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番紅素新
國雖有界,信仰無界。岆山恰是位于樓蘭與焉耆的邊境,因而來妙荼寺裏上香拜神的除了樓蘭本地人,也時常會見到棕發廣額的焉耆人,彼此間微笑示意。兩國民風迥異,雖然語言不通,卻也能相處得融洽。
萱見便帶着珑染跟随焉耆人的車隊入境,但焉耆國的氣候不比樓蘭,放眼皆是大漠黃沙,鮮少能見綠意,一過境便需改騎駱駝。
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前方依稀傳來衆人的喧阗聲,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四周的景致截然改變,蔥茏綠洲取代了荒無人煙的沙漠,到處是圓頂白牆的房舍,有的又似姜汁的黃,兩兩離得近了,天窗對過便是鄰家的游廊。反差太大竟給人一種海市蜃樓的錯覺。
珑染正自驚奇,便聞萱見的聲音:“下來吧。”他已在駱駝下面朝她伸手。
珑染猶疑了片刻,對他笑笑,而後虛虛将兩根手指搭在他腕上,一腳踩着駝镫就要着地,不妨那駱駝猛然一抖,她猝不及防,直覺抓緊了萱見的手。待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落進他懷裏。這一去一來,避嫌未成,反倒像是她主動投懷送抱了。
珑染登時紅了臉,忙抽開身道:“謝……謝謝。”
萱見不語,眉間卻漫過幾分輕清的笑意。
“四哥!”不期然一道女子聲音介入進來,清脆如大珠小珠,“總算是你!大家都到齊了!”
珑染一回身便看見一個眉眼明倩的紅衣女子踏笑而來,琉珠纏發,長裙半裁,露出輕盈的腰肢。雖是焉耆人的打扮,那模樣卻頗有幾分中原女子的靈秀。珑染認得她的聲音——她就是萱見府上的那位年輕小姐!
“我道為何你這麽慢,原是帶了客人回來呀。”紅衣女子原本是用焉耆語,卻在對着珑染說話時換成樓蘭語言,笑吟吟問道:“阿姐是從中原來的那個吧?”
難道萱見在她面前提過自己,卻未說明自己是太子妃?珑染心生疑窦,一面輕輕點頭:“我是從中原來的。”
對方似有短暫的吃驚:“聽你的口音,我差點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樓蘭人。”又問,“阿姐來這裏幾年了?”
珑染抿唇,臉色有些發白:“有三年多了。”
紅衣女子張口還要追問,卻被萱見出聲阻止:“何來這麽多的絮叨?”轉而朝珑染展開笑容道,“幺妹聒噪,你只管将她的話當耳旁風。”那神容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
珑染終于明白為何他人前冷若寒潭,人後卻笑如春山——原來他只有對着自己的親人才會露出那樣溫和的神情。
她先前當他是天生的性冷,如今看來他也只是戴着面具,不輕易相信外人罷了。這吐絲作繭的無奈,與她自己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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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萱見将她領至焉耆國的中央聖池——舉國歡慶淼焱節的地方,珑染仍陷在自己的思緒裏拔不出來。
“在焉耆國,‘淼’和‘焱’分別是掌管水火的神靈,水神與火神既敵亦友。水火不容,則天降災難;水火相容,則福壽雙至。因而在這一天,族人白日祭水神,夜晚祭火神,意為祈福。”萱見在一旁解釋起淼焱節的由來。
“萱見,我聽聞焉耆的治國方式介于中原和匈奴之間,講究禮法并重。但如今的樓蘭王室卻更相信武力能征服一切。”珑染望着那些笑容寬厚、和睦一氣的民衆,若有所思道,“智者如你,之所以會來樓蘭,也是為了焉耆國的利益着想吧……”她逐漸想通了一切,“所以你反對金鳶太子登基,是因為覺得他太過暴戾,不能以德服衆麽?”
萱見神色微冷,并不否認:“七年前珈臨關一戰,金鳶率兵攻城,殺死上千名無辜百姓。”
“珈臨關原本就是樓蘭的領土,太子殿下只是收複失地而已。”珑染不以為然,卻連辯解的聲音都是輕小的。“他雖絕情了些,但在治國之略上卻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我不想與你争論這些。”萱見不禁皺起了眉。太子太子!她連離開都放不下那個人麽?
“我也不想。”珑染苦笑,“但它确實存在。”所以每當她在他的眼神裏深陷一分,便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最初的立場。
“珑染,祭神儀式開始了。”
珑染因這一聲意味消停的輕喚而擡頭,迎面便撣來幾顆水珠。她略一怔忡,那蒙着白紗的美麗少女正拿着枝條朝她笑靥如花,說着她聽不懂的焉耆語。
她茫然地看向萱見,他眼裏有笑,向她作了雙手合十的姿勢。
珑染心領神會,也學着他雙手合十,誠心地垂頭祈禱。
她說: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
萱見清楚聽見這一句,側過臉看她,只見她迎風微顫的睫,臉上還有水珠的痕紋。她閉着眼睛,十指合并成敬仰的姿态,“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每一字都虔誠無比。
待珑染睜開眼時,祭神儀式已經結束,四周的民衆開始歌舞狂歡。女子脫掉累贅的首飾,男子将褲管挽到膝蓋處,人人拿着盆皿到聖池裏舀了水,而後大笑着潑到對方身上——
“嘩啦——”水花四濺。
珑染眼裏閃過一絲驚惶,下意識地靠近了萱見:“先避開他們,好不好?”
