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別時千江月
那一刻,珑染竭盡全力壓抑的情感幾乎決堤——
多想撕去這言不由衷的僞裝,多想不顧一切地沖到他面前,告訴他自己有多後悔——是她沒有保護好他們的孩子,可她寧願背棄一切也決絕不願失去那個孩子啊!
“萱見太醫未免多慮了,”珑染仍是那樣不緊不慢地笑着,說的話也無關怨怼,只是神色間已見七分疏離,“平心而言,本宮對皇後之位并無興趣,也無心與她們争寵,這三年來的堅持,唯一想得到的只是陛下的垂憐。而如今——陛下待本宮雖不算是厚愛,卻也讓本宮感受到他的情意。你知道的,”她有些不大自然地笑笑,垂了眼眸,“本宮原本就是個極容易被感動的人。”
這一番陳詞卻是句句在理,毫無敷衍誇作之意。
萱見眯起眼睛,她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說——她對他的情意,僅僅是出于感動而已。
“若秋姬對臣只是心存感激,何至于用一身清白來報答?”他的口氣極度不悅。她明明已經以身相許,而今卻故意說這種話來氣他?她到底同他藏了什麽?
珑染眼裏閃過一絲驚恐,但強作鎮定:“本宮對陛下不忠,此事足以讓本宮悔恨終生。萱見太醫若将實情告知陛下,也是本宮自食惡果,本宮——無話可說。”
“你是鐵了心不肯對我道明真相了麽?”萱見咬牙。
“萱見太醫若執意不肯相信,便只當不認得本宮罷。”珑染神色凄涼,無力與他争辯下去,“本宮如今一心只想着陛下,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但從前那個珑染,對你多少是有些情意在的。”
卻像是無奈之下才安慰他一般!
“你若真有本事獨唱一出好戲,我便等着你的表演。千萬別露什麽馬腳,否則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萱見離開前卻是留下這一句。
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話!珑染怔忡地望着他離開的背影,一時間心頭湧上百味,竟不知是苦是甜。這個男子果真是了解她的,一如她從未動搖過對他的情意。只是——等到她真真做了那些不堪的事情,他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她拿手背蒙住眼睛,晾在光陰裏的只剩那張蒼白安靜的臉,一任淚水無聲滑落。
“姐姐可好些了?”
一聲嬌柔的輕喚,從外走進一個宮妝華服的女子,一身翡翠撒花綢緞上繡着七彩鸾鳥,腰間系着銀線穿珠的绶帶,繁複的鸠尾花紋一直垂到腳尖,更顯得身姿婀娜楚楚動人。雖不算是傾國絕色,卻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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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戈妹妹。”珑染轉眼時又是笑容滿面,那張臉上看不見半絲悲傷膠着的痕跡,只那麽心平氣和地望着昔日服侍自己的丫鬟,“還不是那些個小毛小病的,一到春天便一齊複發,每天吃藥也根治不了。我就怕這般拖泥帶水藕斷絲連的,索性快些死了倒省事。”她玩笑道。
“姐姐豈可這麽說?既是小毛病,便一定不會有事的。”槿戈親切地拉過她的手。自被鳶帝臨幸後,她便由宮婢升為侍妾,自此夜夜蒙受聖恩,無疑成了菱姬和椿姬的眼中釘。“何況如今就有人巴不得咱們死呢,咱們豈能讓她們如願?就算——不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那些關心我們的人啊。”她順手端過床頭櫃上的一碗湯藥,別有用意道。
珑染一徑點頭,笑道:“是我亂說,是我亂說。”
槿戈便又笑了起來,一面體貼地喂她喝了一口藥:“那妹妹就仰仗姐姐了。”
早已冷卻的藥汁含在嘴裏更加苦澀難咽,珑染眼睫微顫,而後緩緩撫上她的手:“我自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萱見甫一走出秋姬的宸央宮便望見鳶帝站在不遠處的涼亭內,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他。
心知對方等候多時,萱見不慌不忙,從容行禮:“臣參見陛下。”
金鳶冷笑:“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他居高臨下氣焰逼人,而萱見卻始終一副無關痛癢的平淡神情,愈想愈是憤恨難平,當下指着他的鼻子叱道:“朕不殺你,只是讓你睜大眼睛好生看看——朕會讓她徹底忘記你!她是朕名正言順的妻子,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不過是名太醫,憑什麽和朕搶?”
