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大師悠閑地坐在自家庭院中,拿着一卷古棋譜,自娛自樂地打譜下圍棋。
他手裏摸着的是蛤貝雪印圍棋子,面前的是一塊厚達7寸4分的獨板榧木棋盤,這套棋盤和棋子是他最近新收的物件,正是新歡期,所以最近幾日經常拿出來顯擺。
蛤貝是天然貝殼,根據厚度從薄到厚分華印、月印和雪印。越厚的棋子就代表蛤貝的年份越老,紋路越細。因為屬于不可再生資源,蛤貝的圍棋子近年來都已經買不到足夠厚度的了,大師手中這套蛤貝雪印,紋路細膩,是精品中的精品。更難得的是那套180枚白子,每一枚的大小和厚度都一致,另外181枚的黑子也都是用明治時期的那智黑石打磨而成。而那尊獨板榧木棋盤,是取自一棵800年齡的榧木,光樹墩的陰幹就花了近一百年,之後才做的棋盤。這獨板榧木棋盤色如黃金,觸手若紙,隐隐還傳來陣陣木香,令人無比陶醉。
使用着如此等級的棋子和棋盤,大師每落下一子,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庭院中悅耳無比。
大師其實對圍棋并不是很精通,卻十分享受這個過程,可惜圈內的好友們不是看不上和他下棋,就是對圍棋毫無興趣,因此他只能淪落到自己打棋譜。
感覺自己的檔次又上升了那麽一點點,大師滿意地喝了口手邊泡着的明前龍井,同時聽到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
能不經過他本人同意,管家直接就放進來的人,肯定是他的那些老友。他也沒轉頭,直接就笑着嚷道:“來得正好!快來陪我下棋……呃……”
大師的聲音嘎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名年輕男子悠然自得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這年輕男子正是前陣子大師幫忙給他開了家古董店的老板,他身上穿着的赤龍服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卻透着讓大師為之膽寒的氣息。
“怎麽?不歡迎我來?”老板掃了一眼棋盤,随手拿起一旁的黑子,“吧嗒”一聲落下一子。
“怎麽會呢!”大師笑得有些勉強,他放下手中的古棋譜,拈起一枚蛤貝雪印棋子,猶猶豫豫地放在了棋盤上。不過想起老板曾經送他的好東西,大師又忍不住搓手問道,“可有什麽事我能幫上忙的?”
“我想要你收藏裏的一件東西。”老板也不和他客套,直接把帶來的雜志翻到某一頁遞了過去。
大師接過來一看,詫異地挑了挑眉。這是一份他的專訪,雜志是好幾年前的,時間已經久到他都忘記自己接受過這樣的采訪了。“哎呦喂!我當時的頭發還很多嘛!”大師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自己的照片,哀怨地摸了摸已經光溜溜的頭頂。不過他也沒花太長時間哀悼他的頭發,見老板淡然的目光投注過來,便立刻召喚了管家去收藏室把老板想要的東西給拿過來。
兩人在等待的時間裏,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下着圍棋,大師喝了兩口茶也緩過勁來了,動手又給老板沏了一杯。兩人沒有再說話,喝茶下棋,倒是極有默契。
沒過多久,管家便推了一輛板車過來,上面放了一個碩大的錦盒。憑着輪子在青石板上通過的聲音來判斷,這個錦盒裏的東西應該特別沉重。
管家把板車停在兩人旁邊,輕手輕腳地把錦盒打開。在黑色的絲絨布上,靜靜地躺着一個造型奇怪的物事,類似于漢字裏的“幹”。這件物事整體居然能有一米多長,而且通體全都是用純金打造的,之上又有很多坑坑窪窪的凹處,像是被利器鈍器所擊打過。
Advertisement
“這個到底是做什麽用的?應該是件擺設吧?但都是純金打造的也太土豪了,不過看起來年頭挺久遠的。我當時收下來,也是覺得對方要熔掉做金條太可惜了。”大師的收藏有很多,但他只專精于古董修複,不可能每一樣東西都知道來龍去脈。當時的雜志訪談就談起了這件事,這件奇怪的古董也是他當初拿出來舉例用的。
