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思一寸灰
榆柳骨瘦,釵寒钏冷,新雁殘角數聲。轉眼庭院黃花已染了一層秋意。
這兩個月來珑染便一直往返于皇宮與萱見的府邸,白日在皇宮裏見了面只是颔首示意,唯有幽夜獨處時才得來片刻的溫存。似乎世間的有情人大都如此,之前有過矛盾和誤會,待兩情相悅的關系确定下來,用來延續的反而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瑣碎。何況珑染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女子,兩人偶爾也會談及太子與大皇子的鬥争,但往往都是無疾而終。
萱見身上的傷早已無礙,珑染原打算看他幾眼便盡快回去,卻每次都被他不由分說地強留下來。他似乎總有辦法催她入眠,每次都教她半夜裏赫然驚醒,然後手忙腳亂地起身回宮。
這人……唉。珑染在心裏笑着嘆息,愈發覺得自己招架不住他的柔情。
“那樣的丫鬟,你還留着她作甚?”兩人偶然談起槿戈,萱見一副不悅的神色。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替菱姬做事的,相比于她父親欠下的賭債,我平日給她的打賞無疑是杯水車薪。”珑染心平氣和道,“你也看得出來,這丫頭只是說話刻薄了些,容易被表面迷惑,但心地卻不壞。何況上次菱姬想害我至死,她吓得哭着跑來告訴我,我相信她是善良的。”
“誰都不及你善良。”萱見自語,遂岔開話題,“你能保證自己的攝魂術萬無一失麽?”
那瞬,珑染眼底分明掠過一抹複雜難懂的情緒,濃黑如墨:“迄今為止,我還沒發現能夠破我攝魂術的對手……但教主也曾說過,攝魂術唯一的缺陷,便是對血緣之親不起作用。”
“是麽。”萱見的唇角上揚了半分,還沒碰到過對手麽……殊不知他為了不再受攝魂術蠱惑,同那位中原道士苦學了三年的道術呢。他笑起,“但還是不能大意啊。”一面說着,一面優雅地丢出一張葉子牌。
那玩意本是他從一位中原商人那裏得來的,近日無事的時候便拿出來邀她玩“葉子戲”。珑染起初不應他——她對新鮮的事物總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感,懶懶的提不起興趣,不料這葉子戲卻極容易上手,一副共四十張葉子牌,從一錢至九錢各一張,從一百至九百又各一張,而萬貫以上的葉子牌,牌面都繪着女娲伏羲誇父等諸神的圖案,玲珑別致。
“吃了。”萱見展眉一笑,作勢要把她攤在桌上的葉子牌全部收掉。
“哎等等——”珑染忙拉住他,這才發現自己手裏只剩了一張百錢的葉子牌,再一瞧桌上的殘局,萬萬貫的女娲牌和伏羲牌都落入他囊中。不對啊,明明那張女娲牌是她的……她忍不住小聲嘀咕:“你偷牌。”
萱見佯裝沒聽清:“什麽?”他湊近她,笑得一臉清白無害。
口說無憑啊……珑染無奈攤手:“我輸了。”
“所以?”萱見有趣揚眉。
珑染只好褪下腕上的石鏈,不大情願地遞給他。願賭服輸——因他們之前就談好賭注,她每輸一局,便送一串石鏈給他。結果她一連輸了四局,如今腕上只剩最後一串石鏈了。“不想玩了。”她洩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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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萱見似乎頗感驚訝,“我以為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呢。”因為只要他輸一局,便可以毫無保留地回答她所有的問題。而她想知道的,無非是關于太子和皇後的事情。
珑染蹙眉遲疑了一番:“那……最後一局。”再輸也沒東西給他了。
“好啊。”萱見笑容滿面。
