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頭頂的太陽沒有任何遮掩地曬在了他的身上,因為陽光刺眼,又不自覺的閉上了雙目,暖洋洋的讓人從骨子裏泛出了懶意。也怪不得螭吻這麽喜歡曬太陽的感覺,青年也越來越喜歡在這裏消磨時間,因為這裏現在已經成為他唯一一個可以毫無戒備的休憩之處。
“喂,臭小子,你真要跟你家大公子去上郡監軍?據鹞鷹說,那地方可荒涼到鳥不拉屎啊!”嘲風早就看到了這些天宮中發生的事情,大公子扶蘇為了他的老師淳于越上書,結果惹起了始皇帝的震怒,把他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監軍。
嘲風才不管那個大公子去哪兒,但問題是若是那個大公子去上郡監軍,青年也會跟着一起去的。嘲風不爽,所以才沒有像往常一樣話唠,只是這青年當真不主動說什麽,憋不住才開口。
青年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和嘲風它們在一起,是再惬意不過的了,他不用去想如何掩飾自己的心情,亦或該怎樣措辭告知對方發生了什麽事。
反正這宮裏發生的所有事,都瞞不過它們。
青年心緒一陣混亂,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來安排了,但他卻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始皇帝應是好心,最近宮中形勢很亂,遣大公子去上郡監軍,表面上的厭棄他,實際上是保護為主。上郡是蒙恬蒙将軍的駐地,不會有不長眼的歹人對大公子動手。青年也曾經想過自己若是不跟着大公子去上郡,也許能做的事情會更多,但反過來,若是沒有大公子在,他反而便成了個靶子,扶蘇是絕對不會允許他一個人留在鹹陽的。
嘲風也感覺的出來青年心中的煩躁,雖然盤踞在鹹陽宮之上,它什麽都知道,可是卻不能事無巨細地告訴青年,而且也沒辦法揣測所有人做出這些事的目的。
人類真是最複雜的生物了,每個人的欲求都不一樣,而且也許就是眨眼間就能改變決定。擁有短暫的生命,卻想做翻天覆地的大事。
也許怕自己再躺着就會睡着,青年掙紮坐了起來即使他白天在這裏,也沒有人會注意,因為很少人會擡頭看天空的景象。青年靜靜地看着眼前國泰民安的景象,一時間慨然而嘆道:“這裏的風景果然很美,也怪不得你們喜歡呆在這裏。”
“看着一個城市慢慢地成長,亭臺樓閣慢慢地建起,人口慢慢地增多,城牆慢慢地擴大……簡直就像是在看着一個孩童成長為少年,再到青壯年……”鹞鷹的聲音低沉渾厚,它沒有用太華麗的詞藻,簡單而質樸的語言卻讓青年幾乎眼前形成了一個快速播放的畫面,正是鹹陽宮建成之後,它們這麽多年之中所看到的。
這震撼的畫面讓青年都忘記了呼吸,許久之後才回過神,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前的風景又恢複了寧靜,因為修道而變得極好的視力,很輕易地就看到了遠處坊市之間讨價還價的商販們,匆匆歸家的士兵們,玩耍的孩童們……有的人家已經升起了袅袅炊煙,一派升平。
青年忍不住想起了他小時候的夢想,他就是想坐在這裏看這山河壯麗,現在也輕易地做到了,那麽……下一步呢?
“不是覺得這很美嗎?那就守護這樣的景色吧。”青年的頭頂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螭吻雖然嗜睡,卻不是一直在深眠,偶爾也會醒,它不怎麽說話,只是懶得理會嘲風和鹞鷹這兩個二貨罷了。
“諾。”
青年沒有道別,因為他知道無論他走到哪裏,鹞鷹都能看得到。而他,最終也會回到這裏。
看着青年一步步堅定地離他們越來越遠,嘲風終于忍不住嘀咕道:“螭吻老大,就這樣讓他走了?”嘲風還是舍不得青年,他要是走了,就真沒人陪它們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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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萬物,都是由盛及衰。”螭吻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它活了太久,久到已經看盡了人間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所以才對世間發生的事情難以提起興趣。“來來去去,生生死死,也屬常事,爾等怎麽還是看不開呢?”
