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哎,聽說沒?那家韓家私房菜要轉手了!”
“早就聽說了,不已經十多天都沒開店了嗎?”
“我就說那家私房菜開不了太長時間,簡直不符合我們這條街的格調嘛!”
“哈哈!太高大上了嗎?”
“沒錯,我們這條街都是賣小吃的啊,忽然弄個私房菜實在是太不合群了嘛?”
“不過私房菜那家的鋪子,要轉手給誰啊?要做什麽?”
“放心吧,我打聽過了,據說接手的老板不開餐館了要開家古董店!”
“我沒聽錯吧?”
“是啊,你沒聽錯,更高大上了。喏,看,就是那人買的。”
湊在一起聊天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把目光投往街頭走過來的那幾個人身上。其中一個老頭子大家都認識,是韓家私房菜的店主。而陪着的兩個人,一個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另一個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那個中年人面容平凡,身材中等,但眼神卻像兒童的眼睛一樣,黑白分明,極為清澈。他的頭頂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頭發,反射着太陽的光暈,簡直就像是特大的燈泡。
可是那個年輕人卻相貌俊秀,身材挺拔,穿着一件引人注目的黑色唐裝,右手的袖筒處繡着一條暗紅色的龍,蜿蜒着順着他的袖子盤旋而上,張牙舞爪的龍口正對着領口,乍看上去這條龍就像活物一般,馬上就要咬斷他的脖子。而他胸口對襟上繡着的那幾顆深紅色的盤扣,就像是黑夜中滴上去的幾滴血。這種詭異而又栩栩如生的繡品,再加上穿着它的人也很帥氣,實在是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怎麽穿的像個明星似的?”有人小聲地嘀咕着,他的這個結論也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他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兩人不是父子關系,反而那個中年人落後了半步,跟在那個年輕人身後,輕聲細語地和韓家老頭交流着。
“啊,我知道那個人,那個中年人,以前上過電視的,好像是收藏界負有盛名的大師級人物呢!”有人認出了那名中年男子,低聲嚷嚷着。
“那他開古董店怎麽選這麽個地方啊?”有人開始不理解了。
“啧,知道什麽啊!不是他開店,真正的老板是那個年輕人呢!”消息靈通的人如此說道,更是引起了衆人一陣不大不小地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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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對面這些街坊鄰居的讨論,絲毫不差地落進了那年輕的老板的耳中,但他卻并不在意,而是靜靜地聽着大師和那東家聊天。
其實他對這個店鋪安不安靜、漏不漏水、安不安全、沒什麽要求,價錢也沒怎麽在意,大師也深知他的性子,所以這筆生意做起來相當的順利,進到店鋪中轉了兩圈,年輕的老板便輕輕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大師看到了,便和韓家老頭握了握手,轉身給自家助理打了電話,讓他來辦所有的手續。大師的萬能助理五分鐘就到了,和歡天喜地的韓家老頭去簽合同,轉賬辦理相關事宜。
荒涼的店鋪裏就只剩下大師和年輕的老板兩個人,大師聞了聞還有裝修味道的房間,嫌棄道:“這裝修雖然比較古香古色,但也太糙了,等我給你找個裝修公司,重新弄下。”
“好,多謝了。”年輕的老板笑了笑,也不推拒大師的好意。
“開古董店的工商證明等房子過戶之後,我會讓助理幫你去跑,放心,等房子裝修好,就能下來了。”大師的态度無比熱忱。沒辦法,誰讓他那過世的爺爺傳下來的祖訓上有說,要無條件地幫助一個穿着赤龍服的男子呢。
當然,也不是白幫的。大師想着這年輕的老板送他的見面禮,就心癢難耐,恨不得這就回家去把玩。“老板,要不我讓助理給你訂賓館?等這裏裝修好散過味道之後再住進來?”