月至中天,幽露如啼眼。青爐伴芳樽,苒苒一縷孤煙細。擺着五蝠梨木小方桌的軟榻上,兩人重新整裝對陣,不消半盞茶的功夫——
“呀,你又偷牌——”珑染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心想總算人贓并獲,怎料她一掰開萱見的手,裏面空空如也。“……牌呢?”想必她是第一次捉贓,反而比他還要臉紅尴尬。
“什麽牌?”萱見推得一幹二淨。
“你剛才……好像拿了我的伏羲牌……”珑染說話有些結巴。
好像?拿了?哈哈……萱見幾乎要拍案大笑,這姑娘實在拙舌得可愛。“伏羲牌,不是在你自己手上麽?”他狀似疑惑地指指她手裏的牌。
珑染抿唇默不作聲地盯着自己手裏多出來的伏羲牌,明知是他耍的把戲卻無力争辯。
“找到了那就繼續吧。”萱見竭力忍住笑。
“不了。”珑染輕惱,棄了手裏的牌。明明比她會玩還故意耍詐,什麽道理啊?心裏有些悶悶不樂,她直接把最後一串石鏈丢在桌上,“算我輸罷。”
萱見捉住她的手,順勢将她拉入懷裏:“別氣,我逗你的。”他将下颚埋進她的頸窩。
珑染半晌不吭聲。“你要那些石鏈做什麽?”她這才想起問他。
“省得你半夜裏睡不着覺,偷偷爬起來穿石子玩。”萱見咬着她的耳垂道,“我會以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那些石子,你寧肯去陪它們也不肯陪我。”
珑染驀地紅了臉。原來都被他看見了……“我只是……習慣了……”習慣了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因為在太子身邊的那三年,她就是這樣熬過那些幽冷漫長的夜晚。
“不好的習慣要改。”萱見完全是不由分說的,将她抱到床上,“以後我講故事給你催眠,我講的故事可比你看的精彩多了。”他自信滿滿道。
珑染撲哧一聲笑了,一面笑,一面卻落下淚來:“好啊……”她點頭。終于知道他藏在言語之後的關心,她若感到無聊,他便陪她消遣;她若睡不着覺,他便哄她入眠——這樣不露聲色的溫柔。而這溫柔更像是至深的蠱,極盡缱绻細致地腐蝕她過去的念頭。從今以後再冗長的黑夜,也會有他為伴。
“萱見……你今生這樣待我,來世我也會十倍報還你的……”
“說什麽傻話。”
萱見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水意,吻她的眉,吻她的唇,沿着她的臉頰落入頸項,連綿而下,越深越纏綿,直至吻到她微涼的肩頭,手指跟着探入她的裏衣——她心口一顫,驀地抓緊他的背,卻沒有拒絕。輕軟紗帳垂落的瞬間,她似望見案上那支白燭,滴答,滾下一滴淚來。
“珑染,你很喜歡孩子吧?”仿佛是從天涯之外傳來他溫柔低啞的聲音。
“嗯……”她下意識地弓起身子。
“我送你一個孩子,可好?”
……
一宿貪歡。翌日再見面時是在皇宮,伊人正倚坐在杳荷亭內喂鯉魚,她今日着一身秋香色的縷金百蝶穿花倭緞錦衣,因天涼而披了一件玄狐皮對襟小褂,并不鮮麗的顏色,卻明顯比平時雍容莊重了許多。烏鬟绾了個飛鳳髻,四枝八葉簇花金步搖,正巧映着額頭的牡丹妝。
牡丹绛色,明豔不可方物。
是了,今日便是金鳶太子的登基大典。年邁的樓蘭王已正式退位,而歷時兩個多月的暗戰也終于鏟除了大皇子胤臨的勢力,同時安定了朝廷衆臣之心。
只消過了今日,她便正式成為帝妃——甚至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何時離開這裏?”替她診脈時,萱見在她耳邊低問。
“等他坐穩了皇位,我便裝病詐死……陪你回焉耆。”珑染溫言道,“你願意等等我麽?”
萱見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近乎是掐着她的沉重而壓迫的力道,但一觸即離。
“我總是等着你的。”
——卻已是半年之後的事。
月闌人靜。“吱呀”,珑染小心翼翼地推開窗子,踏入自己的寝宮。如今躺在她床上的應是被施了攝魂術的槿戈吧?