老板伸手摩挲着那古物,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在許久許久之前,他好像也曾問過同樣的問題。
※公元前228年※
“大公子,此物乃何用?”才十二歲的綠袍少年還未到束發的年紀,長長的頭發披散在其後,就像是只有八九歲的模樣,只是那充滿稚氣的面容上,卻一直挂着嚴肅的表情,讓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他。
真想去捏捏對方毫無表情的臉。扶蘇按下蠢蠢欲動的手,看了一眼少年所指的物事,淡笑道:“這是一套純金打造的兵器模型。”
他們現在站着的地方,是練武所用的半步堂。
《國語·周語下》曰:“古以六尺為步,半步為武。夫目之察度也。不過步武尺寸之間。”武本是和步一樣的量詞,但在扶蘇看來,半步之內便是一個人的禁區,就是可以拔劍相向的距離,這才有了半步為武的含義。
半步堂便以此命名,是一間寬敞的練武室。不同于禮、樂、書、數等課程單獨有夫子給扶蘇授課,禦和射都是很多人一起上課。
扶蘇有二十三個弟弟,除了才剛學會走路的那幾個以外,所有人的練武課都是一起上的,再加上各個将軍大臣家的公子們,幾十個人一起吵吵嚷嚷亂成一團,所以一堂武課,總是讓喜靜的扶蘇煩躁無比,推脫不了才會偶爾過來上一次。但對于別人來說,武堂恐怕反而會很受歡迎,因為這是少有的可以接觸其他人,并且拉幫結派的機會。
看他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弟弟在幾堂武課下來之後,果然都各自呼朋喚友,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
身為大公子的他反而不能這樣,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着。扶蘇環視一圈,發現能理直氣壯站在他身邊的人,竟然也就只有這十二歲的甘上卿了。
“大公子,臣是問此物。”少年并未在意扶蘇敷衍的回答而是固執地指着那面牆說道。
半步堂的一面牆上,挂着一排用純金打造的武器模型,一來是彰顯秦朝的富強,二來也是暗喻着一切財富都是源于強大的武力。扶蘇順着少年纖細的手指看去,知道他所指的是最前面的那一個,勾唇一笑道:“那後面的武器甘上卿可知否?”
少年眯了眯那雙還未長開的鳳眸,明顯有些不爽扶蘇的态度。但沉默片刻後,還是輕啓雙唇,一個個清脆的字如冰珠一般蹦了出來:“戈、弓、矢、刀、劍、矛、弩、戟、斧、钺、錘……”
“認識的蠻多的嘛!為什麽不說那第一個?”一個嚣張的聲音從旁邊插嘴,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少年的話語。
扶蘇往旁邊一看,發現是個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年紀大概也和他相仿,十四五歲左右,相貌粗犷,眉眼已經初見精悍的武将雛形。他身穿一身寶藍色的窄袖胡服,這種衣短袖長的服裝自從趙武靈王親自帶頭推廣以來,就受到了武者的歡迎。就連扶蘇他們上武課,也都會換上一身窄袖胡服。只是他身份尊貴,穿一身玄黑色的胡服,而他的那些弟弟也都穿着低一級的深色胡服。
而這位嚣張到他身邊來插話的,果然是摸不清楚狀況的生面孔,指不定是被哪個心眼多的弟弟拿着當槍使了。
還沒等扶蘇開口問對方的身份,他身旁的少年就已經平靜地開口道:“此乃王離,十四歲,王翦将軍之嫡長孫。”
哦,對了,扶蘇恍然大悟,想起之前內侍顧存曾跟他說過,和這位甘上卿一起,秦國上将軍王翦的嫡長孫也同時入宮侍讀。只是他之前一直都是夫子私人授課,武科也是逃了幾次,這回是沒什麽借口才過來上的課,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小王少爺。
王離顯然不相信自己進宮那麽長時間了,大公子居然還不認識他。他瞪了一眼那位介紹他身份的綠袍少年,認為是他刻意多嘴掃他的面子,口中嗤笑道:“甘上卿博學多才,區區十二歲就封了上卿,怎麽連‘大動幹戈’之‘幹’都不認識呢?”