“不用了,鑰匙不是剛才都給了嗎?我就先住這裏了。”年輕的老板淡淡地笑道,“這裏很好,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大師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麽勸,看着年輕的老板略微側過頭看着外面的風景,夕陽透過仿古的雕花棂落在老板隽秀的側臉上,立時就令大師看呆了。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從祖父那裏看到的黑白老照片,明顯就是偷拍的相片,那上面站在祖父身邊的年輕男子,側臉好像就和現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一模一樣。
就連衣服好像都是繡了龍的中山裝……
好吧,如果嚴格來說,那照片年輕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上,繡龍的位置并不一樣。
大師的聯想力能力很強,想到面前年輕男子的各種身份證明和開古董店的文件都需要他幫忙辦理,再加上一出手就是價值連城的古董,一下子腦洞就神展開到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他驚悚的表情才爬上臉容,窗邊年輕的老板就若有所覺,慢慢地轉過頭,一雙深幽暗黑的眼瞳就那樣直直地看了過來,讓他心底生出絲絲寒氣。
大師幹笑了兩聲,覺得太陽開始落山了,單獨跟這個陰陽怪氣的老板共處一室,壓力簡直突破天際了。便假裝從容不迫地留下聯絡的手機號,兩步并作一步,忙不疊地找借口走了。
年輕的老板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本來就更喜歡清靜,一個人待在這裏,就算是落滿灰塵的陋室,也怡然自得。
※·※
第二天,商業街的街坊鄰居便看到了那間本來是私房菜的店鋪被綠色的幕布給圍了起來,偶爾還能聽到裏面叮叮當當的裝修聲,不過也沒有引起衆人的疑惑。畢竟要換個老板的店鋪開張當然要重新裝修,更別提是連本來的用途都改變了,從餐館到古董店,估計要重新裝修的地方非常多,沒幾個月弄不完。
所以那天驚鴻一督的帥哥老板,沒有經常出現,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在他們看來,那年輕的老板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指不定是手裏錢多燒的,随便從指縫裏漏下一點就開了家古董店,也不甚稀奇。沒看這過戶和裝修的速度都異于常人嗎?若是換了一般人家,十天半個月都辦不下來呢!
久而久之,常來商業街的客人們也都習慣了這一塊綠色的幕布,偶爾好奇的還會向左右的店家詢問,但在得知是要開古董店後也都沒了什麽興趣。
大師為了找到記憶中的那個照片,還特意回了趟老家,問候了一下自家老爹。當他在找到那張黑白照片的時候,就越發驚悚了。
什麽長的一模一樣!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他老爹雖然年紀已近古稀,但記憶并沒有退化,給大師講了一下當年的事情,從民國時期與他祖父相識,再到四十年前幫助他家渡過那段艱難的歲月,越說越讓大師毛骨悚然,即使回到了杭州也努力催眠自己忘掉這件事。雖然這比較艱難,不過正好有幾場會議邀請他去出席,大師忙完發現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了,聽助理說古董店那邊裝修大部分都完成了,已經結款了,他不去看一下簡直說不過去了。
大師挑的是下午去的,商業街還沒什麽人,所以這也是那些商業街的店主們不理解為什麽古董店要開在這裏的原因。因為這條商業街是以小餐館為主,一些服飾店和咖啡奶茶店為輔,周圍寫字樓的白領們或者學校的學生們也都是天黑後才會來這裏吃東西逛街。而古董店卻是有着燈下不觀色的行規,白天很早就開門,太陽一落山就要關門了,所以古董一條街基本到了晚上就是一條鬼街。
這家古董店每日營業的時間是商業街最蕭條的時段,因此所有人都不理解這敗家子一樣的行為。大師倒是隐約想到,老板執意把店鋪選在這裏,也就是不想讓很多人打擾的意思。
綠色的幕布留有一處可以拉開的空缺,大師站在外面糾結了一會兒,做了十分鐘心理建設,這才深呼吸了一下,拉開綠色的幕布,貓着腰鑽了進去。
出現在他面前的裝修立時讓他震驚了一下——那古色古香的房檐、精細雅致的門扉,那雕花,那實木的香氣……還真對得起他給裝修公司的那一大筆錢。
大師着迷地看了一會兒,便看出了門道。這些木頭看質地、看顏色、看紋理、看打磨,恐怕也是上了年頭的老料子,就算他給裝修公司再多一倍的錢,光這個門臉也裝不下來。
看來是那老板自己拿出來的好東西。
大師忍不住伸手摩挲那扇雕花大門,又摸又聞的鼓搗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擡腿走了進去。不過說實話,即使他知道老板手裏有許多好東西,也不敢經常過來。畢竟那是個……據說活了很多年的老妖怪,能不打交道就最好不打啊!