“朕等你很久了。”
陰冷的聲音,令珑染邁出的腳步一剎僵在那裏。
有人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哀怨凄涼,空氣裏還殘留着淡淡血腥與情色撩人的味道。珑染認得那味道——所以她清楚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伏在地上的人是槿戈,而坐在床上的便是剛才要了她身子的男人——鳶帝。
“陛下……”珑染試探性喚了一聲,低頭看向槿戈,眸中掠過一抹古怪的神色,“臣妾心中煩悶夜不能寐,便去後花園走了一圈,未料陛下深夜造訪,望陛下恕罪。”
“這賤婢怎會在你的床上?”金鳶指着槿戈,咬牙切齒問道。一想到方才與她的纏綿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是純粹的厭惡——那是他第一次嘗到女人的身子,溫軟細致,不同于他的男寵——而這莫名其妙的念頭讓他一剎那間怒不可遏!“滾出去!”他大叱一聲。
槿戈強忍住渾身的痛楚,拖着腳步往外走去,天際已然泛出白光,一種極細的寒冷金針一樣紮入皮膚,竟是到那時她才發現——她原是愛着這個男人的,這樣低賤而不堪地愛着。
寝宮裏,珑染欠了欠身:“陛下稍後還要上早朝,臣妾來伺候陛下梳洗吧。”
“朕原本要找的是你。”金鳶眯起眼睛,她這一副若無其事的态度愈發讓他惱怒——他在她房裏要了別的女人,而她卻事不關己冷眼旁觀。“莫要忘了,你是朕的女人。”
珑染并不否認,只淡淡道:“大皇子的勢力尚未連根拔除,而樟芮公主持軍邊疆,韬光養晦等待東山再起。兩者皆是不容小視的威脅,陛下如今當以國家大事為重。”
“朕能坐擁這片江山,有你一半的功勞。”金鳶不知為何卻笑了起來,起身朝她走近,眼裏是少見的溫柔,“朕知道,你與她們不一樣。”
“陛下過獎。”珑染只覺得渾身冷汗遍布。其實她早該發覺的,金鳶對她的關愛已不是當初她希求的那般——那是一種更加厚重難擔的情義。當她真正愛過人才知道,這世間各式的感情原是不等同的。
事到如今,在這危險的情愫生枝之前,她必須早做了斷才好。
“陛下——”
珑染話未成形,整個人已被金鳶強行拉入懷中,他俯下臉,深深望着她的眼睛:“這三年朕欠你的,朕統統還你,夠不夠?”
珑染聲音顫抖:“陛下并沒有欠臣妾什麽。”而是她欠了他一份恩情。
金鳶的臉色又變得陰晴不定:“你到底想要什麽?如果是皇後之位的話——”
“臣妾不想要!”珑染徑直打斷了他,心尖微微發苦,他竟到現在還以為她會在意這些名利殊榮?“臣妾只想過自己一個人的清靜,”她惘然搖頭,“陛下理應清楚,菱姬的父親是開國名将,陛下能夠擊敗骊王登基稱帝,左大将軍功不可沒;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遺孤,體內流淌着最尊貴的血液,她們——無論是背景與德望,都比臣妾更有資格當這皇後。”
金鳶猛地捉住她的手腕,逼迫她與自己對視:“可朕心裏只有你一人,這還不夠資格麽?”
“臣妾惶恐,請陛下……放過臣妾。”珑染臉色煞白,竟用最卑微的姿态央求他。
金鳶心裏騰地燃起一股火,食指扣住她的下巴便要強吻上去,珑染頭一偏,手腕掙脫他的鉗制,“霍”地反掌劈來!竟是寧為玉碎也不肯委身于他!
身為帝王豈受過這等羞辱?金鳶眸光一厲,陡然出招扣住她的雙手,怎料珑染手肘一撞恰恰打在他右臉,簡直是抵死不從!金鳶當下惱羞成怒,手上力道不覺加重,混亂中只聽“碰”的一聲,珑染已被他失手摔出,後背撞到了床沿——
腰盤霎時一陣鈍痛,而那痛楚逐漸蔓延到小腹,珑染一瞬間驚惶不能自已:“不要走……”她竭力伸手想要抓住什麽,但眼前一陣暈眩,光影斑駁中只感受到黏稠的液體自腿間滑下,那尚未成形的生命也随之一并從她的身體裏流失,再也沒有回來……
“啊——”
黑暗裏的時光如流水般淙淙倒退,珑染恍然發覺自己竟從來沒有擺脫過十六年前的那場噩夢,夢裏都是淩亂的畫面,殘缺不整的對白……
“一個人在這裏不會很無趣麽?”錦衣環佩的少年突然躍入眼簾,把正自發呆的女孩吓得連退兩步,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他。
“我又不會吃了你。”少年挑高眉毛,嘴角挂着調侃的笑容,“喂,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低頭默不作聲,偶爾從睫毛縫隙裏偷看他兩眼,馬上又垂下頭去。
“原來是個啞子。無趣。”少年轉身要走。
“珑……珑染……”女孩這才小聲開口。
少年顯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琴姬的女兒?”都說琴姬是豔絕樓蘭的大美人,怎麽就生了這麽一個——貌不驚人的女兒?不過……父王平日裏最常往琴姬的寶琴苑跑,若她真是琴姬的女兒,理應能經常見到父王吧?少年眼眸一轉,臉上笑容更親昵了幾分:“怎麽不跟他們一起玩?”他指指遠處幾個正在踢毽子的皇子公主。
女孩搖搖頭:“母妃不讓。”母妃總說她笨手笨腳,還是不要現世的好。而且……她本也不大适應這類光鮮的熱鬧,只是因為母妃另外有事先讓她等在這裏,她閑着無聊便四處看看。
“這樣啊,”少年眨眨眼,忽地便從袖子裏變出一只鵝絨毽子遞過去,“給你。”
女孩愣愣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有人會送東西給她。
“怎麽?不喜歡?”少年作勢要收回毽子。
“不是——”女孩搶着把毽子抓住,微微蒼白的臉上綻放一抹笑容,“謝謝。”
少年的唇角勾了勾,那笑意看在別人眼裏分明是冷的。一個毽子就能哄她笑,這丫頭還真好騙。“以後我帶你玩,好不好?”到時候他也有機會多讓父王看幾眼,引起他的注意。
有一種人生來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而有一種人生來就一無所有,便愈發珍惜來之不易的滴水恩情——
“小哥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來日我定會十分地還給你。”
——彼時兩個孩子正趴在窗檐讀着《白狐傳》,女孩被其中白狐報恩的事跡感動,鄭重其事地對少年承諾道。
少年聞言哈哈大笑:“還是珑染最好了!”