萱見當她是不習慣這樣的歡鬧,因笑道:“你自制力極佳,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
“我……”珑染正欲開口,不防身後一盆水潑了過來,将她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原本薄薄一層外衫貼在肌膚上,連裏衣也清晰可見。
“啊——”珑染尖叫出聲,臉色煞白如紙。
潑水的人不知何故,正要上前詢問,卻見珑染拼命後退:“別……別過來……”她雙臂抱住肩膀不住地顫抖,恐懼之至,“抱歉……請你不要過來……”
萱見目光驟緊,驚痛地瞪着她雙肩上突兀的疤痕,究竟是誰——竟将那兩截手臂,甚至不是用線——而是用粗糙的稻草随意縫接在她的肩膀上,久經歲月留下參差的紋路,駭生生的像是吃人的蜈蚣,纏住她手臂。
“發生什麽事了?”
許多陌生的面孔紛紛朝她逼近,變成虛綽的影子,仿佛嘴角還挂着陰陰的,不懷好意的笑容……“不要靠近我……”珑染痛苦地閉上眼睛,卻抹不去腦海裏鮮血淋漓的畫面,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被斬去雙臂,丢在荒野裏奄奄一息時,是主上将她拎到一群嬉鬧的孩子面前,然後當着她的面扯下另一個女孩的雙臂,接在她的肩膀上……
不會忘記主上玩味的眼神,像是觀看一場極其有趣的死亡游戲。
不會忘記那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樣的痛她承受過一次,便是用盡餘生也無法量度。
那一場不由分說的罪難,讓她的人生從此颠覆……
天劫難逃,她知道,所以她從未怨過任何人,一任自己蜷伏在晦黯血腥的記憶裏……突然間身子一斜,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心裏也跟着一個傾斜,那道怯懦不安的影子已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獲——
“珑染,是我。”
萱見将衣裳披在她的肩膀上,聲音低啞,卻不容置喙的,“跟我回去。”
西域的白日很長,因而黃昏來得格外遲緩。
萱見在游廊外踟蹰了一陣,正打算進屋時,幺妹恰從裏面出來,朝他扮了個鬼臉。
萱見心領神會,徑自掀了簾帳進去,伊人正端着茶盅坐在窗前,右手一下一下刮着茶蓋,滗去浮起的茶葉子,卻未曾想起要喝。她如今已換了一身簇新藍的軟緞上裳,底下是白绫細褶長裙,略略顯得寬大了,腰間用流蘇系着如意結。濃黑長發一齊梳到腦後绾了個髻,露出尖尖的杏子臉,唇色因太過蒼白而搽了點燕脂,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
“可好些了?”萱見走到她身邊坐下。
珑染眉頭舒展開笑意,掩去幾分病态:“我方才同幺妹學了些焉耆語。”如今發現這幺妹與他也是一樣的性子,對待外人冷冷淡淡,對自家人卻是親昵萬分。
“哦?”萱見感興趣地揚眉。
“萱見,若用焉耆語喚,便是白哉。”珑染慢條斯理道,仿佛那兩個字在舌尖繞了一圈才吐出來,“哦哦,原來閣下就是傳說中的白哉先生,久仰久仰。”她有心打趣,同他端出江湖人的架勢。
萱見見狀笑得開懷:“何來的傳說?”
“焉耆國原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小部落,幅員窄陋,物産貧瘠,卻在這些年一躍而起,正是因為有白哉先生在。”珑染道出這個事實,言語裏不乏敬佩之意,“在焉耆人心中,白哉先生便是活着的神靈。民間皆道:白哉先生若入朝為官,則百姓安居;白哉先生若行軍打仗,則百戰不殆。不過——”她垂了眼簾,沒有說下去。
“不過從前的白哉先生已經死了。”萱見接下她的話,笑容落淡許多。
珑染輕輕掩住嘴:“不是……我是說……”
“這本是事實。你若願意聽,我自會耐心講完這個故事,盡管它本身并不動聽。”萱見淡淡打斷了她,“你已見過我其餘五位兄妹,想必也猜得出來,我們并非骨肉至親。”
珑染微微颔首:“方才幺妹也和我說過,你們兄妹七人是被同一對父母收養的孤兒。”
“既是父母也是良師。他們傾心栽培,因材施教,我們兄妹七人也得以嶄露頭角,比起同齡人自是高出一等。”萱見依舊寥寥幾語帶過,又停頓半刻,才沉聲道,“我那時年少得志,難免有些心高氣傲,認定了的事情,便容不得別人置疑半分。而我大哥……便為我的自負付出了代價。”當年與拘彌國的背水一戰,無異于刀尖行步,盡管憑他的謀略最終取得了勝利,卻也因此犧牲了大哥的性命……“從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白哉這個人。一個用兄長的性命來證明自己能耐的人,豈配再稱‘先生’?”一番言語裏滿滿都是自嘲。
“萱見!”珑染低喊,不忍再聽他說下去。如他這般看重親情的男子,當初該有多深的悔恨與自責?她想要安慰他幾句,卻發現自己竟已詞窮,“這世間……本沒有兩全之法……”
“但大多數人總想做到盡善盡美,我不過也是凡夫俗子罷了。”萱見搖頭否然,他的語氣仍是聽不出歡怒悲喜的平淡,只是目光落向窗外很遠的地方,“所以我去樓蘭,便是為了兌現當初與他的承諾,有生之年決不能讓焉耆成為他國的附屬。”
珑染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需要扶植一個具有仁愛之心的帝王。”不不,這一輩皇室血脈裏根本沒有一個人具備仁愛之心,個個冷酷自私,求功利而疏于道義。他善于識人,又豈會看不出來?因而他真正想要扶植的,或許只是一個無能的帝王——如同現在的樓蘭王。
但這一句話珑染只放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珑染,”萱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會不會,為了所愛的人放棄一些東西?”