萱見微微一震,并非屈服于對方的威懾之下,而是不曾料到鳶帝竟會這樣和他說話——身為帝君他素來雷厲風行,幾時會為了一個女人失态過?
難道他真的已經後悔,才會亡羊補牢想要挽回她的心?
心頭有些動蕩不安,萱見皺起了眉,他讨厭這種浮躁的情緒,因他從來不是一個舉棋不定的人。他認定的事情便容不得別人質疑半分——何況自己。
但他面不改色,不輕不重地道了句:“陛下白日忙于國事,夜間忙于家事,臣唯恐陛下操勞過度,有傷龍體。”
金鳶聽出他的揶揄之意,冷哼一聲:“不過是閑來無聊時的消遣罷了。”言語間頗有些矜傲與不屑,他是帝王,這後宮的女人全部只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長物,即便是這連續幾夜與槿戈的床第之歡,他也從未付諸過半分情意,他從來将肉體與靈魂分割得清清楚楚——而他唯獨缺少的只是精神上的伴侶而已。“縱然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飲。”
萱見聞言微微一笑,道:“而臣唯有一江春水,東流到海不複歸。”
自那以後又過了一季之久。夏末秋初,夜裏已有些水浸碧天冷荻花的蕭瑟。
“主子,秋姬來了。”
宮婢悄聲一通報,正自發愁的紫衣麗人便趕緊起身迎了出去。
“好姐姐,你可算來了。”槿戈迫不及待地将珑染請進自己寝宮,拂袖屏退了一幹人等,這才将幾日來困擾于心的事情一并訴與她道,“果然不出姐姐所料,椿姬和菱姬已相繼來找過我了,都希圖拉攏我除掉對方呢。再過七日便是陛下的立後大典,到現在也沒個确切的人選。我一心希望陛下選的是姐姐,可陛下從來未透露過半點口風,真真急死我了!”
珑染聽了只淡淡一笑:“那麽,你心裏可想好了要幫誰一邊?”
她心知槿戈雖倍受鳶帝寵幸,但畢竟勢單力薄,自然要尋一方盟友才更利于行事。盡管這後宮之中所謂的“同盟”本就出于爾虞我詐的勾結。
“呸!”槿戈啐了一口,氣咻咻道,“姐姐忘了當初她們想用怎樣的法子害死我的?我巴不得她們自相殘殺,屍骨無存了才幹淨!”
回想起這幾個月來接二連三的“意外”她仍覺得頭皮發麻——她自恃聰明乖覺,懂得察言觀色,以為凡事小心謹慎便可,誰知這後宮之争遠比她料想的還要陰暗可怕。若非秋姬時常在暗中幫扶提醒,她早就死在椿菱兩人的詭計中。也因此她對秋姬格外依賴,一旦有事都會首先找她商量。
“先假意與一方結盟,盡快挑起戰争,待她們兩敗俱傷後你再收拾殘局,豈非一箭雙雕?”珑染攢眉若有所思,“否則她們有心拉攏你不成,倒先自成一營,便更加不好對付了。”
槿戈聞言心中一怵,那恰恰是她最害怕見到的情形!
“姐姐你道,我該站到哪一邊為好?”