少年根本沒有把她的話放到心上,或許他根本不會相信——女孩說的十分,便是确确鑿鑿的十分,一分也不會少的。
“母妃,父王最近很少來這裏……”琴姬的寝宮裏,女孩怯怯聲道,卻不敢說是少年極力慫恿她來問的。
“還不是因為你!”對鏡描妝的婦人陡然回頭,猶未畫好的牡丹妝在額頭糊成一團。盡管方過三十的琴姬仍稱得上是嬌豔無雙的美人,無奈脂粉已掩不去她眼角細細的紋路,最凄涼是美人遲暮——再動人的容顏終究抵不過歲月的摧殘。何況樓蘭王現今有了新寵,光顧寶琴苑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了,“誰讓你這麽沒出息,什麽都比不過別人,父王就是因為不喜歡你才不過來!”琴姬洩憤地朝她尖叫。
女孩瑟縮了下,而後輕輕上前拉住母親的衣袖:“母妃不哭,還有珑染陪着母妃……”
自己竟……哭了麽?琴姬看着鏡中自己閃着淚光的眼睛,心中頓然不勝悲涼,“啪”,揚手就給了她一個巴掌,“都是你這張烏鴉嘴!都是你當年說的那些鬼話!都是你不給我争臉!都是你……”她不停罵不停罵,罵到後來終于忍不住抱着自己女兒嘤嘤哭了。
“母妃不哭……母妃還有珑染……”
“我寧可沒有你這個女兒!你——你這個——”
“掃帚星,珑染記得了,下次投胎的時候一定不會再纏着母妃……”
……
原嘉十年,樓蘭國力漸盛,皇後次子金鳶被立為太子,同年霧月,樓蘭王愛妃琴姬因與宮廷畫師私通而被處刖刑,一代佳人,香消玉殒。——史出《樓蘭佳人?琴姬傳》珑染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當年母妃痛苦絕望到連恨都不能的眼神,殘破的笑聲,指着樓蘭王道:“既然被你發現了,我全都告訴你也無妨,我背着你不止找了一個男人,他們比你還要迷戀我的身子,就連——就連這個女兒也不是你的!哈……”
那一句話的代價便是她的兩條手臂,或許本應該是她的四肢——但那兩個行刑的劊子手終究不忍,只砍了她的兩條手臂便将她棄于荒野,任她自生自滅。
“從今以後,你就是離位卦衣了。”那塗脂抹粉的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笑道。
珑染順從點點頭:“謝主上提拔。”
是了,她是中原上古傾昙的離位卦衣,而樓蘭國的珑染公主早就死了。
上古傾昙裏幾乎個個都是絕頂高手,唯有她對武學毫無興趣,之所以選擇學習攝魂術,只是因為能夠盡量避免殺人見血。她害怕看到血,她的血在十六年前已經流了太多太多——這十六年颠沛流離的遭際,孤零無依的漂泊啊,直到她終于遇到他——
“珑染,為何那麽喜歡孩子?”
