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語噎岑寂處
珑染在他房門前猶疑了半晌,終是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屋內有些陰暗,爐裏燃着香料,細聞之下才會覺察到的恰到好處的淡香。萱見正在床前點燈,他今日沒有束冠,一瀑黑發松松挽就,垂于頸側,燭火裏他的臉色仍顯得有幾分蒼白。珑染方踏近一步,萱見的眼光便掠過她濕濘的裙角,微微皺起了眉。
珑染這才發現自己腳底下一路延伸過來的水跡,忙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動。
“太子妃私自出宮不大好吧?”萱見突然出聲。
“我用攝魂術……騙過了他們……”珑染說話有些不連貫,一面緊緊盯着自己腳尖,“我心裏放心不下,想過來看看你的傷勢——”
“臣已無大礙,不勞太子妃費心了。”
“我……還欠你一句道歉。”
“你對我說過很多次,不缺這一句。”從相識那天起,她便一直把“抱歉”和“多謝”挂在嘴邊——“太子妃何時做錯過?”萱見反問,眼神是她許久不曾見過的鋒冷。
“我當時選擇救他,是因為……我若不救他,他必死無疑。而你的武功比他好,在那種情形下仍是有生還的機會的……我……”珑染竭力想要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話,卻克制不住雙肩的顫抖,只剩支離破碎的句子。
她用觀音針救金鳶的那瞬,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誰更重要,僅僅是出于本能地為了減輕代價,在受傷與死亡之間,她只能選擇前者——縱然心裏有萬千不舍和不願,她卻清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倘若那日的情形再重現一次,她還是會選擇先救金鳶。
“倘若我死了呢?”萱見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的眼睛,語氣裏竟有一抹狠意。她做得很好,很清醒很理智——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理智了!可他簡直恨透了這種冷冰冰的理智!原來所有人在她面前只能先談價值,再談情意——這就是她大義的取舍!
“倘若我不幸死了,你會怎麽做?”一抹涼薄的笑意浮上嘴角,他卻很想知道答案。
冗長的沉默,直到珑染的睫毛動了動,緩緩地,一字一字道:“這樣的懲罰還不夠麽?”
你死了,可我不能——我需要留着這條命,留着這條命無休無止地想你念你——想你游走在黃泉而我卻停留這世間,想你對我付出真心而我卻對你見死不救,每每想你一次都會錐心蝕骨痛不欲生——痛到想忘卻不能忘,想死卻不能死。這樣的懲罰——還不夠麽?
她說過:如果金鳶死了,那她一輩子也不會快活。
而如果——如果萱見死了,那她一輩子都生不如死!
Advertisement
“若真是那樣,我寧願自己在十六年前就已經死了。”珑染強扯出一絲笑意,不讓自己看起來那樣狼狽失态,“還有,我會恨你曾經救過我——”她笑得滿眼都是淚,慌忙拿衣袖擋着,“你讓我背負着一生對你的虧欠活着,倒不如,讓我了無牽挂地走……”
萱見本已緩和了神色,卻被這“了無牽挂”一詞再度惹惱:“那我當初真不應該救你!”他怒極反笑。
當日他藏身暗處,卻故意到最後一刻才出面救她,便是因為她臉上那坦然無畏的神情,看得他一陣心驚與不可遏止的震怒——所以他在等,等她最後一刻求生的意識。
因而他更氣的是,她既然有觀音針,當時卻不肯用來自救,而在後來救了金鳶!