進了店鋪,大師發現大堂敞亮了許多,因為周圍的博古架都是空空如也,看起來還沒開始擺放東西。他掃視了一圈就習慣性地擡起頭,分析房梁的結構,才注意到這間大堂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被改成了重檐庑殿頂!
重檐庑殿頂是中國古代建築中最尊貴的形式,通常只有皇宮的主殿或者佛寺才能用這樣的架構。庑殿頂是房頂有四面斜坡,又略微向內凹陷形成弧度,左右兩坡有四條垂脊,分別交于正脊的一端,上一層有五個脊梁。而重檐就是在這之下又有短檐,四角各有一條短垂脊,共九脊。
幸虧這裏的店鋪并不大,這種建築也不引人注目,但這回大師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是什麽裝修公司能在一個多月裏裝修出來的結果了。
背後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大師都無暇去觀察啞舍裏的裝潢擺設,胡亂和從內間走出來的老板打了個招呼,叮囑他有什麽事可以來找他,尤其修繕古董是他最拿手的,反正一陣客套話,連口茶都沒有喝,就左腳絆右腳地匆匆離去。
年輕的老板挑了挑眉,也沒把大師的态度放在心上。他手裏拿了個古舊的錦盒,施施然地反身走回院子裏。他站在院子中央,是可以把重檐庑殿頂整個收入眼中的,若是大師站在這裏,那麽他肯定知道這個裝修哪裏有點不對。
因為在這重檐庑殿頂之上,居然沒有脊獸。
老板低頭看着手中的漆盒,輕聲嘆了口氣。
這個老朋友,它也睡了很久了……
※公元前233年※
升平巷原本是秦國最尊貴的貴族所居住的地方,據說一整條巷子都屬于這個家族,當年每天來拜會的人絡繹不絕,燈火徹夜通明,真可謂是歌舞升平。
但随着這家的族長叛逃國外,升平巷便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雖然秦王并沒有收回這個府邸,但顯然這個家族已經負擔不起這座宅子的一應花銷,遣散了奴仆,把偌大的宅院巷子分開陸續租了出去。
幾十年下來,升平港便成了販夫走卒經常流連的地方,時間久到他們都已經忘了這片府邸的主人到底姓什麽了,就連府邸上的牌匾都落滿了灰塵,隐約可以看得出來有個“甘”字。
在一處府邸的偏門處,從開春起,就有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坐在門檻上,穿着一身打滿補丁的泛黃葛衣,抱着一捆竹簡,靜靜地坐在那裏低頭看着。一開始還有人好玩地上前逗弄他、與他聊天,但後來發現這是個除了讀書簡之外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便也就搖搖頭離開。事實上,他們也知道這年頭能有書簡的,都是大家子弟之後,只是看這孩子的衣服和蒼白的臉色……這家應該窮得只剩書簡了吧!
不過久而久之,經常在升平港走動的人家也都習慣了這個坐在門檻上的孩子,也沒人相信他真的能看懂那些晦澀的書簡,畢竟這年頭識字的人都極少,許多人都覺得這孩子只是拿着書簡做做樣子而已。而且這孩子還喜歡每天在看完書簡之後,擡起頭眺望着遠方看着夕陽,直到太陽落山。
“夕陽美乎?”一個年輕清朗的嗓音從孩童身側響起。
“我觀之,并非夕陽也。”
男孩兒并沒有側頭,而是繼續凝視着西方天空慢慢落下的夕陽。他身邊的這個人已經坐了半晌,沒想到要說的居然是這麽無聊的話題。
“哦?那是為何物?”那人沒想到這個年紀的孩童如此口齒伶俐,并且言語沉穩,比起懵懂的同齡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順着這孩童的視線望去,眯了眯雙目,道,“可是鹹陽宮乎?”