綠袍少年倒是沒有在意王離口中的諷刺之意,對他來說,求知才是最關鍵的。只聽他喃喃自語道:“《詩》中有雲,載戢幹戈,載櫜(gāo)弓矢。原來,此乃幹的模樣。”
在上古時代,幹乃是樹幹狀的防具,戈便是攻擊的武器,是以用幹戈二字,來作為兵器的通稱。綠袍少年一直只是讀過書中的文字,戈倒是知道軍隊一直在用,但幹卻早就在戰争中進化為盾,所以今次倒是第一次看見實物。
其實這半步堂中也不止綠袍少年一人不識此物,只不過只有他一人敢于直截了當地問出口罷了。那王離出身于武将世家,得知這物事的名稱倒也不足為奇。但顯然這兩人之間的對話,引起了他人的不滿。
“此物在秦國稱之為‘盾’,其餘六國稱之為‘幹’,上卿不知者不怪也。”扶蘇瞥了王離一眼,開口回護道。開什麽玩笑?就算他也覺得這才十二歲的小甘上卿太年輕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人,別人哪有什麽權利譏諷?還是當着他的面!
王離被扶蘇這句話堵得滿臉通紅,剛想說盾和幹哪裏一樣,卻赫然發現這面牆上居然沒有盾的模型。
扶蘇在心裏暗暗發笑,之前就聽說父王抱着小弟胡亥來半步堂玩的時候,那才剛會走的小孩子一眼就看中那面金光閃閃的盾牌模型,父王當場就讓人把那面金盾拿下來給小弟帶回房玩去了。這才兩三天功夫,根本來不及重新打造一個新的金盾模型。更有可能是在等小弟什麽時候玩厭了,就再送回來。
他們這邊的談話,也成功地讓半步堂內的衆人都安靜了下來。實在是大公子扶蘇的那句話雖然聽上去普普通通,但細琢磨卻大有深意。這也是因為王氏家族祖祖輩輩都是大秦國的子民,根正苗紅,否則這句話落下來,王離不斷根骨頭肯定也要掉層皮。
扶蘇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說的,倒也沒人說他言語刻薄,知道的只會贊他一句學識淵博。當下略微自得地彎了彎嘴角,又重新恢複了一臉淡然。
不一會兒,授課的将士便到場了,衆人也沒再說什麽,便分年齡層次列隊開始上課。
綠袍少年在站隊的時候,只覺得如芒刺在背,回頭一看,發現隔壁方陣中的王離正一臉怒意地盯着他,便面無表情地扭過頭。
他的大公子永遠都是那麽任性,永遠不知道他輕飄飄說出的一句話,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
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回到在宮裏所居住的鹿鳴居時,發現本屬于自己的房間被弄得亂七八糟之後,綠袍少年只是站在門口端詳了半響,像是要把這個畫面牢牢記在腦海中一般,随後轉身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有節奏的敲門聲響了好一陣,房間裏才傳出一個微弱的回應聲,房門“嘎吱”一聲,只開了一條小縫。
門內黑洞洞的,根本沒有點燈。片刻之後,才有人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綠袍少年深吸一口氣,盡量做出平易近人的親近模樣,只是不善此舉的他笑得有些僵硬勉強,“可否借住一夜?”
