽好丢臉的。
少年上卿也沒料到王離居然是這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挑了挑眉道:“鼎分三大類,镬鼎、升鼎、羞鼎。镬鼎用以煮牲肉,是最大的鼎。升鼎用來盛放熟肉,而羞鼎則是盛放調味用的肉羹,與升鼎搭配使用,所以也謂之為‘陪鼎’。”
王離當日也在,略一思索便恍然道:“那将闾公子當日所選的青銅器……”
“沒錯,就是陪鼎。”少年上卿輕笑了一聲,貴重的镬鼎和升鼎早就已經被扶蘇先一步收到高泉宮的私庫去了,大方也要有個度,不該被觊觎的東西,連拿都不用拿出來。
王離忽然非常同情将闾,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的人,簡直太悲哀了。
計算着時間,少年上卿摸了摸懷中的毛筆,覺得他現在應該快點回鹿鳴居去抄書,準備迎接侍衛的考驗了。只是王離卻在此時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這是完成了答應你的第一件事了吧?”王離說得很認真。
“沒錯。”少年上卿點了點頭,表情雖然依舊沒有變化,可眼角眉梢卻帶了點戲谑,“就這麽想快點擺脫我嗎?”
王離漲紅了臉,不想說自己輸了之後,輾轉了多少個晚上都沒睡好,以為會被安排多麽大的難題,都做好了要給扶蘇或者這甘上卿賣身一輩子的準備。結果居然只是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