“然也。”男孩兒微微翹起唇角,笑着點了點頭。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領悟到了為何男孩兒喜歡坐在門檻處讀書,因為從開啓的門院往裏望去,狹窄的院落中堆滿了雜物,高高的院牆更是擋住了視線,只有坐在門檻這裏,才能望到鹹陽宮的一角屋檐。看着那在夕陽下顯得巍峨壯麗莊麗的鹹陽宮,那人越發覺得這個孩童不簡單。他曾經周游列國,這次受好友囑托,來大秦尋找他的後人,也早就打聽清楚了身邊的這個小童,就是他要找的人之一。本來打算扔下幾百金就離開的,結果這孩子還真不一般。
“可是想進宮?”那人微笑地問道,心下卻是暗道不愧是貴族之後,胸懷大志!
“非也。”男孩卻搖了搖頭,指着遠處鹹陽宮房檐道,“那處風景最好,我想坐那只脊獸!”
“只為看風景?”那人微訝,“爾竟知脊獸,那爾可知何為脊獸?”
“防水、護脊、美觀。”男孩兒一字一頓,簡簡單單用六個字就概括了脊獸的功用,顯然并不是從他人口中得知。因為若是別人告訴他的,應該會講的更詳細些。
“然也。”那人有些驚喜,這孩童實在是出乎他意料的聰穎。其實脊獸就是房檐上的那些獸件,其中正脊上安放吻獸和望獸,垂脊上安放垂獸,戗脊上安放戗獸,另在屋脊邊緣處安放仙人走獸。工匠在兩坡屋脊瓦壟交會點,以吞獸嚴密封固,防止雨水滲漏,既保護了脊獸,又有美觀裝飾的效果。一般庑殿頂都是五條屋脊,放有六只脊獸,俗稱“五脊六獸”而鹹陽宮的主殿卻是重檐庑殿頂,便是“九脊十獸”。
夕陽在兩人的一問一答中慢慢下落,逐漸隐沒在威武雄壯的鹹陽宮主殿之後。而少了夕陽的映照,那屋檐之上富麗堂皇的琉璃瓦也黯然失色,在晚霞中只剩下屋脊和脊獸的輪廓。
男孩兒收回了目光,開始卷起手中的書簡。天光已經散去,家裏窮得晚上都沒有燈油可供他苦讀,所以一天的學習就只能到這裏。還好就算他家中再落魄,他的父親和叔叔也沒有賣掉家中所藏書簡的意思。他們現在所住的房間裏,大部分都被祖輩所收集的書簡占據了。
那名不速之客掃了眼男孩兒手中還未卷完的書簡,只瞥見了幾行字就立時呆住了。這孩子才幾歲?就開始念《中庸》了?莫不是拿在手裏唬人的吧?當下便忍不住問道:“爾生而知之?學而知之?還是困而知之?是安而行之?利而行之?還是勉強而行之?”
這句話是出自《中庸》之中的一段,可做各種解釋。這時的書簡為何難以流傳,一是因為竹簡過于笨重,謄寫不易,二是因為沒有句讀,無法斷句。就算是真的識字,沒有老師教導,也完全讀不懂其中含義。而這人挑出《中庸》之中問的這一段,實際上說的是人的資質所分的等級,在他看來,眼前這男孩兒要是真的能讀懂手中的書簡,那确實就可以算的上“生而知之”了。
男孩兒并沒有停下卷動手中的書簡,而是安之若素地淡淡回道:“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那人聞言一怔,随即大喜。這男孩兒所說的這一串話,出自《禮記·學記》,既巧妙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還隐隐暗有所指,因為這一句話的最後,是“教學相長也”。這難道暗示了他想拜他為師?哎呀!這樣的徒弟,他也非常想要啊!怎麽辦?要不要矜持點呢!
結果這男孩兒卻慢悠悠地繼續道:“此乃困知勉行也。”
那人被這句總結的話堵得差點一口氣都上不來,這……這這!困知勉行?這是在自謙嗎?胡鬧!這是強詞奪理吧!
男孩此時已經收了手中的書簡,書簡沉得他必須雙手懷抱才能拿得起來。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就要低頭往院子裏走,那人連忙起身扶住他,急問道:“爾缺師父否?在下可為爾師!”