珑染莞爾微笑:“自然是先與弱者結盟,合力除去強者了。”之後再與弱者争鋒,阻力自然會小一些。
“若論家世背景,菱姬的父親是朝廷左大将軍,而她本人也貌美無雙,原是勝過菱姬的。”槿戈左右尋思了一番,“但自從陛下步步釋兵權之後,左大将軍的勢力便大打削弱,且菱姬的性格在衆人中間也最不讨喜,又因椿姬在她臉上劃了一劍,雖然千方百計用藥草除疤,但終究不如從前好看了。如此比較下來,反倒是表面功夫做到家的菱姬更厲害一些。”
“你當真以為,菱姬躲不開那一劍?”珑染搖頭否然,“我如今卻更情願相信,菱姬是故意沒有躲開那一劍,才使得椿姬的本性昭然于衆。菱姬留着臉上那道劍痕,讓陛下每見一次都會想起——這條疤是椿姬留下來的,盡管陛下礙于椿姬的身份沒有點破,卻也無形中拒她于千裏之外。菱姬為了達到目的連自己都能犧牲,這樣的人,恐怕後宮之內找不出第二個。”
槿戈臉色一變,只聽珑染接着又道:“不止是你,連我起初也認為椿姬是她們當中心機最沉的一個,表面上溫婉賢淑與人為善,背地裏卻常常耍些手段對付異己。但——當所有人都看出她會耍心計而時刻提防她時,說明她是失敗的。所以,真正厲害的人其實是菱姬。”她嘆了口氣,若非萱見提醒,連她也險些被欺騙了去——看似驕橫無禮,做事不懂分寸的菱姬,其實才是深谙心計的人,且手段狠辣令人發指,比起椿姬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一種智慧叫‘十年潛伏’,最後借刀殺人,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語意幽然,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教槿戈聽得後背冷汗涔涔,原來菱姬才是潛藏在後宮中的最大威脅——此人不除,後患無窮!
她朝珑染感激一笑:“多謝姐姐指點迷津,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哪裏是指點,不過是同你談談心罷了。”珑染笑着起身要走,“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姐姐——”槿戈突然喚住她,望着她卻欲言又止。
“還有事?”
槿戈猶豫了片刻,這才開口:“姐姐你……為何待我這麽好?”
珑染神色一滞,繼而又笑:“這些都是我一己之見,比不上錦囊妙計,你不信我也無妨。”只是相比于菱姬和椿姬,我寧願扶持你當上皇後,因為只有你是真心愛着鳶帝的。她在心裏嘆息道。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槿戈急着搖頭,“姐姐可知,她們都說你變了。”
對上珑染疑惑的目光,槿戈顯得有幾分拘謹:“她們都說,以前的太子妃從來不管這些鈎心鬥角,只會自己就着滿園竹子喝幾口閑酒,就算有人在酒裏下毒她也不會察覺。而如今,姐姐也被卷入這殺人不見血的權欲之争……”
珑染了了一笑:“人都是會變的,何況是宮裏的女人,常在河邊走,豈有不濕鞋的道理?”她擡手撫額,似不以為意,“從前太子還未登基,身為太子妃,幫他鏟除障礙才是最先應該考慮的事。而今他穩坐皇位,這後宮便是女人的天下了。”
“但我覺得,你并不曾變過。”槿戈卻道,“我總覺得,你一直站在門外,不曾進來過。”
珑染臉上閃過一瞬的怔忡。
“從前還是你丫鬟的時候,我始終看不懂,你究竟是怎樣的人?也曾誤以為你是個膽小怯懦、遇事只會逃避的女子。”憶起從前的那些恩怨,槿戈笑得有些腼腆。曾經的她就像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自作聰明地以為置身事外就是懦弱無能的表現,為此沒少埋怨過這個主子,後來深切嘗知這人情冷暖世态炎涼,才知道——真正的智者,是清者自清,獨善其身。
“而現在我發現,你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分明,卻從來不願涉足其中。或許……”她斟酌着言辭,“你是唯一一個,在歷經這麽多紅塵俗事之後,還能夠全身而退的人。”
珑染撲哧一聲笑了:“怎麽說得我像得道高僧似的。”她轉過臉望向窗外清皎的月光,眼裏已無一絲笑意,“我只是一個擺脫不了七情六欲的俗人而已,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曾經那個男子說她“人淡如竹,和敬清寂”,可如今他還會再相信她麽?
怕是連她自己都無力辯解了罷,早已泥足深陷的她,還能和從前一樣麽?