“我并非覺得自己的命沒他的重要……但,當時兩方實力懸殊,這廂只有我和太子兩人,我自以為已不可能還有活着的希望……即便我救了自己,也仍舊逃脫不了最後被殺的命運,倒不如省點力氣。”珑染看出他心裏所想,嘆息道。
“所以我救你根本就是浪費力氣,多此一舉?”萱見已是冷笑了。
“不是——”珑染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急着想要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自知辯解無力,只能緘口。但她始終站在那裏沒有走——換做平日的她定是倉促離開了,可今日卻像是表明自己的決心一般,若今日不能得到他的原諒,她便絕不走。
她從來是個進退合宜、有禮有度的女子,卻也可以為了他放棄一些顧慮和矜持。
她對他的情意——他知道,并像她表面所看的那樣的平淡,只是她從來藏得極好。她本是一個平淡如竹的女子,不善于表達自己,亦不貪求浮華辭令,那些海誓山盟的漂亮話原是她學上百年千年也說不出來的。
萱見的心弦微微有一絲松動,暗自用餘光打量着她,她還是着一身顏色發舊的淡綠衫子,這衣裳總顯得她的氣色格外不好,明明無病,卻比他這個真正的病人還要看荏弱了些——她本可以穿顏色鮮亮些的,像上次那件藍緞衣裳就不錯,樣式好看,襯得人也清麗有神采。
萱見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心下已有一番思量。
兩人就這麽僵持着,室內安靜得只聽見窗外的雨聲孤微。直到萱見一言不發地走到珑染面前,淡淡看她一眼,遂又瞥向她後背貼着的櫥櫃,嘴角似要上揚,話語卻不冷不熱:“藥匣在裏面。”
珑染這才意識到他的傷口需要換藥,“啊,抱歉。”她趕忙挪開位置。
萱見取出藥匣後發現她仍不依不饒地站在那裏,眼睛盯着地面。那瞬,他的嘴角分明勾起一個有趣的笑來,慢悠悠道出一句:“你是覺得我會穿着衣裳換藥麽?”
珑染的思維有短暫的停滞,驀地滿臉通紅:“抱歉……”她急着轉身要逃,卻在聽到他接下來更加平靜的話語時整個人僵在那裏——
“慌什麽,也不是第一次瞧見了。”
……
“……所以,我只是無意間路過……”直到萱見伸手将她攬入懷裏,珑染仍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盡管說的都是再真不過的事實,但明顯有點底氣不足。
萱見但笑不語,一面撫着她的發,狀似漫不經心地在她耳邊道:“那天在妙荼寺,我曾去天玑樓祭拜了幾位山神。”
珑染随即憶起那日在天玑樓內的一切,耳根莫名有些燙。不過……他定然不會知道她曾在他面前幻化成耶蘿神像的事情……
“我曾撫過耶蘿神像的玉足,”察覺到懷裏的身軀有些僵硬,萱見又笑,“還燒了一支簽。”
“你許了什麽願?”珑染話一出口才懊惱自己問得太過急切。
“嗯……”萱見唇邊的笑紋加深,卻不疾不徐道,“我在竹簽上面寫了四個字。”
“……”珑染隐隐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陷阱,但那時滿腔的意亂情迷已不足以教她弄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只知道擡頭時他清俊的面龐已近在眼前,她心下一跳,眼眸未閉,就這樣看着他輕輕吻上自己。溫暖的唇瓣,淺行即離觸過她的額頭,臉頰,最終落至她發熱的耳垂——
“是……”那道聲音明明近在耳畔,卻總顯得遙遠而不夠清晰,“羅、襪、生、香。”
“……嗯?”珑染沒聽清,也欠力氣去分辨清楚。腦中漸次有一些思緒虛虛實實地浮上來,那一日梵音缭繞的神龛前——他撫上她的足,撣去那一寸香灰。
拈花有意風中去,微笑無語須菩提。念念有生滅四相,彈指剎間幾輪回。
輪回中,心若一動,便已千年。
她在心裏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縱使千年之後,我依然甘願在你的眼神裏沉淪。
“珑染,你是何時将我放到心上的?”
“……很早,很早的時候。你呢?”