門內少年一聽對方并不是追究責任的,頓時松了口氣,把門縫又拉開的大了一些。
月光照了進來,可以看到門內少年比起綠袍少年還要高上一些,只是瘦削得厲害,身上穿着的绛紫色袍子明顯都已經不合身,要短了許多。仔細看那上面還有些不起眼的補丁,顏色洗的也有些泛白,一看就是穿了很長時間都沒換過了。而這怯懦的少年也一直低着頭,側身讓了讓,示意綠袍少年進屋。
待綠袍少年走進屋內,臉上的表情就更加木然了。觸目所及,除了生活必需的桌椅和床鋪上面的一層薄被之外,整個房間空空蕩蕩的,竟連照明的油燈都沒有一盞。綠袍少年沉默了片刻,轉身而出。
怯懦少年的頭低得更深了,單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這樣的陋室,也怪不得對方嫌棄。
只是還未等他關上門,腳步聲又再次響起,綠袍少年抱着坐墊、油燈等東西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說道:“我那邊還有些可用的東西,不如都搬過來吧。”
怯懦少年一怔,擡起了頭,他的臉色更是面黃肌瘦,眼眶下陷,像極了逃荒的貧民,真是少有在宮中還能受到這種待遇的人。
這名怯懦少年名嬰,是當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親成蟜(jiǎo)是當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當年也曾有希望繼承王位。只是在嬰剛剛出生的那一年,成蟜叛秦降趙,并沒有帶走還在襁褓中的他。根據《釋名·釋長幼》中所說:“人始生曰嬰”,随侍的人于是随意地給他用“嬰”命名。
這麽輕賤的名字,正暗喻了嬰在秦國的尴尬身份,雖然擁有高貴的血統,卻在宮中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
綠袍少年一直都知道有嬰這個人,也知道就住在他隔壁,只是兩人都沒有什麽交集,若非親眼所見,根本不知道對方過的是一種什麽樣的日子。
嬰不善于拒絕他人,當然綠袍少年心忖他八成不敢拒絕,只能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地把他房間裏可以用的東西的拿了過來。當然,在看到血污遍地的房間時,嬰明顯被吓得渾身顫抖,被告知應該只是雞血時才重新恢複正常呼吸。
其實綠袍少年也有些佩服那王離,他們一起下課,他也不過是送扶蘇出了鹹陽宮之後就折轉回來,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還能破壞的那麽徹底,能說他真不愧是家傳淵源嗎?
“還是在我房裏睡吧,他們不敢惹到我。”嬰難得地同仇敵忾起來,他說的倒是真話,雖然他在吃穿用度上被內侍克扣,但最起碼他的身份擺在那裏,誰也不敢真正欺負到他頭上。
綠袍少年難得地勾了勾嘴角,月光正好灑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更襯的他面如冠玉,看得嬰一呆,手中拾起的竹簡差點都重新掉回地上。
這麽好看的少年都欺負!那些将軍的少爺真是恃強淩弱!(啊嘞,是不是有哪裏不對(☆_☆))很久都不曾生氣的嬰頭一次感覺到什麽叫怒發沖冠。哦,雖然他還遠遠沒到及冠的年紀。
被雞血浸透的被子已經不能再用,被特意劈成兩截的案幾也成了廢品,屋中堆着的竹簡也被扯斷了線繩,變得零零碎碎不成卷牍。還好油燈是銅制的沒有被摔碎,添上櫃子裏備用的燈油還可以用。兩人收拾了一會,把還能用的東西都搬到嬰的屋子裏倒是把他家徒四壁的房間給填滿了一些。待點上油燈之後,整個屋子裏跳動着溫暖昏黃的光芒,竟讓嬰生出些鼻酸的感動。
原來,還有人願意為他點一盞燈……
“那小王爺太過分了,明明是他諷刺在先。”下午的事情,其實嬰也在場,他一貫躲在角落裏,卻沒有落下事件的一分一毫。
“無妨。”綠袍少年倒不以為意,只是這點毛毛雨,他還以為要挨頓打呢。這股氣出了就好,怕的就是對方隐忍下來,那以後下的絆子可就多了。
想到這裏,綠袍少年也忍不住輕嘆了口氣,這些天之驕子他可伺候不起。不過他為了振興家族,就必須做到學而優則仕。沒想到秦王還是看他年紀小,雖然封了他為上卿,但實際上還是沒委托他做實事,直接把他派到大公子身邊當侍讀。
嬰握了握單薄的小拳頭,不忿對方漠然的語氣,但也不爽的知道光憑他自己也沒法替對方出氣。
“作為交換,我教你習字吧。”綠袍少年拿起一旁嬰殷勤地搬到這屋子裏的零碎書籍,淡淡地開口道。
嬰忙不疊地點頭,心裏卻想着,這麽好的一個機會,他可不能放過了。
這種租金,就是住他的房間一輩子也甘願啊!
※·※
“小娃子,你這樣躲着也不行啊?都讓人欺負成這樣了,居然還不還手?”
“嘲風,你想的太簡單了。”
“有什麽簡單的?都是別人打我一拳我回敬對方十拳的,鹞鷹你就舍得這臭小子被人欺負?”
“當然舍不得,可這娃子不動聲色,自然有他的用意。”
“有什麽用意啊!他才十二歲好不好不要把他想得那麽有心機!”