那個男子曾經問她,不會忘記她在淼焱節祭典時許下的話——“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一字一字無比虔誠。
她垂了眼眸,有些答非所問:“孩子本是最無辜的。”轉而欣喜地指着街販攤上的用蘆葦葉子紮出來的一雙巴掌大蔥綠小鞋道,“看,這個好別致。”
他揚眉一笑:“那麽小的鞋,給我們的孩子穿還差不多。”
最先笑出聲的是那小販,她面色窘迫地觑了身邊男人一眼,到底忍不住撲哧笑了:“那我可得把它買下來,将來真有了孩子也讓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氣……”
眼前的一幕陡然變幻,又變成從前的那個女孩,眉開眼笑地跑到少年面前:“小哥哥,以後珑染的孩子出世了可要喊你皇舅呢。”
少年眼神陰冷地盯着她,突然一掌劈在她腹上:“朕不準!”
“噗——”珑染驀一睜眼便嘔出一口血,繡金的鸾鳳團花錦被上濺了一片腥紅,登時吓壞了守在床邊伺候的宮婢們,“快——快去請萱見太醫——”
“說好了是裝病,何需将自己委屈到這般摸樣?”
手指探上她頸間的脈搏,萱見皺起了眉,“脈象很亂。”許多股真氣在她體內游走,雜亂無章,他甚至探不出她究竟害了什麽病,才令她憔悴至此。
珑染心中苦澀不已,是啊,她故意将自己的脈象打亂,便是不想讓他探出來——她曾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卻在來不及将這消息告訴他之前,便失去了那個孩子。
當那個年邁的老太醫戰戰兢兢跪地說:“老臣該死,無法保住龍子……”時,她清楚看到鳶帝眼裏的殺氣,并在一夜之間處死了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他當然不能留着一個活口,因為那些人的存在都是他的恥辱——他沒有碰過自己的妻子,而妻子卻懷了別人的孩子。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會死,卻未料到那個男人只冷冷丢下一句:“朕會讓你忘記他。”
她凄然一笑,她是不是還要感謝他的不殺之恩呢?可現在的她與死又有何區別?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手心裏,她到底犯了多麽不可饒恕的罪孽,連上天也不肯原諒她!?
“萱見……”珑染深吸口氣,緩緩開口,“我一直不曾對你提起從前的事,如今我想一并說了,你可還願意聽?”
“什麽事不能晚上說麽?”萱見聞言輕笑,眉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溫柔,“你這病拖了半個多月,我難得才能見你一眼。”言下之意是,她已有許久沒去過他的府邸了,他想念得緊。
珑染心下急遽一陣抽痛,慌忙別過臉去:“萱見,你可還記得,幺妹曾驚訝于我說話的口音,幾乎與樓蘭本地人無異?”見他神色一漾,她微微笑道,“因為我原本就是樓蘭人。”只是相比于樓蘭女子的美豔高挑,她卻只剩了一身瘦骨嶙峋,窄小的杏子臉,以及常年不見陽光而顯得格外蒼白的皮膚,反而是與中原人的模樣更相近些。
“而我之所以冒充中原公主嫁到樓蘭,便是為了報答昔日的恩情。”她就像傳奇故事裏的那只白狐,只是想要報答曾經送給她一只鵝絨毽子的小哥哥,助他登基為帝——她說過,“你給我一分的恩,我必會用十分的情來還你。”
“想必你也猜出,陛下便是當年予我恩情的那個人。”珑染努力平靜地道出,盡管嗓音已在顫抖,“我始終對他念念不忘,這三年也全心全意為他付出,可他卻……”
“不要說!”萱見突然打斷了她,他在害怕——害怕下面的言語會讓他失去理智,他從未見過這樣寡淡到漠然的她——“你且好生養病,毋需多想。”他匆匆起身要走。
“萱見,我很慶幸你不曾看清我。”珑染輕描淡寫地喚住他,從前總是她在逃避,而現在——終于換做他了麽?她望着他的背影,一雙黑眼睛幽幽的看不見光澤,“你經年周旋于後宮衆姝之間,想必能夠體會這種寂寞。我也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寂寞難耐時也想尋找一種慰藉。而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她閉了閉眼,言語裏已有威逼之意透出來:“萱見太醫,本宮即将成為皇後了。”
萱見聞言轉過臉來,沒有預料中的或怒或悲,相反——他的眼裏浮現笑意:“可真糟糕,我險些又被你蒙騙了去。”他往回走了幾步,溫言細語,像是念詩一樣娓娓道來,“我自認沒有本事将一個人看得十分透徹,我只知道,珑染說假話時會表現得很平靜,說真話時反而會很緊張;珑染撒謊騙人時眼睛敢看我,因為她的眼睛是死的,不怕被我發現什麽。珑染表露真心時眼睛卻不敢看我,因為她的眼裏有情,而她天生是個容易害羞的姑娘。所以——”
他深深凝望着她:“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