“我自是比你早的。”
彼時萱見正坐在太醫院南苑的石凳上,專心研讀藥理。春袍窣地,繁花照眼。
翻了幾頁,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到底是誰……”
他已經易容成太醫入宮三個多月了,還是沒有尋出關于那個女子的線索。他始終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晚上,秋月皎然,夜露幽涼,他曾在樓蘭留下一段溫存的回憶,卻被迫抹去了……後來回焉耆才知道,他是被人施了攝魂術,忘記了那些事,但記憶裏仍殘留了一些片段——那是一個平淡靜好的女子,記不清她的模樣,只是那份牽念一直在他心頭萦繞不散。
他年過廿五,卻至今未娶。因他不輕易信人,對待外人素來客氣冷淡,即使曾有不少條件優異的女子對她殷勤示愛,卻都被他婉拒了。倒并非因他眼光太高或是天生對異性的排斥,而是他沒有找到能夠教他心動的女子。
他想要的,無關美貌和才情,只是一種靈犀的情愫,能夠讓他一眼認定:原來是你。
直到三年前他在樓蘭遇到那個女子,才動了這份心,所以他回到這裏,想要找到她——他知道這樣做無異于大海撈針,卻始終無法放棄。但這些天來周旋于後宮衆妃嫔之間,見過太多的豔色姝麗,愈發覺得希望渺茫。又或者,她已經離開了麽……
正陷入冥思時,突然一股異樣的氣息逼近,他立時警覺,掐指一算,便知自己已被阻隔在九宮卦陣之外。而卦陣的中心——便是對面那片竹林。
這九宮卦陣倒并非害人的邪陣,布陣的人通常只有一個目的——掩人耳目,因為陣內發生的一切外界都不會知道。
越是這樣遮遮掩掩,萱見反而越有興趣探探裏面究竟在玩什麽把戲。于是他右手撚指如蘭,左手掐了個劍訣,一式“拈花一笑”,用內力将陣外屏障切開一道口子。凝神細聽,隐約有女子的交談聲落入耳際——
“幼焉,是你啊。”女子聲音細小,些許清倦的語調,卻掩飾不住因故友重逢的笑意。
竟是中原語言?萱見思緒一頓,三年前他拜了一位中原道士為師,因而學了些中原語言。他記得竹林那端是太子妃的鳳竹苑,他并未去過,只偶爾聽別人提起過這鳳竹苑的主人——太子妃,一個生性懦弱、笨口拙舌的中原公主。
那聲音又道:“是教主派你來找我的?”
教主?難道太子妃竟是異教的人?那麽太子……萱見心思百轉,卻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說得真無情喏,我想你了就不能來看看你?”相比之下,另一個女子聲音便顯得乖張許多,那言語裏滿滿都是嬉笑作怪的成分,料想應是個狡猾的人物。異教的女子……大抵該是這樣的。
“那麽,我請你喝酒,可好?”那聲音便又笑了,明知對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卻并不與她争辯。她将清酒斟滿小銀杯,舉杯相邀——“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兩句說的卻是她自己的處境。此行一別,偌大皇宮便又只剩她了一人。她對上古傾昙雖無多少情意,但昔日的姐妹不遠萬裏過來看她一眼,無論于公于私,她都心存感激。
“哈哈,”幼焉笑得不可遏止,“當初的朽木居然也會說這麽煽情的話了,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樣啊。”因她在教中最呆板木讷又不愛說話,自己便給她取了個綽號叫“朽木”,意為“朽木不可雕也”。
“太子待你好麽?”陡然間話鋒一轉。
短暫的沉默,那聲音微笑道:“自然是好的。”
“切,騙鬼去,誰會喜歡你這塊朽木?”
并無惡意的挖苦,對方聽了也只淡淡付之一笑:“我說好,你又不信。”意思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來問我呢?
“跟你這塊朽木談話真沒勁。”幼焉撇撇嘴。調戲她她不配合,罵她她也不回嘴,無趣啊無趣,難怪連主上都懶得去捉弄她。“主上喊我帶話給你,那本《梨花九渡經》到手沒有?”她這才道出正題。
“快了。”這回答便有些敷衍了。
“什麽叫‘快了’!?”幼焉使勁瞪她,“你花三年的時間都沒搞定一本經書?”