仰躺在鹹陽宮正殿的屋脊上,綠袍少年小小的身軀正好嵌在屋脊瓦片的凹陷陰影處,除非是從更高的地方往下俯視,否則根本沒有人能發現他的身影。而且此處也吹不到寒風,正适合發呆。少年細致的雙眉微微皺起,顯然不是因為欺負事件的升級,而是身旁的兩只脊獸實在是太吵了點。
嘲風、鹞鷹、螭吻這三只脊獸,據說是從商朝傳下來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之上,就可保平安。綠袍少年剛認識它們的時候,都是悄悄繞着鹹陽宮主殿走的,就怕吵的他頭疼。只是現在這裏雖然耳根子不得清靜,但至少可以避開他人的目光,犯一會兒懶。
也許是因為發覺這位甘上卿在那晚之後并沒有告狀,又或許是大公子扶蘇沒有替他出頭,所以鹿鳴居內的欺負事件越發出格。綠袍少年經常會發現衣領裏被人塞了蟲子、頭上被撒了沙子、要用的東西被摔壞、衣服被別人故意撕破、走路時不時會遇到被殘忍殺害的小動物……其實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情,可是卻煩人得很,更別說還經常有人在附近古怪的嬉笑,用各種或隐晦或明白的詞語諷刺他和他的家族。
這些事情,并不是王離親自做的,而是想要巴結他的一些勳爵子弟,甚至是想要籠絡他的公子做的。
再者,這位甘上卿簡直就是“別人家孩子”的代表,他初進宮來,是頂着大公子侍讀的帽子,戴着十二歲就封為上卿的光環,很多人都不敢一見面就給他難堪。而王離與他有矛盾這件事則成了導火索。大家積壓的羨慕嫉妒恨,在這一刻之後就憤而爆發了。
就連收留他的嬰都受到了波及,好在那些少年到底不敢做得太過分,嬰雖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但對于一直是隐形人的他來說,雖然只是惡意的關注,也讓他十分激動,更別說這些欺負的事件更像是跟他鬧着玩。之前那麽多年的隐形人經歷,讓他反而有些興致勃勃,更何況有這位有“天才”之稱的甘上卿一起住,有人教他習字念書,有人拿來新鮮的飯菜一起吃。就連有人跟他分享了那一床薄被,都讓他覺得冰冷的夜晚溫暖了許多。
所以這些天下來,本來面黃肌瘦的嬰反而面色紅潤了許多,就連個子都往上蹿了少許。
綠袍少年倒是因為生活質量下降疲憊了許多,本來有些嬰兒肥的臉頰都瘦了下去。
“小娃子,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嘲風心疼的直嚷嚷。
“好吵……”綠袍少年不爽的嘟囔着。他只想曬着太陽睡一會,嬰的睡相可不怎麽好。可能是天生沒安全感的緣故,又或者是屋裏的炭火不足,每天晚上他睡覺都喜歡像蔓藤一樣手腳并用地纏上來,經常讓綠袍少年從睡夢中被勒醒,這實在不是一個美好的經歷。
要不然今晚就換回自己的房間睡吧……綠袍少年每次都是這樣想的,只是晚上要就寝的時候,看着嬰期待的目光,總會難以拒絕。罷了,反正兩個人一起睡,在寒冬的夜晚也能稍微溫暖一些。
“居然還敢嫌我們吵!臭小子!”嘲風嚷嚷得更大聲了,簡直像要迎風怒吼。頭頂上成天曬太陽睡覺的螭吻都從來不嫌他們吵呢!
綠袍少年掏了掏耳朵,絲毫沒有貴族氣息地撇了撇嘴,撐起上半身打算離開。反正這樣的環境也沒法繼續休息了,還不如回去教嬰習字念書。
“其實你不想與那幫公子正面沖突,可以求助于大公子啊。你是他的侍讀,他肯定要罩着你啊。”鹞鷹苦口婆心地勸着,不善言辭的它倒是很難得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因為能聽得到它們聲音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它不想這個少年在鹹陽宮裏呆不下去。天知道它們才認識不到一個月啊!要是這少年出了宮,它們就再也見不到了!