鹞鷹和嘲風都陷入了沉默,逐漸西落的太陽在它們身上鍍了一層金黃的光輝,和過往的每個日落時分一樣瑰麗,卻依舊沒有多少人注意到。
※公元前206年※
鹹陽被起義軍攻破,先是劉邦約法三章,之後西楚霸王率軍攻入,楚軍擄掠了金銀財寶。肆意殺戮。本是天下最富饒的都城鹹陽,變得烽煙處處,民不聊生。
最後,西楚霸王離開鹹陽的時候,一把火燒了鹹陽宮。
小乞丐今年十五歲,在成為一個乞丐之前,也是被家人精心教養的世家公子,只是過去已經虛幻得像他做的一個夢,他現在只是一個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小乞丐打算繼續去廢墟上翻找有沒有什麽可以販賣的物件,例如被火燒熔的金粒,雖然會融入了雜質,可也能換幾天的飽飯。每天他只能在黎明之前最黑的時候去翻找,白天那裏可是其他人的地盤。
不過今晚當他到達廢墟的時候,卻已經有個人影坐在那裏了,小乞丐還以為是個來搶他生計的,但觀察了那人很久,發現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小乞丐等了一刻鐘,就有些等不下去了,因為他若是再不翻找,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所以他硬着頭皮向前挪了幾步,發現對方并沒有反應,便越發地大膽,把對方當成不存在,和往常一樣借着月光翻看殘垣斷壁之下,是不是有什麽可以賣錢的東西。他很專注,專注到有一個幽幽的聲音傳來時,有好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和他說話。
“你可知此乃何處?”那人的聲音嘶啞,身上的衣服都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長發混亂,身上也滿是傷痕,就像是從亂墳崗剛爬出來的孤魂野鬼。
小乞丐并不怕什麽鬼,鹹陽城在過去的一個月內死去的人,簡直都可以砌成一個新的鹹陽城牆了,他瞧了瞧左右,發現周圍都沒有任何人,才吸了吸鼻子道:“知也,此處原是鹹陽宮。”他再辨認了一下方向,才确定道:“這裏應是鹹陽宮主殿……”他後面的話隐去了,因為他忽然想起,去年的時候,他父親還帶着他來宮裏參加過宴會,打算找個門戶相當的人家為他議婚……
“原來……還有人知也……”那人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兩下,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小乞丐歪着頭等了一會兒,發現對方真的沒有攀談的意思,便撇了撇嘴繼續翻找。他今天的運氣不錯,在東方的天空微微發白的時候,找到了兩塊缺了角的玉件,雖然不值什麽錢,但也能給他添個被子了。
把玉件貼身藏好,小乞丐直起腰伸了伸,錘了錘因為低頭而酸痛的腰背,而這時東方都已經開始泛紅,意味着他要回家了。
那個怪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在經過他的時候,小乞丐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看。
第一縷陽光正好照在那人的臉上,雖然污濁不堪,但一雙眼瞳卻深邃得像是承載了千年都化不開的悲憤和憂傷,讓人不禁心下恻然。
小乞丐忍住心酸,連忙轉身離開,身後傳來那人幽幽地嘆息聲。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載離寒暑。心之憂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最苦!……”
越來越遠了,遠到最後的話語都有些聽不清楚。小乞丐依稀記得這是詩經裏的一段,正在琢磨,一個念頭卻劃過腦海。
咦?剛剛那個人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啊……
不過不可能吧,都這麽多年過去了……而且那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小乞丐搖了搖頭,摸了摸懷裏的玉件,迎着朝陽哼着歌離開了。
在他身後,鹹陽宮的廢墟上,還有些未燃盡的黑煙,在晨光中袅袅而升,一個人影孤獨地坐在那裏,就像是過去的許多年間一樣。
※現代※
老板坐在院子裏,捧着古舊的漆盒發了一會兒呆,最終拿起軟布,把漆盒上面的灰塵都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之後又特意去淨了手,這才重新坐回石凳,把那漆盒慢慢地打開。
金黃色的軟緞之上,靜靜地躺着一個雕琢古樸大氣的石質龍首。
老板換了塊幹淨的軟布,輕柔地擦拭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
“哈欠……找好新地方了?給本座安排了最佳位置沒?要曬到太陽哦!”懶洋洋的聲音響起,還是如同兩千多年前一樣的沒心沒肺。
“找了,只是有些小,您別嫌棄。這一代是古城區,倒是沒有太高的樓擋陽光。”老板勾唇笑了笑。這吞脊獸是他在漫長的歲月中,苦心尋回來的。只是,他只找回了螭吻,另外兩個脊獸都不在了。也許是被帶走了,也許是被火燒了……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麽鹹陽宮會着火,因為有吞脊獸在,鹹陽宮是沒辦法被燒毀的。吞脊獸可吞萬物,也可吞火焰雷電。後來找到了螭吻才知曉,原來在他離開鹹陽的那一年,就有人把螭吻從鹹陽宮正殿的房檐上拿下來了。
至于是誰做的,螭吻表示他不知道,他睡得正香嘛!
“小就小吧,唉,其實我挺喜歡上次你帶我去的那個什麽故宮的太和殿的,霸氣!”螭吻瞥了眼旁邊剛剛裝修好的重檐庑殿頂,嫌棄地嘆了口氣。
“若是給您安置在那裏每天會有至少六萬人參觀,最多曾經有過一天有十四萬人游覽,您确定您能受得了嗎?”老板淡淡地笑道。
螭吻直接懵掉了,十四萬人?!它沒聽錯吧!半晌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讪讪道:“好……好吧,我還是在這裏吧,雖然小,但很清靜!話說,在我睡之前要把存在我肚子裏的古董給你吐出來點不?”
“有勞了。”老板點了點頭,這位祖宗确實不好叫醒,而且睡眠時間極其沒有規律。若是能随叫随醒,幾十年前的戰亂時,也就不用躲得那麽辛苦了。
感慨了一番,老板擡頭看着天邊落下的夕陽,同樣的景色,他看了許多年都不會膩。雖然店面的重檐庑殿頂并沒有當年鹹陽宮正殿的巍峨壯麗,但卻在周圍的鋼筋水泥的樓房之中,依稀也有些缥缈的古意。
“可惜,一直都沒有找到鹞鷹和嘲風。”
“切,沒有它們兩個,我還睡得安穩些。”
老板聞言勾唇一笑。
是的,也許鹞鷹和嘲風兩個,說不定在哪家的屋檐上,還在吵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