對方又沒了聲音,幼焉見狀大嘆口氣:“珑染啊珑染,我真不明白,你來樓蘭,到底是為了什麽?”她望向遠處那逶迤起伏的樓阕,竟一副痛心的口吻,“你用攝魂術冒充中原公主,嫁到這舉目無親的地方,神經病的太子寧肯跟一個男人行房都不樂意碰你一下,表面上卻裝得與你有多恩愛,我看着都惡心!”她啐了一口,瞥眸看她,“你雖步步小心,也從不與人争寵,但見不得你好過的人仍然想方設法要害你——你把自己弄成這副慘樣,到底是為了什麽?”
珑染聞言輕柔笑了:“為了你這句話,也是值得的。”
“少跟我來這套!”幼焉被她氣得不輕,這家夥別的不擅長,最大的本事就是回避話題,但她不想回答的問題便一定不會回答,任你磨破嘴皮子她也絕不會告訴你。
狠狠瞪她兩眼後,幼焉沒好氣道:“還有啊,眉玺也是快做娘的人了,但那孩子生下來會遺承她體內的寒毒,水家已經四處布告說若有人能找到‘绛靈珠’解寒毒,賞金千萬。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打聽到,绛靈珠能在孔雀河附近找到。”所以她當然要快點跑過來撿,撿個百來千顆的,餘下來的還能賣呢!
“眉玺懷了水沐清的孩子?何時會出世?”珑染一徑問道,言語裏分外欣喜。
“人家懷了孩子,你瞎激動個什麽勁?”幼焉斜睨她一眼。
珑染因笑道:“這是好事,我聽了自然歡喜。”
“你——你偏就是母愛泛濫,沒得救了沒得救了!”幼焉一疊搖頭,又好氣又好笑。這朽木從前便是如此——“從來見不得孩子哭,人家爹娘都沒在意呢,你倒搶着要買糖去哄了!對別人家的孩子尚且如此,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豈不是寵得不成氣候?”
珑染的眼眸掠過一絲黯然,一面低頭飲了一口酒,不說話。
“珑染啊……”幼焉幽幽道,“你還是趕快找個好人家嫁了吧,生個孩子給我當幹兒子。”
“咳——”珑染差點沒酒水嗆到。
幼焉終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剛才她真像一副嫁女兒的口吻吶!“你啊——”
她神色驟冷,清楚聽見遠處匆匆趕來的腳步,“你那自作聰明的丫鬟來了,我去也!”她一瞬撤了卦陣,身影随之消失無蹤,足見其輕功極佳!
“太子妃!太子妃!……”
珑染斂去所有表情,轉身依偎到竹簟裏,佯裝打起瞌睡。
便在竹林那端,萱見心底升起莫大的欣喜,記憶裏那些殘留的片段都串連成線,攝魂術——太子和男寵——還有她的隐忍和無奈——難道是她?難道竟是她!?
他想見她!從來沒有這樣迫切想見一個人的欲望,他想确認——她到底是不是她?
“竭吾誠心,償汝冤債。”她在誠心祈禱。
萱見當即有了主意,屈指成勾,默念“喚靈術”的口訣——那本是中原道術的一種,“召!”語落訣成,那只藍蜻蜓仿佛受人指引,翩跹着往竹林東面飛去。
“錯了,該是往西面飛的!快回來——”
伊人第一次穿過竹林,往太醫院這邊走近,萱見整襟而坐,佯裝專心看書。
近了……近了……她的腳步聲已清晰可聞。萱見暗暗提了一口氣,平生第一次感到緊張,餘光瞥見花叢後細白的手指,要去捉那一只藍蜻蜓。
他終于出聲:“何人?”這一刻臉上僵硬的表情連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
“你……”她錯愕地呆在當場。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已經認出了她——那一雙幽沉幽沉的黑眼睛,黑得如這世間最濃的墨,因那些繁冗厚重的故事和背景而凝固了化不開。但——他勢必要用更濃的情意去融化它!
