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蘭楫多搖晴
彼時匆匆一面猶如在畫中聚散,墨尾落注,徒添一筆凄涼。
回焉耆住了幾日,萱見的心境卻并未因此好轉,相反……愈發的焦躁難安,夜不能寐。
窗外晨光熹微,西域的清晨總有一種超脫俗世的透徹的靜,大漠孤煙,偶爾僅能聽到車隊經過時遺落的一兩聲駝鈴。萱見早就睜眼,卻沒有下床,只望着那雕螭龍方角櫃上的一疊衣物出神。立後大典那天,他終究無法寬心以對,稍事收拾了一些細軟便連夜回到焉耆,當時并未注意到——昔日珑染因落水換下來的那身官袍也被他一并收拾在內。
“萱見,我為你熬了一盅藥,你可準備起來了?”
——正失神間,那衣裳竟變成她穿戴時的模樣,挽着寬大的袖管,坐在床頭靜靜看他。
又來了,那些幻覺……萱見疲乏地揮了揮手,企圖趕走眼前的影像。
“怎麽了?傷口還疼麽?”
——她傾身過來,要去查看他左肋的傷勢。她的臉龐離得很近,眉尾藏有朱青小痣,濃黑的睫一根一根清晰分明,在眼皮底下窠着細碎的陰影。
這滿屋子裏都是她的影子,牽牽絆絆的都是她!萱見倉猝閉上眼睛,假的,假的——她的面容她的聲音都是假的!這一切都是虛妄!是因他心中有魔,無法解脫,才會陷入這樣荒誕的幻境——她如今正在樓蘭安心地當她的皇後,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萱見,我幫你換藥可好?”
——那聲音已近在耳畔,若有似無地朝他呵氣。
“萱見,萱見……”
“走開!”萱見陡然一喝,霍地拂袖而起,卻是震住了适巧推門而入的紅衣女子——
“四哥?”幺妹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我前腳還沒進來,你倒要趕我走了?”
萱見搖搖頭,勉力站穩身子,回頭再一看那角櫃之上,衣裳整齊地疊放在那裏。幻象消失了,可他心底始終壓着一股郁氣,怎樣都排遣不去。“什麽事?”
幺妹不急着回答,卻笑吟吟問他:“那位中原的阿姐怎麽沒随你回來?”她只知萱見與珑染相好,卻一直不曾知曉珑染的真實身份,自然不會料想她已成為樓蘭國的皇後。“不會是她變了心不要你了吧?”她故意挖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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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不要我了。”萱見自嘲笑道。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承認的呢,那日病榻前的一番話,便已是她棄他而去的決心——她選擇了鳶帝,選擇了皇宮。她不會跟他走。
盡管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麻痹自己,告訴自己這只是她的權宜之計,她一定是有不能說的苦衷……等到塵埃落定、一切都已無力挽回的時候,他才相信了——她只是遵從自己的心而已。
她說,“從前那個珑染,對你多少是有些情意在的。”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珑染。或許最初的兩情相悅不過是彼此汲取溫度罷了,也曾許過關于“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的情諾,而如今卻由他一個人去守。
浮生若夢。萱見漠漠一笑,擡首時赫然發現她竟坐在床前,又是那樣靜默不語地看着他。
“你總是這樣,不想說的事情抵死也不會透露一個字,一個人能承受得住麽?”萱見的神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如果這只是夢——那麽,起碼給他留一些動人的慰藉。
反正他已經走火入魔了,不是麽?
伊人搖頭嘆息,她的語氣茫然而無措:“萱見,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在那裏見到我們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同他交代。”一截伶仃手腕自袖口支出,愈發襯得她整個人蒼白無骨,或許在那裏的只是一縷魂,“我口口聲聲說會用這餘生去疼他愛他,不讓他受半點委屈和傷害,可是怎麽會變成這樣?我還沒有為他想好名字,還沒有為他縫制滿月的衣裳,就讓他一個人走了……他那麽小,那麽小,一定還不會走路吧……”
萱見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問出聲:“什麽孩子?”
“四哥?”幺妹推了推他,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四哥你怎麽了?”從剛才起他的神色就有些恍惚,簡直像被邪鬼附了身一樣!“難道真是相思成疾……”她自言自語,心想這位阿姐真有本事,能夠讓四哥這樣理智的人變得魂不守舍。
“恐是最近有些勞累,無妨的。”萱見擡頭扶住額頭,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
“唉,本來還想跟你說說那位樓蘭皇後的事呢,看來你也沒興趣聽了。”幺妹扮個鬼臉,轉身要走,卻被萱見疾聲喚住——
“她出事了?”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念頭,珑染一定是出事了!