“不要。”綠袍少年很快回答,語氣無比倔強。
憑什麽要求那個家夥為他出頭?本來也是因為那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公子随口的一句話才惹來的事情。而且他雖然沒有去告狀,但他不相信那個大公子對他這些天的遭遇一丁點都不知道。
所以,這分明是袖手旁觀。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特意把他晾在外面的寒風中站了一個多時辰一樣。
這樣的輔佐對象,他确實要再好好考慮考慮,反正良禽擇木而栖,他又不是非要在這棵樹上吊死。
那個大公子,不過就是比他大兩歲的少年,投胎投得比較好而已。
“那也不能這樣大動幹戈啊!”鹞鷹覺得有些棘手,可惜它們只能幹坐在房檐上,什麽都做不了。
“啧,這事倒真是禍起幹戈啊!”綠袍少年自嘲的勾了勾嘴角,“身份不同立場不同,只要與人相處就難免會有幹戈,無法避免。”
其實他和王離還有那些起哄的公子哥之間,倒也不是有什麽不可調和的幹戈,但他就是不願這樣簡單的去解決。
又不是打定主意就一輩子跟定那個大公子了,幹什麽這樣拼命?
而且這些小伎倆,在他看來簡直就是毛毛雨,沒經歷過貧窮困苦和真正艱難的公子哥們,以為這些就能逼得一個人低頭嗎?
實在是太天真了。
綠袍少年回想起之前出使趙國時,那暗藏的刀光劍影,再看看自己現在的處境,只覺得是雲泥之別,不禁長嘆一聲。
既然秦王想讓他陪着這些公子讀書,那他也就只能如此了。至于那些挑釁,好吧,就當日子過得太簡單了,多些調劑吧。
此時夕陽已經西下,差不多時間該回去了,再晚嬰就要擔心了。綠袍少年不顧兩只脊獸的挽留,輕手輕腳地從房檐上跳下來,拍了拍綠袍上沾到的灰塵後,淡定地離開。
只是他沒有留意到,在他走後,樹蔭的陰影處,一名男子盯着他的背影,又擡頭看了看鹹陽宮主殿的房檐。在黑暗中,那人的面容并不清晰,只能看到一雙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眸子,只消看一眼,就會讓人以為是遇到了妖魔。
“好像……找到了有趣的東西呢……”
※·※
空無一人的半步堂中,王離正持着一柄月牙戟在揮汗如雨地操練着。
雖然被召入宮中侍讀,但王離依舊按照從小到大的習慣,每日都要有至少四個時辰的練武時間。只是白天一般都有課,所以他便只能把練武的時間安排在清晨和晚上。
其實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借口,那些想要拉攏他的公子哥,一個個都弱不禁風,想要跟着他練武,結果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下來,幾天下來就都知趣的不再靠近,倒是讓他得了個清靜。
鈎、啄、刺、割……王離專心致志地一下一下舞着手中的月牙戟,通過手掌心中戟杆的顫動,體會到這些動作有沒有做到位。他手中的這柄月牙戟屬于軍隊的标配,他年紀還小,身量雖然在同齡人來說已屬高壯,可握力還不及成年人,更高級的戟還無法靈活使用。
真想要一柄青龍畫戟,父親那柄被稱之為“金錢豹尾子”的青龍畫戟簡直帥斃了!