男孩兒昂起了頭,頭一次擡眼正視這個他身邊一直唠唠叨叨的人。嗯,長得雖然很帥,但也就只有帥了。還一身的青色道袍,可是配上那張臉看起來就不像正經道士。男孩兒略微嫌棄地撇嘴道:“爾乃一道人矣,我不想求仙問道。”随即便一揮滿是補丁的葛衣袍袖,揮開這奇怪道人的手,轉進了門縫之中。
“啊!”那道人一驚,但驚的卻不是這孩童的态度,而是他終于看清楚了這孩童的相貌。
相面是道人的拿手絕活,他站在那裏,也不顧院門緊閉,徑自擡起左手掐指一算,須臾之後便笑着喃喃道:“你我有師徒緣分,今日已晚,在下明日再來正式拜會。”之後便彈了彈身上的塵土,翩然而去。
許久之後,本來緊閉的門縫間,隐約傳來低語的童音。
“緣分?可笑。”
※公元前225年※
王贲領了虎符,出了鹹陽宮主殿,便仰頭深吸了一口氣。秦王政雖然才是而立之年,但随着秦國統一大業的進展,身上所散發的王霸之氣日益淩厲,就連久經沙場的王贲自己,站在秦王政面前,也忍不住連呼吸的聲音都放輕。
摩挲了一下掌心的錯金虎符,王贲已經對這錯金虎符上每一條紋路都爛熟于心。
他的父親王翦,是秦國赫赫有名的戰将。他一路跟随他父親王翦滅趙伐燕,更在去年時帶兵攻打楚國,雖然并未盡全力,可是卻在父親的照拂下,擊敗了燕國太子丹的軍隊,奪取的燕國的都城薊城,迫使燕王喜遷都。
再加上在滅趙之前,韓國就已經被秦軍滅亡,秦王政統一六國的策略在一步步地實現,而在今天,終于下令讓他單獨領兵攻魏。
這可是王贲真正意義上的單獨帶兵,沒有父親的光環,王贲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鹹陽宮主殿殿外,一身铠甲的王離正在夕陽下一動不動的站着,英俊剛毅的面容上如水波般沉靜,絲毫沒有等待許久的焦慮和煩躁,王贲滿意的看着自己的長子,王離今年已經十六歲了,和秦王政的大公子扶蘇同年,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扛得起槍,揮得起矛的大秦好男兒了。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個歲數,就開始跟在父親王翦身邊上戰場,王贲便更加決定這次出征魏國,也要把王離帶在身邊。
“将軍。”王離見自家父親朝自己走來,恭敬地行了一禮。軍中無父子,他也嚴苛的遵守了這個規矩,即使他是将軍的兒子也一樣。
王贲颔了颔首,便示意自家兒子跟他離開,可是卻沒曾想一向聽話的王離卻遲疑了片刻,低聲央求道:“父親,我晚些出宮可好?”
這換了稱呼,可就是以兒子的身份向父親求情了,王贲一想到自家兒子這筆挺地站着,是為了等其他人,就氣不打一處來。但左右五步以內都有着侍衛把守,王贲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訓自家兒子,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聲道:“天黑之前歸家。”
“諾。”王離欣喜地應道,然後目送自家父親遠去,随即目光就被遠遠走來的一抹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個身穿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的少年,他的步伐很快,卻不見有何失禮之處,反而卻姿态優雅,令人心曠神怡。那張還未長開的五官上猶帶稚氣,但卻可以看得出來以後會是個無比俊俏的少年郎。在與王贲迎面遇到的時候,這位少年先一步躬身避讓,禮儀周全到無可挑剔。
王贲卻回了個半禮,因為這位少年看起來雖然年少,但卻是兩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上卿,在當時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職位。而且他也不屬于宮內的內侍,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就連王贲,都不敢坦然接受他全禮。
不過,王贲往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去,果然發現那少年快步走到自家兒子面前,兩人在鹹陽宮主殿外面的廣場上不顧他人側目地喁喁細語起來。雖然那畫面看起來極其養眼(?),但王贲卻捏了下拳頭,決定給自家兒子的晚課加倍加量。