“嘿嘿,出大事啦!”幺妹一拍巴掌,登時眉飛色舞起來,“我也是從幾個剛從樓蘭回來的信徒那裏聽來的,聽說樓蘭鳶帝立後那天,原本是立秋姬為後的——也就是中原嫁來的那個公主!本來多喜慶的一件事,可你猜怎麽着?那天的立後大典正好有位中原使者在場,結果人家一眼就認出來——那個秋姬根本就是假的!”
“那她後來怎麽樣?”萱見驀地抓住幺妹的肩膀,急問道。
幺妹因他失态的舉動而愣了一瞬:“她……被賜死了呀。”她似乎并不覺得惋惜,對于無關她本人的生死離別她從來只當好戲看着,何況是樓蘭王室傳出的噱頭——她多少抱着一些幸災樂禍的心态。“被中原使者一逼問,那個冒牌的公主就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說是她害死了真正的公主,因為貪圖榮華富貴才頂替她入宮……啧啧,那可是欺君之罪!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鳶帝真喜歡她也沒辦法,他怎麽敢得罪中原皇室,姑息一個冒充公主的罪人……”
後面的話萱見已經聽不清,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炸開,立後大典那天——珑染的身份被中原使者識穿了?不可能——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巧的事?何況依她的性子,怎麽可能一經逼問就坦白不晦?還是用了“貪圖榮華富貴”這樣拙劣的借口?哈——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而這一切只能說明——這是她早就布好的局!她根本是一心求死!
“你、休、想!”萱見咬牙切齒地撂下這句話,轉瞬便消失了蹤跡。
“四哥——”
他走得太快,幺妹甚至來不及告訴他——其實今日便是秋姬下葬的日子。
遲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鳶帝旨意:秋姬冒充公主,其罪當誅,但因其賢淑厚德,亦為國事盡心盡力,功過相抵。朕念惜往日情分,賜秋姬毒酒一杯,三日後水葬渡魂。
孔雀河畔,巍巍一帶碧水青山。憑祭當日卻是雪霁霜旦的晴天,猿啼依約空谷澗,水色流經之處淋漓畫滿草木的枯榮。舉目眺望湯湯東流水,年輕的帝王臉上有着掩飾不去的蒼涼,他終究還是失去她了——他不僅留不住她的心,如今連她的人也留不住。
“下葬。”
金鳶一聲令下,幾位祭司便緩緩将載着秋姬的竹筏送入孔雀河中,豈料竹筏還未駛出幾步遠,忽見河心沖出數道水柱——“嘩啦”,強勁的水流生生将幾位祭司刮倒在地。
衆人驚異擡首,只見堆滿白花的竹筏上不知何時多出一名長發素袍的男子,水流在他身後盤轉積璇,衣服上卻滴水未沾。他蒼白的臉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只見得一雙黑眸幽寒如鬼:“誰再上前一步,我便讓他為我妻子陪葬。”
一字一字,他的聲音輕而清晰,似乎還像往日一樣平淡無波地說着那些話,但——他說得出,必做得到!