“你踩到我的衣服了。”——他故意找茬。
“太醫院不是宮女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他當做不知道她的身份,何況她如今這身青衣素面的裝扮,也确實沒有半點太子妃的樣子。
“且慢!”——他情不自禁地喚住她,猛然察覺到有違禮數,又道,“體熱而肢寒,內理不調。青梅煮酒而飲,于卿氣色多有補益。”
寥寥幾句,卻是他由衷交付的關心,盡管在她看來只是出于醫者的本能。
伊人匆匆離去,她似乎很畏忌他?意識到這一點時,萱見難得憂心地皺起眉頭:看來他需要換個方式與她相處才行。
那日在毓琉齋看見她腕上的那道傷口,他的心裏分明有一絲恨意——人前對她無微不至的太子,人後竟是将她逼到這樣一種——需要靠傷害自己才能逃避他的責難的地步?
盡管事後她曾雲淡風輕地說:傷害自己而不會痛,總比傷害別人而痛在自己身上好過。
——究竟是不會痛,還是已經痛到麻木?
隔簾相望的那瞬,一個念頭已在他心裏植根發芽:他會讓她愛上自己!如她這樣的女子理應得到真心實意的對待,但他不能過于心急——他知道,曾經那些傷害已讓她變得被動和敷衍,寧願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完餘生,也絕不肯傾盡心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需要時間耐心地布一張網,一步一營,最後将她牢牢捕獲。
他們心智相當,彼此試探,他故意尋了“妹子”當借口,最終成為她的心腹。她本是個心思細膩且容易感到孤獨無依的女子,但她從來不會說出口,當她因為自己利用了他而心懷歉仄時,卻不知道,她已經陷入了他精心編織的彌天大網裏。
金鳶太子,這是你今生最大的失誤,你有她在側卻不知珍惜——所以你注定會失去她!
萱見和白哉都是他。作為萱見——他悉心照顧她,不漏過她任何一個微妙的心思和眼神。而作為白哉——他希望她看到自己最真實的樣子,又希望她欣賞的不止是他的容貌。因而當她願意對容貌平凡的萱見交付信賴,并安心在他身邊入眠時,他不是不欣慰的。
他為她做了許多事,有時她看在眼裏并不明說,但有時她是真的錯過了——
彼時霪雨晚至,濕了西苑的紫泥花塢。玉壺催更,萱見甫炙得燈兒,便聞“嗖”的一聲,一道暗影自後院掠過,一瞬沒入了黑夜裏。
“誰?”萱見當即循聲跟上。
對方顯然是個高手,一路飛檐走壁,竟是沒有驚動宮內侍衛。“刷——”那人突然回身,緊接一招“流火飛星”就朝萱見刺來,使的是一柄七尺軟劍,劍式流暢如行雲流水,随性之至,只是那刃面卻有參差的缺口,兩三招一并刺來,竟是越鈍越疾!
萱見不避不閃,随手折下一截竹枝,一挑一撥,從容應對。但那軟劍招招進逼卻只攻他最難設防之處,并未曾襲他要害,不像是要置他于死地,倒像是——有心試探他的武功?
萱見正自驚疑,對方一瞬之間撤招閃身,在毓琉齋前消失了蹤跡。萱見心下一驚,難道這是聲東擊西,真正的目标其實是她?
他來不及多想,便自窗口躍入了她的寝宮。
“呀呀,功夫不賴嘛。”黑暗裏有道笑嘻嘻的女子聲音,一面窸窣作響,看不清她究竟在做什麽,“我原當樓蘭人個個都是草包呢。”
萱見認得那個聲音——是幼焉!“你是何人?”
“切,裝什麽,你不是早就猜出來了麽。”幼焉不以為然地睨他一眼,他那點小把戲騙過珑染容易,想騙過她還嫩得很!
這女子當真有幾分邪氣。萱見皺眉:“你來這裏做什麽?”