“姐姐為何喜歡竹子?”
這個問題,他許久以前也曾問過她啊……珑染臉上升起恍惚的笑意:“至少……沒有誰能夠挽留一場盛世的花凋。”
如同一份濃酽刻骨的感情,一旦凋謝,便回天乏術。
但她只是沒有料到,那一天竟會來得那樣快,那樣的,讓她措手不及。
珑染伸手撫上自己平平的小腹,凝神聽着,仿佛那裏還停留着某個幼小生命的氣息,曾經令她欣喜若狂的另一個存在,卻只住了那麽短,那麽短的時間……“為什麽……非要走到這一步呢……”她茫然自問,如今她就像是一個被牽了線的傀儡娃娃,身後是萬丈懸崖,逼得她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錯下去。
不知不覺間人已走到東宮,曾經的太子府邸,朔淩殿毓琉齋鳳竹苑,還有多少葳蕤入畫的水榭游廊玉樓金阕——自從鳶帝移居正和殿後便閑置了。
珑染沿着落花成衣的小徑往前走,間或被石綠的草木絆住了裙角,她也不顧。腦中明明暗暗浮現許多畫面,猶記得朔淩殿的窗外,他站在月華深處問出的那句——
“我一路走來,卻只見竹影橫斜,你道為何?”
——我獨自走過這些路,眼前始終只有你的影子,你可知道是為什麽?
“你是從……我家門前走過了麽?”
——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夜思念你的那般,偶爾将我放到心上?
“嗯。”
時隔這麽久,再度回想起那日的對白,才知這寥寥字句之後他的真心——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那日愛上了他,情根深種,從此嘗盡相思之苦,卻不知——在她還未認識他之前,他便已經傾心于她。
談相遇,嘆相遇,昔日遺音今朝意;怨相遇,願相遇,相遇轉眼化別離。
珑染心懷戚戚地走過毓琉齋,走過鳳竹苑,當初與他隔簾相望,當初邀他青梅煮酒,當初沉溺于他的眼神無以自拔,當初——卻難回當初啊!
孤身站在竹林盡頭,最初與他相識的地方,涼蟾清波,太醫院內還有一盞燭火。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只是朱顏改……”珑染喃喃念起,這世間萬物,連同恩怨情長,到底是逃不過滄海桑田的變遷的……她就這樣悵惘地站了許久,直到三更梆響才猛然想起要回去,誰知才一轉身,忽覺腳底陷入了一處凹地,緊跟着身子一晃——“噗嗵”!
竟是跌進一個池子裏!
“咳,咳咳……”珑染狼狽地嗆了幾口水,扶着邊緣站起來。所幸池塘不深,想必是宮裏新造出來的,連磚石都沒有砌好,才會令她失足跌落。
她果真已有太久未經此地了……珑染嘆息着想,卻因耳邊的一道聲音而呆在當場——
“何人?”男子聲音平淡,似乎只是不經心的一問。
珑染的思緒有一剎的空白,手指搗住嘴又松開,這樣漫長的一瞬間,喉嚨眼裏擠出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是我。”
意料之外的相逢,她又是以這樣一副潦倒的姿态出現在他面前。
“謝謝……”珑染不大自然地笑笑,接過萱見遞來的一杯祛寒參茶,“萱見太醫這麽晚了還不回府?”她局促地找着話題。
“一個人,身在何處都是一樣。”萱見淡淡道。
珑染心中驀然一陣抽痛,勉強笑道:“府裏……不是還有幺妹在麽?”
萱見目光直視着她:“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何需多此一問?”