“放肆!你——”金鳶怒叱一聲,然而除了一個“你”字他竟無話可說,仿佛連他自己也無法辯駁這個事實——珑染并不是真正的蘅秋公主,與他亦無夫妻之實,而這皇宮便是她精心搭建的戲臺,演了一出白狐報恩的傳奇故事。他甚至想過要用道德的枷鎖綁住她,逼她留下來,可她依然離開了——那樣潇灑且名正言順地走,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攔她。
他頭一次感到身為帝王竟也有這般無力的時候。偌大皇宮,重重院落,留得住歌舞升平,留得住榮華富貴,留得住一顆顆不經誘惑的貪婪飽脹的心,卻留不住一個他愛的女人。
萱見淡淡掃來一眼,那一眼,卻足以讓萬籁噤聲——
“大義之君,薄情之夫,臣不屑茍同。”
金鳶心中一驚正欲上前,卻見萱見霍然劈掌而出,霎時地脈震動,那河畔竟生生裂開一道縫,形成幾丈深的斷崖,阻隔了去路。而萱見站在對面,乘着竹筏漸行漸遠。
“哈哈……朕顧忌中原淫威,保全了樓蘭,卻賜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難怪你不齒為之。哈哈哈……”金鳶仰天大笑而起,眼底卻有至深的落寞,“可你怎麽不問問,到底是誰逼就了朕的成全……”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那是她早已立下的決心。而這無波井水裏,倒映的只有他的影子。
碧波清漪,悠悠綿延致遠。萱見抱着珑染坐在竹筏上,伸手觸摸她的臉容,她的神情平淡柔和,仿佛只是睡去。他溫柔笑起:“這一次,我終于能帶你走。”
從第一眼看見她,他便知道,她不屬于這皇宮,她自有她的潇灑與追求,這囚籠一樣的地方關不住她。那日她邀他青梅煮酒,她說:“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颠沛流離,便會由衷羨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他在心裏默默接下:若我能夠給你這樣的平淡與長久,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将他視作唯一可信之人,懷着歉疚的心情讓他替自己辦事,而他一直都在算計着怎樣讓她愛上自己。
他千方百計尋來了绛靈珠送給她,因為知道她很想得到——為了成全另一對有情人。
那夜他故意繞過她的臉頰為她扶正那支金釵,明明看見她的驚慌失措,卻笑得坦坦蕩蕩。
天玑樓內,他一眼便看出耶蘿女神像由她幻化而成,所以上前撫上她的足,撣去那一寸香灰。“羅襪生香”——他不畏懼當着諸神的面表明自己的心意。
她本是個矜持自重的姑娘,即便對他心懷情愫,也總礙于身份與他保持着距離。所以那日在焉耆國,他暗中使詐驚動了駱駝,讓她毫無防備地落入他的懷抱。
淼焱節的那場游戲,他故意藏在人群中不被她找到,便是為了讓她着急,探探自己在她心裏到底有多重。直到她紅着眼眶地找到他,又哭又笑:“……直到剛才我才忽然有種錯覺,就算整個世界棄我而去了,你也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在心裏笑着嘆息:傻姑娘,你怎麽到現在才發現?
他等了這麽久,那些纏纏繞繞的絲和結,細水長流的情意,終于将她網住。
“萱見……你今生這樣待我,來世我也會十倍報還你的……”
來世……來世……怎麽一展眼就到了來世呢……萱見突然間胸口大震,一股氣血翻湧至喉嚨口,“咳”,嘴裏竟嘗到腥甜的味道。是方才出掌時氣息太虛傷及心脈了麽……他笑了笑不以為意,撇眸看見她手邊的一只紅漆木匣子,那是她随葬的遺物?
萱見伸手取過,打開褪色的匣蓋,而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是些簡單而零碎的飾物,皂莢膏,竹桃木簪,一只毛羽不齊的舊毽子,還有一截早已枯萎的花枝——是他家宅院裏開的扶桑花,定是她那日經過時摘下來的。還有——
萱見視線凝固,手指顫抖着取出那一雙草編的小鞋。蘆葦葉子已經幹枯發黃了,可她保存得很仔細,仍是完完整整的一雙可愛小鞋。
“那麽小的鞋,給我們的孩子穿還差不多。”
“那我可得把它買下來,将來真有了孩子也讓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氣……”
她面紅含笑的模樣猶在眼前回旋,萱見緩緩俯下臉,吻上她冰涼的唇。“珑染,我喊了你這麽多聲,你定是因為我小氣才不肯理,以後絕不會了……可好?”他滿眼都是融融的笑意,卻有鮮血自嘴角滑下,一滴一滴,濺在白花之上,蜿蜒成溪。
……
額頭的涼意滲透皮膚,令百會穴有一剎清晰的刺痛,萱見赫然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間裏。伊人愁眉深鎖坐在床頭,一見他醒終于展顏——
“可算醒了。”珑染将冷毛巾自他額頭取下,柔聲道,“幺妹說你強行出招導致心脈受創,才會昏迷了這麽久。”
萱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許久才道:“或許我來得不夠早……但,不管是生是死,我總是陪着你的。所以——”他聲音沙啞,嘴角卻有輕清的笑意。只要還能看着她,無論這相見是在黃泉還是在人世,都已經不重要了。“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去承受了,好麽?”
珑染緊緊握住他的手:“萱見,這三日來,我做了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去焉耆找他,夢見自己為他熬湯換藥,夢見自己對他說起那個孩子……那麽多喜怒哀樂的鮮活的細節,仿佛真真親身經歷過一般……直到她嘗到他嘴裏的血,那樣苦澀而絕望的味道——她才恍然從夢中驚醒!