“救人。”幼焉轉身點亮一盞蓮燈,指了指床上的女子,“你沒發現她很痛苦麽?”
萱見的視線随之一緊,躺在床上的正是珑染,原本瘦弱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更顯得伶仃無骨。她似乎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雙手死死揪住床褥,甚至可以清楚看見頸項上突起的青筋,卻要竭力支撐着,仿佛這一松手便會墜落無盡的深淵……但她明明還在睡夢中!
“她中毒了?”萱見隐約猜出幾分。
“嗜心散。”幼焉神色凝重,“這種毒在西域很少見,你沒聽說過不奇怪,但在中原卻經常被使毒高手用來殺人于睡夢裏。聞其香者會連續做四十九個晚上的噩夢,醒來後卻會忘得精光,因而很難被人發現。下毒者便是以此摧毀對方意志,輕則發瘋,重則喪命。而如果中毒者正好有過一些可怕的經歷便更危險,她會在睡夢中被巨大的恐懼感折磨致死。”
她心裏清楚,珑染便恰好經歷過那些血淋淋的痛苦和絕望,正中敵人下懷!
“而嗜心散最主要的兩味毒料便是‘婆娑草’和‘龍橙香’。”
萱見聞言一怔:“龍橙香?”便是那柄阻孕香扇上的熏香!難道是——
“那扇子是椿姬給她的沒錯,不過婆娑草……”幼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椿姬雖然深于城府、工于心計,栽贓嫁禍之事也做過不少,但害人至死這種事卻不像是她的作風。”萱見略略沉吟道,“若我沒有猜錯,她應當也是被利用的人。”
“确實。那位幕後真兇擺明就是想借刀殺人。”幼焉點頭,心道他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對宮裏每個人的心性都猜得七分透徹。“等到太子妃死了,那家夥肯定會第一個跳出來說太子妃是被人毒死的,再動用一些勢力裝模作樣地調查一番,送香扇的椿姬便成了替罪羊。真是一箭雙雕!”這種詭計她在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之間見得多了!
“我搜遍皇宮,總算在她房裏聞到最後一點的婆娑草的味道,原來她是将婆娑草裝在香囊裏一并燒掉了。”幼焉接着又道,唇邊一絲冷笑,“那女人倒是不畏犧牲,自己先嘗了解藥,再把香囊戴着往人家屋裏鑽。啧啧,這皇宮果然是個‘人才濟濟’的地方麽。”
萱見凝眉若有所思,這幾日與珑染走得最近的無非是太子那幾個姬妾,香囊啊……他心裏已然有數。
“不過幸虧我把她的解藥偷來了。”幼焉往懷裏探了探,摸出一顆藥珠丢給萱見,“僅此一顆,拿好了!”對上萱見詫異的目光,她毫不客氣地白他一眼,“別問我為什麽不親自喂她,也不想想我煞費苦心把你引到這裏是為了什麽?話說這鬼地方還真是容易迷路啊……”
絮絮叨叨的聲音還在,人卻早已消失不見。
她竟是……為了成全他們?萱見的唇角浮出一絲笑意,輕步走到床前。伊人還在無休止的夢魇中掙紮着,“教主……我害怕看見死人……比看見那些毒蛇毒蠍還要害怕……”
“我不是教主。”萱見柔聲道,手指撫上她的臉頰,“你以後都不會再看見那些東西了。”
“……你……是誰……”她含糊地呓語。
“我是萱見。”他俯身吻她的唇,舌頭将藥珠喂進她嘴裏,“是你今生會愛上的人。”
很遺憾我沒有更早的認識你,當我認識你時已不能為你承受從前所受的傷痛——但我情願用餘生的時間為你撫平心裏的疤痕。或許你會害怕會逃避,但是沒關系——我會耐心地等,等你愛上我的那天。
萱見離開的時候取走了她匣子裏的兩支木簪,順便留一些蛛絲馬跡,讓她主動去找他。
盡管當他發現了藍蜻蜓翅膀上的字跡時便已知道,但是——
“珑染,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