王離還不知道這個噩耗,他此時正開心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低聲道:“阿羅,我還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
“呼,大公子那邊政務有些忙,我才抽得出空來,還好時間來得及。”少年因為一路快步走得急,如玉的面龐都暈着紅,說話都有些氣喘。他在袖筒裏掏了掏,卻并不是掏手絹出來擦汗,而是掏出來一個錦囊塞給了王離。
“這是……”王離先聞到的是錦囊上撲鼻而來的蘇合香,随後再一捏,發現裏面也是軟綿綿的,應該是塞了絲帛。
“你第一次上陣,這是我綜合了魏國都城大梁周圍的地勢設計出來的攻城計策。”少年的臉頰如同火燒,有些赧然地笑道:“只是拙計,應該會被大将軍笑話了。”
他口中的大将軍,自是指的王贲。王離心中感動,覺得少年頗為自己着想,當下不知該說什麽是好。他一向口拙,着急之下更是抓耳撓腮。
“快些歸家吧,務必要平安歸來。((☆_☆))”少年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方才因為要遞錦囊,所以站得近了些。
王離并不想這麽快離開,但天邊的夕陽卻不等人,此時就已經快要落山了。想起父親給的期限,王離只能不甘心地匆匆道了別,三步一回頭地出宮去了。
少年站在沉沉暮色中,一直目送着王離走出宮門。地平線吞沒了最後一縷陽光,少年的頭頂上同時就傳來了一個促狹的聲音。
“哎喲喂,用這點小恩小惠就想籠絡住三代虎将的王家?你以為王翦是蒙恬那個好糊弄的嗎?小娃子你也未免想得太簡單了點。”
“嘲風,莫要胡言,阿羅送與那王離的錦囊之中定有妙計,看來魏國的氣運也到此為止了。”
“鹞鷹!你就會護這臭小子,小心把它慣壞了!”
一個尖細一個渾厚的嗓音在鹹陽宮主殿上吵着架,但廣場上站崗警戒的侍衛們卻沒有一個人有反應。少年悄悄地翻了個白眼,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恨不得自己什麽都聽不到的好。那兩個家夥一旦吵起來,那可真的是很煩。
準确說來,這鹹陽宮主殿上,存在着三個家夥。
在殿頂各條垂脊端部的龍首,名叫鹞鷹。因生性喜歡眺望四方,故置于此。它自稱可以觀盡天下事,即使遠在天邊的事情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殿頂岔脊的下端,又有一龍首,名叫嘲風,其生性膽大妄言。嘲風這家夥喜歡低頭看着鹹陽宮裏的八卦,無論大小事,巨細無遺,盡收眼底。
而在宮殿的正脊兩頭安放面朝裏的叫螭吻,因傳說此獸好吞,故在正脊兩端作張嘴呑脊狀,又稱吞脊獸。也有說其為海獸,喜登高眺望,噴水如雨不怕火,于是便把其置于此處,取“噴水鎮火保平安”之意。不過少年倒沒怎麽見螭吻說過話,因為這家夥喜歡睡覺,尤其喜歡曬着太陽睡覺。少年極其懷疑是因為它的這個嗜好,才選了房頂上的這個位置。
不過螭吻是真的很厲害,少年曾經見過去年夏天的雷雨夜裏,一道閃電劈開了黑夜,直直地劈在了鹹陽宮主殿之上。可是卻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據嘲風第二天驕傲地說這算個啥,什麽火啊雷啊電啊,自家老大來什麽吞什麽!雖然沒有近距離見到那種驚心動魄的場景,但少年也可以想象得到有什麽震撼。
這三個脊獸,據說是從商朝傳下來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之上,就可保平安。
只是少年沒想到,他修習師父的道術,居然還可以讓他聽得到這三個脊獸的說話聲。他還記得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此時天色已暗,少年走到侍衛看不見的死角,一撩袍角,手腳輕盈地攀上了梁柱,幾個翻騰就爬上了房檐。看他的熟練動作,顯然并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危險動作。