“先前你說過要等我。我便總覺得心裏虧欠了你,哪怕走了也不會安心的,所以我又回來了。”珑染笑着落下淚來,“萱見,以後換我等你,可好?”
萱見搖頭,反握住她的手:“我寧肯你一輩子欠着我。今生都要為我還債。”
“若今生都還不清呢?”
“那就等我死,我死了便還清了。”
“……好。”
——我要的不是來世相見,而是今生相守。一輩子的恩怨糾纏,直至終了。
三日之前,樓蘭天牢。
“朕今日賜你毒酒一杯,你可還有什麽話要說?”當朝鳶帝便站在牢欄對面,臉上的表情似被這陰暗的光線覆蓋了瞧不出陰晴。
珑染輕輕一笑:“多謝陛下賜酒。”
“你是寧願死在朕的面前也不肯當這皇後麽?”金鳶忽然一拂衣袖,震得牢欄也是一顫。他怎能不恨——那個中原使者根本就是她暗中尋來的,而她一出現就是為了被揭穿身份,最後逼得他只能重立槿戈為後——萬衆矚目的立後大典竟成了一場鬧劇!
“奴婢本是該死之人。”珑染垂眸淡淡道。
“你恨朕,是麽?”金鳶突然像是明白了,笑容裏滿是諷刺的意味,“你處心積慮安排這一切,就是為了報複朕,讓朕在全天下人面前出醜,是麽?”
“奴婢不敢。”答得太過敷衍,分明是無心與他争辯。
“因為朕殺死了你跟他的孩子?”
近乎殘忍的笑容令珑染心中一陣劇痛,她咬住唇:“或許——你認為那只是一個未成形的孩子,但在我心裏,他卻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你殺了他,我不是沒有恨過你,可是我能怎麽做?殺了你替他報仇麽?”
她語意凄涼,如果這是她的命,她怪不得任何人——所以一個人承受這一切就算不堪重負也要強顏歡笑,她不能告訴萱見,是因為不想換來雙倍的痛苦。她更不能告訴其他任何人——因為除了萱見沒有人會懂。這幾個月的時間裏她只是不停地逼自己做那些事,只為了将槿戈扶上皇後之位——她只是,想要緩解這份深錐于心卻無法啓齒的痛楚。
而如今,她終于将一切都還清了。可是心裏卻只剩了無盡的悲涼……那個曾經在她窗前站了一輪花開的男子,還會在原地等她麽?
“如果,你覺得朕做得不夠好,朕可以改……”金鳶突然竟換了一副口吻,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放低姿态,用這樣平和得幾乎是乞求的語氣,只為了挽留她——“朕知道,是朕的傷害才造成了你的背叛,朕願意與你重新來過……”
三年的時間他都未曾好好待她,在她面前他就是個暴躁無理的丈夫,總是朝她發火倍加苛責,還故意當着她的面與男人交歡,一再輕視她傷害她……等他漸漸察覺到自己的心意時,卻不知道該怎樣與她相處,反而是用最鋒利的刺紮向最在乎的人——
“陛下厚愛,奴婢承受不起。”珑染徑直打斷他的話,避開他深情的目光。
“你——”金鳶被她這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态度氣到,重又變得怒不可遏,“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了榮華富貴才進皇宮,朕倒要問問,你究竟得到了什麽?”
珑染靜靜望着他,良久,嘆了口氣:“小哥哥,你當真一點也不記得珑染了麽?”
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你又來看珑染了麽?