王離想象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是那柄青龍畫戟,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敵,一時間動作大開大合,舞得虎虎生風。
太陽漸漸西斜,本來透過窗棂射入的夕陽也随之拉長了光影,最終緩緩湮滅,半步堂中也因為沒有掌燈而變得晦暗不明起來,只是其中的兵器劃破空氣的呼嘯聲卻沒有因此而減小。
“哐當!”半步堂中發出了一聲兵器的金鐵交擊聲,随後又有了一聲兵器砸在青石磚上的悶響。
王離單膝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大滴大滴的汗珠從他的臉頰和身上滑落。他把滿是汗水的手掌在身上擦了擦,但效果也并不好,因為他身上的胡服也被汗水浸濕了。
王離邊皺眉邊站起身,心想這新制的月牙戟倒是不錯,若是木杆的話,會容易出現像戈那樣戈頭在戰場上卡住而脫離的情況。這柄月牙戟是一體鑄成的,卻因為戟杆是鐵質的,戟身太沉,而且也容易出現這種由于出汗而脫手的情況。
靜靜地站在黑暗中沉思了半響,回憶了一下祖父和父親的教導,王離判斷應該還是他自己鍛煉得不夠,握力不足。而且若是他的掌心也如祖父和父親一般,有足夠厚的繭子,戟就無論如何都不會脫手。
王離決心再把鍛煉的時間延長半個時辰,便緩步走到牆邊,把脫手的月牙戟給撿了起來。
地上不僅僅只有月牙戟,還躺着兩件兵器,一件金幹一件金戈,竟是被月牙戟從牆上砸落的。因為金質的兵器太沉,地面的青石磚上都有幾處被砸出來的白點。
王離嗤笑了一聲,他這裏這麽大的動靜,都沒過來看一下,可見他被孤立到了什麽程度。
更別提有內侍會主動幫他掌燈了。
他是進宮做侍讀的,根本不可能帶侍從進宮,好在他從小是在軍營長大的,也不在乎這些。只是他在半步堂找了一下,發現平日裏放在櫃子裏的燈油和燧石都不見了,只好晦氣地對着空氣揮了揮拳。
算了,不能點燈的話,将只能去靶場了,好歹那邊空曠,就算沒有燈也可以借着月光練武。就是周圍沒有屏障,冷了點,不過他也是不怕的。
至于掉在地上的金幹戈,王離也沒想辦法撿起來重新挂在牆上。一是本來挂着它們的地方過高,若是有燈點着,還能挂起來,可現在黑燈瞎火的,他可沒心情那麽做。再者反正明天早上會有內侍過來打掃,何必浪費時間,給那些小人減輕工作量?
王離推開半步堂的大門,擡頭看了一眼天邊皎潔的月亮,滿意地持着月牙戟大步離去。
※·※
當月亮緩步爬上樹梢的時候,大秦帝國最年輕的上卿大人,正在和平日一樣教嬰習字。他身上還穿着那件綠袍,盡管那上面被人惡作劇般地用利器劃破了多處,但都已費盡心思地盡量用線補好了。
因為竹簡太過珍貴,綠袍少年就用淺盤裝了一層沙子,讓嬰在上面用木棍當筆來練習寫字,而所教導的內容則是《論語》。
嬰實際上比綠袍少年還要大一歲,《論語》裏的道理也是可以聽懂的,借此來習字倒是事半功倍。綠袍少年也不是按照順序來教的,因為竹簡都是散亂的,他随手翻到哪裏就講到哪裏,這一晚剛好講到《論語·季氏》裏的一段。
“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幹戈于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颛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嬰着迷地聽着甘上卿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屋中回響,斷句和起伏都是恰到好處,嗓音又是壓抑的低沉,格外好聽。嬰雖然識字不多,但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稚子。論語就是多讀多誦就會有所感悟的字句,嬰下意識地跟着綠袍少年朗誦,聽他解釋着一些文字的意思,很快就懂了這段話的意思。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嬰喃喃自語着,已經初步可以稱得上俊秀的面容上挂着癡狂的表情,“此言甚贊。”
綠袍少年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這些天下來,嬰在他的教導下,不管認字認得如何,這說話倒是開始文绉绉起來,而且一言一行的氣度也都在下意識地模仿他。不看他身上那件滿是補丁的绛紫色衣袍倒真有了點秦國貴族的小模樣。
把孔子說這段話的背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還有幾個比較難寫的字單拎出來仔細教嬰寫了幾遍,綠袍少年就起身把有些變暗的燈添了些燈油。
“已經足夠亮了。”嬰擡起頭,有些可惜地看着被綠袍少年又加滿的油燈。
“對眼睛不好。”綠袍少年淡淡地說道。他小的時候因為家裏窮,借着月光習字看書,結果把眼睛都給看壞了,看東西很模糊。後來還是師父給他紮了幾針,吃了幾服藥才治好。這也就是他那個很有能耐的師父才能做到,而且現在還有些後遺症,晚上沒有光的時候都會看不清東西。據說那些有名的大儒,也都多多少少有些眼睛方面的問題,而且是終身難以恢複。
嬰對綠袍少年的說法表示懷疑,但後者算起來也是他的師長,尊師重道的他還是壓下心中的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