“畢之,你送王離的計策,會不會有傷天和?會損壽數的。”少年剛剛盤膝坐在房檐之上,他右手邊的龍首張口道。雖然脊獸是對稱的,但只有朝着東南角的這一側屋脊上的三個脊獸,才是三個家夥的真正主體。
少年并不奇怪自己寫的計策會被鹞鷹知曉。要知道,有個愛八卦的嘲風在,怎麽可能錯過任何一件小事?估計他在寫的時候,就被嘲風一字不漏地看了去。他摸了摸手邊的龍首,淡淡解釋道:“有傷天和?我又沒有下令做這件事,我只是出了個水淹大梁的計策,用不用還在于王将軍自己。”
“啧,真是強詞奪理。”嘲風咂吧着嘴,卻嗤笑道,“可是你那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大公子若是知道是你進獻的計策,指不定怎麽疏遠你呢。”
“他不會知道的。”少年笑得胸有成竹,一雙好看的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輝,“不同于公開支持大公子的蒙将軍,王翦一脈是不敢站隊的,畢竟蒙家三代名将,又是秦國的元老貴族,根基十足,王家卻如水波之上的浮萍,只能緊緊依附着秦王,根本輸不起。所以即使王贲他忍不住用了我的計策,也不會說出去的。一旦他說了,那就會被人蓋上大公子的印記。”
其實從少年對蒙恬和王翦的稱呼上來,就可以看得出他對兩家的态度。王翦出身平民,骨子裏是貴族的少年,雖然表面上對其恭敬,但私下裏卻是直呼其名。
“而王離會因為父親用了你的計策卻不說對你愧疚更深,等同于欠了你一個偌大的人情。這位成長起來少年将領,以後板上釘釘的就是大公子的人了。”嘲風看多了宮中的爾虞我詐,自然就可以推導出來後續的影響。但對于這個才僅僅十四歲的少年想出的連環計策,實在是佩服得無以複加。
少年笑而不語,只是拍了拍手掌下的龍首,唇角的笑意就像是一朵在凜冬孤立的寒梅,在暗夜之中靜靜綻放。
“可是你那個大公子的治國理念,和你完全不符,以後肯定會出問題的。”鹞鷹因為經常眺望四方,看得更深遠一些。
“無妨,大亂之後必有大治,殿下他仁義,正适合執政。但有光就有影,這些陰暗面的事情,也需要有人去做。”少年早有了覺悟,當初是他自己選擇的這條路,那麽就要堅定地站在扶蘇的身後,一直地走下去。他向上擡起頭,看了眼正脊上依舊沉睡的螭吻,笑着打了個招呼後便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鹞鷹和嘲風記得幫我多盯着點秦國內外的形勢哈!”
少年一邊說,一邊翻身跳下房檐,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的身影都隐藏在了黑夜之中,再也看不到一絲蹤影。
“這是把我們當屬下使喚了是不?”鹞鷹許久之後,才默默地反應過來,
“你才知道麽?”嘲風嗤笑,“哎呀呀,不過這小娃子還那麽小的時候,就癡癡地看着我看了那麽多年。喜歡和我說話,也不要用這樣的策略嘛!”
面對這樣自戀的嘲風,鹞鷹實在是無言以對,但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道:“他那樣的少年銳氣,以後會吃大虧的,實在是應該挫一挫才好。”
“但這種銳氣,也是難得的璀璨耀眼。等他經歷的多了,反而就沒有這樣沖天的豪氣了。”嘲風也正經了起來,迎着夜風淡淡地說道,它身上只有簡單的線條雕刻,但卻因為盤踞在整個鹹陽最高的地方,看上去無比的威武,“還不如就這樣,我可舍不得這小子傷心。”
“噤……聲……”
好吧,嘲風撇撇嘴,它還不算是呆在整個鹹陽城最高的地方,它頭頂還有一位呢!
※公元前212年※
因為始皇帝的雷霆之怒,鹹陽宮之中人人都提心吊膽地注意着自己的言行舉止,眼觀鼻鼻觀心,生怕多看多說多錯,免得殃及池魚。
所以當一道身影閃過的時候,他們都覺得應該是自己眼花了,只是揉了揉眼睛就,再也沒細瞧。沒有人發現已經有人竄到了鹹陽宮主殿的房檐上。
縱使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少年已經變成了青年,卻還是剛及冠的模樣。一開始身體比旁人長的緩慢,是由于他所習的道術,後來……怕是因為他為始皇帝所試的那顆丹藥。
青年放松了身體,直接順着房檐的弧度,躺在屋頂之上。本來被曬的瓦片透過衣服,熨燙着略顯疲憊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