“抱歉,”珑染匆忙別過臉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眼裏的淚光。已經分開了這麽久,這咫尺天涯的距離裏都不曾聽到彼此的音訊,當她以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時,這個男子總有辦法——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讓她控制不住落下淚來。
“臣已差人去了宸央宮,這裏只有臣的衣服,秋姬若不介意,且先将濕衣換下來,以免天涼受寒。”萱見尋來一身幹淨的藏青色官服,态度恭而不卑,波瀾不興的一番話也僅僅出于醫者的寒暄罷了。
可她怎會忘記?曾經幾個夜晚冒雨趕到他府邸時,她總是一身濕透地站到他面前,而他每每都不悅地皺起眉頭,不由分說地讓她換上自己的衣裳……那時他還會給她說一些傳奇故事,她便挽着寬大的袖管靠在他懷裏吃吃直笑,無所憂,無所惑,便這樣安心入眠。
一別數月,她已有多久未曾睡個好覺了?多少次午夜,她總在噩夢中驚醒,獨坐到天明。
珑染手指抓緊他的衣服,輕輕問了句:“你……最近可好?”
“臣已向陛下請辭,七日之後便回焉耆。”萱見起身往外走去,有意避開男女之嫌。
“七日之後……”珑染苦笑,正是立後大典那天。他是決計要離開這裏,不再回來了麽?曾經說要等她的承諾終究只成了指間流砂……“陛下……或許能夠成為一位賢德之君。”
萱見勾了勾唇角,笑容卻是冷的:“因他身邊将有一位賢後輔佐?”
“萱見——”珑染情不自禁地喚出聲,對上他淡漠的目光又垂下眼去,“我定是第一個教你看走眼的人罷?”
這幾個月來她的所作所為宮裏人都看的分明——先是在鳶帝面前出謀獻策,逐步收回左大将軍的兵權,也令菱姬在後宮的勢力一落千丈,又暗中買通椿姬身邊的丫鬟,在給椿姬浴洗時用了鳶帝最厭惡的一味香料,使得當晚的千金春宵不歡而散……她精心布置這一切,不僅讓後宮的那些妃嫔對她心懷畏忌,便連椿姬和菱姬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常有人道:“秋姬不是陛下最寵的侍妾,而是陛下最敬的正妻。”
立後當要選妻。
“你素來看人極準,可曾料到原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般模樣……”珑染自我解嘲道。
“你,一直,不曾變過。”萱見一字一字低沉說着,臉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你原本就是一個——甘心為了某個執念而抛卻所有的人,‘寧願天下人負我,不願我負天下人’——你從來就不會善待自己。”
珑染的身體猛地一顫,那一刻她幾乎以為——如果他問下去,甚至只需一個催促的眼神,她也會毫無保留地将一切告訴他——
可萱見沒有問,他的眼裏掠過一抹蒼涼的笑容:“若你認為值得,我還有什麽話可說?”
她情願放棄一個人的清靜,加入這後宮女人的鬥争,費盡心機也只是為了金鳶一人——他還能有什麽話說?她喜歡竹,喜歡酒,喜歡平淡與長久的生活,可今日的浮華逸樂與她的初衷相差甚遠!所以他無法釋懷——她總是委屈自己為別人而活,何時才能為自己活一次?
“萱見,我還記得你曾講過一個故事——”珑染突然岔開話題,眼裏浮動着墨色的流質,但溫存的,“一個關于‘因果報應’的故事,有個男孩生性惡劣不知悔改,佛便懲罰他,每每他做錯一件事便會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他說錯一句話,嘴裏的糖葫蘆便掉在地上;他踩死一只螞蟻,自己的錢囊便被人偷走,後來……”她似乎有些疑惑,“後來他怎麽樣了?他……死了麽?”
“他沒有死。”萱見沉靜回答。
“他還有個喜歡的女孩,那個女孩會為他難過麽?”珑染又問。
“他沒有死。”萱見加重語氣,注視着她。“他們在一起過得很好。”
“這樣啊……”珑染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恍然一笑,“謝謝你給他安排了這樣好的結局。”一面輕喃着,她的神色卻有些恍惚,不是說“善惡到頭終有報”麽?難道上天也會原諒這樣的壞孩子?那她自己呢?還有餘地為自己贖罪麽?
“珑染?”她像在發呆,燭光與月影交錯在她臉上形成一種蒼白詭谲的神色。萱見心頭沒來由的一陣不安,“你想說什麽?”