小哥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來日我定會十分地還給你——
“珑染……”金鳶突然一個踉跄,連連大退幾步,“不——不可能——”珑染已經死了啊!當年他親眼看着她被砍去雙臂,看着血泊中那張痛苦扭曲的臉——是母後害了她!所以他恨母後,他恨這後宮裏所有的女人!而母後之所以會倒戈靠向大哥辄音,便是因為受不了他的态度,她煞費苦心助他登上太子之位,而他卻不知感激,反而将她視作仇人——沒有哪個母親能夠容忍這樣不孝的孩子。
“珑染……哈……”年輕的帝王倉惶而笑,眼裏落了一點朦胧的光,只一瞬,沒有人看清那是什麽。“你竟是連最後一點念想都不肯留給我麽……”
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她,她卻冷冰冰地告訴他——他愛上的是自己的妹妹,她接近他只是為了報答他給的恩情,而從未将他當做可以愛戀的男子。多可笑——
“小哥哥,珑染本是該死之人。”
珑染灑脫一笑,毫不猶豫地飲下那杯毒酒。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那杯酒的名字叫——“三日醉”,能夠讓人假死三日,逃過一劫。
“啧啧,果然‘愛家者方能愛天下’。”
許多年後,當樟芮公主心甘情願對這位帝王俯首稱臣時,便曾搖頭晃腦地感慨——“還是我們的珑染妹妹有本事,把你從一個冷酷無情的暴君變成厚德載物的仁君。”
金鳶正埋頭翻閱佛經,懶得搭理她。
“不過皇帝哥哥,你貌似應該知道——凡是我們赫蓮氏的女子,一旦失貞,額心都會出現一點菱葉朱砂?”樟芮笑眯眯地指指自己額頭的朱砂印記,嘴角一抹狡猾的笑意,“可是珑染妹妹好像沒有呢,你不會告訴我她到現在還沒跟萱見圓房吧?”見金鳶握緊拳頭分明按捺着怒意,她又不怕死地撓癢道,“這倒是讓我想起了琴姨,誰讓她的肚子不争氣,被寵幸了三年都生不出個龍子,好不容易想到了借腹生子的一出,結果陰差陽錯,把人家的孩子抱到手裏才知道是個女兒,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金鳶霍地擲書而起,薄斥道:“樟芮!你擅自率兵攻打拘彌,是想讓朕誅你九族麽?”
“哦?那豈不是要把皇帝哥哥也一并誅了?啊還有,你可舍得珑染妹妹呢?”
樟芮絲毫不以為懼,沒等金鳶一掌劈過來,她便直接越過亭臺跑到玉螓宮那邊,一面笑喊着,“皇後嫂嫂救我——”
綠竹入幽徑,滿園春如繡。槿戈正在跟小皇子講故事,笑容裏滿是懷念:“後來啊,那位姐姐就跟自己心愛的男人遠走高飛去了。再後來呢,母後就生下了你這個淘氣鬼!”她寵溺地捏捏兒子的鼻子。
小皇子不滿地撅着嘴巴:“母後說錯了,剛才母後明明說那位姐姐已經死了!”
“呃……這個……”她不小心真假混淆了麽?
“母後講的故事一點都不好聽,孩兒去找父王玩了!”
“……”
佛曰: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許多時候命運亦是如此,尋尋覓覓,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終是回到最初的地方。
因為心在那裏。
尾聲
夜,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
萱見起身時發現枕邊空空,不見了她的身影。“珑染?”正自疑惑,便聞一陣細小的咳嗽聲自後院傳來。他輕步繞到後院,發現院中央生了一堆篝火,而珑染正背對着他将一件藏青色的衣裳丢到火裏焚燒。“咳,咳咳……”煙灰熏眼,她不由得掩住臉輕輕咳嗽。
“你在燒什麽?”萱見走近了才發現,她燒的是他原來的那身官服。
“啊,我——”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辰起來,珑染想藏已經來不及。
“好好的衣裳,燒它做什麽?”萱見些許不悅地皺了皺眉,将她拉到懷裏,“你如今有孕在身,受不了這夜裏的寒氣。”
珑染垂着臉,尴尬道:“你好幾次夢見它變成我的樣子,我多少有些信邪,便覺得這衣裳不幹淨……不如燒掉了換個心安。”
萱見聞言怔了半刻,到底忍不住笑出聲:“傻珑染,你連這個都信?”心下卻感懷于她的悉心體貼,因為知道他心裏留着陰影,才會在半夜裏偷偷起來想把這身官服燒掉。
“我信啊。”珑染依偎在他懷裏,喃喃自語,“就像你說的那個關于因果報應的故事,我就像那個天性頑劣的小男孩,上天為了懲罰我,每每做錯一件事都會讓我失去一樣心愛的東西,我說錯一句話,所以失去了我母妃,我傷害了陛下,所以失去了——”她慌忙掩住嘴,沒有說下去。
萱見便當做沒有聽見,溫聲接話道:“可是小男孩最後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白頭到老。”
“白頭到老,不離不棄。”珑染與他十指交扣。
或許這也是上天早就給她安排好的結局——她最終得到了寬恕,和心愛的男子平淡而長久地生活在一起。
縱然她曾經失去的東西再也沒有回來,卻也因為這磨難而沉澱了一份更珍貴的情意。
這個世界原本就不那麽完滿,只要還有你,便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