“啊,抱歉,”珑染連忙笑着咳嗽兩聲,用他的衣裳擋住臉,“本宮該換衣裳了。”
窸窣的珠簾碰撞聲最後歸于平靜,意味着那個男子已經走到外堂。珑染緩緩把臉埋進他的衣物裏,無聲地哭了。
男孩沒有死,他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樣的結局太美好,卻不屬于她。
她的七竅裏都充斥着衣服上蘭芷熏香的味道,胸口似被一大塊巨石壓着,她竭力抽噎,卻哭不出聲音,那種感覺幾乎逼得她窒息……漸漸也沒有力氣再哭,只是機械地将身上的濕衣換下來,穿上他的。纖瘦的身軀裹在寬大的官袍裏,使她看上去像個布偶,華麗衣飾下是空蕩蕩的靈魂。系腰帶,挽起袖管,她的每個動作都細致而緩慢——像是在作最後的告別。
走出內室的時候,珑染已是一臉平淡,萱見正背對着她站在窗前,眼眸微阖,側臉落了一層幽谧的陰影。她輕步走到他身後,他沒有回頭。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在眼眶裏打轉,珑染茫然伸出手,多想再抱抱他啊,這個給予她一生柔情的男子……今日一別,是否就是天涯陌路,永不相見?
指尖就要觸上他的衣角,突然一道聲音自廊外傳來:“奴婢來接秋姬回宸央宮。”
珑染的手指陡然僵在半空,而後縮回。只聽得她在他耳後輕笑:“我走了。”
“夜黑,走好。”
萱見始終沒有回頭,無人瞧見他眼角清薄的一層水意,還未滑落便已在月光裏幹涸。
七日之後,樓蘭國立後大典。
宮內密燈水雲天,宮外千江明月夜。玉石紅毯鋪就的樓階,嚴妝霞帔的珑染由槿戈牽着一同踏上步辇,狐皮軟墊,藕色簾幔垂落及地。通往正和殿的闊道上,幾十裏畫角連營,太監宮女浩浩蕩蕩跪了一路,回望繡成堆。
“你愛陛下麽?”珑染伸手搭在槿戈的手背上,不着邊際地問出這麽一句。
槿戈嫣然一笑,雙眸熠熠生光:“若不然我做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何時開始的?”
“或許……”槿戈略有遲疑,“是從我進宮的那天起。” 又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當她從人群裏看到金鳶太子披甲凱旋的那一刻,便已存了一份遐想。
“你進宮也有兩年多了。”珑染似笑似嘆,這丫頭也是個癡情人。停頓半刻,又道:“如今菱姬已廢,但椿姬同樣不容小觑。你已懷了陛下的龍嗣,陛下自然不會虧待了你,但若想坐穩皇後之位,便不得不拔掉椿姬這根利刺,而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容易沉迷。”她低眉撫弄耳邊鬓發,略略沉吟道,“我聽她身邊的丫鬟說過,椿姬曾因一只喜歡的鹦鹉死了而三日三夜不肯進食。你若能利用這一點,以後除掉她也不算難事。”
“姐姐?”槿戈心中一驚,這番話怎麽竟像是臨別前的交代一般?“姐姐放心,我今日的一切都是姐姐助我得來的,我發誓以後絕不會同你争搶皇後之位!”
珑染只淡淡一笑,并不說話。無論槿戈日後會不會變,但她至始愛着鳶帝——僅這一點便足以讓她放心了。她到底還是希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即便只是看着別人團圓也能會心一笑。
步辇經過玉螓宮時,珑染的視線驟然一緊,下意識地抓緊身邊槿戈的手。
槿戈擡眼一見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便明了七分,遂擡手掀開簾帳一角,嬌柔出聲:“走慢一些,本宮坐着頭暈。”
萱見便俯首垂袖立于道旁,而伊人盛裝華衣高坐步辇,交錯之間只對望了一眼。
良久無言。直至步辇經過正和殿的大門時,才聽珑染幽然嘆息:“怎麽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