珑染眼睫一顫,沉吟許久才幽然出聲:“我卻更想知道,一份愛,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她的眼裏浮動着黪墨色的流質,愈發襯得一雙黑眼睛大而濃重,“金鳶與辄音都是皇後的親身骨肉,當年皇後那麽疼愛金鳶,甚至不惜任何手段才讓樓蘭王立他為太子,可後來她卻倒戈于辄音一方,想方設法阻止金鳶太子繼位,你道為何?”
不等萱見回答,她徑自又接着道:“當年樓蘭王對琴姬的寵愛也鬧得滿城風絮,族人皆知。到頭來,竟是由這個口口聲聲說着愛她至死的男人将她送上黃泉路……那樣美麗的人兒,最終是連一具完好的肉體都無法保全……”
“珑染?”萱見眼裏浮現分明的憐惜,她的心裏究竟還埋了多少黑暗的回憶,令她每一次回想起來都痛苦得不能自拔?“不要再想了,珑染。”他伸手撫上她的額頭。
“我不要緊。”珑染深吸口氣,逐漸平複自己的心緒,“我只是由感而發,因為我的父……親,曾經也是這樣對待我的母親。”她落了一聲嘆息,卻并無怨意,仿佛她原本就站在局外,波瀾不興地講着別人的故事,“世間的愛大抵如此,再多的熱情也經不住時光的催磨。”
萱見沉默了半晌:“所以——”
“所以我必須趁着他還愛我的時候,用十倍的心血去愛他,如果真有那麽一個人的話。”珑染突然就笑了起來,像是故意讓他措手不及地呆了一瞬,才柔聲道,“這個世界本就不那麽完滿,若是連自己都不肯往好處想,未免活得太凄苦了。”
萱見這才發覺自己被欺騙了,他從前怎麽沒發現這姑娘原來也有動如脫兔的一面?但他旋即失笑:“你倒是容易知足。不過相較于你的付出,金鳶太子未免顯得薄情了?”
珑染正要端茶的手指一僵,悶聲道:“那我如今坐在這裏,又是為着什麽呢?”她情願暫時抛開那些恩怨,随他來到焉耆,無非是因為……她也想更親近他一些,珍存更多的回憶。
“嗯?”萱見像是沒聽清她的話,側耳湊近了她一些。
珑染輕咳一聲,忙用茶碗遮住自己面上的紅潮:“幺妹方才還說要帶我去看篝火宴呢。”她答非所問。
萱見眼眸笑意加深,伸手繞到她耳後,卻是摘下那青瓷雙耳方樽裏的一朵紫花骨嘟,簪在她發間,“你這一身太清素,配着花要好看些。”
他的手卻沒有離開,掌心的溫度有意無意地熨燙着她臉頰。但又像存心挑逗她似的,遲遲不落到她臉頰上——這可望不可即的甜頭簡直是一種變相的折磨,偏他格外善用這樣溫柔而不動聲色的目光,等待着對方棄甲曳兵。
“阿姐阿姐,篝火宴要開始啦!”幺妹在外頭把窗棂拍得篤篤響,那語氣卻歡喜得緊。
珑染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快些走吧。”一面說着,人已退出幾步之外。
萱見徐徐收回手,笑道:“好。”
當晚的篝火宴仍是設在聖池中央,百名族人圍繞篝火排成偌大一個圓圈,歡歌笑舞。他們頭上纏着繁重的珠飾,衣服上的花紋也分外儇麗,像是古老祭壇上刀斧雕鑿的蟲魚鳥獸的圖案,在夾着一尾孔雀翎的錦帛中娓娓展開悠長的歷史、不朽的傳說。
珑染硬被幺妹拉到衆人中間,左右比較着,倒覺得自己有些不夠莊重了。
但她随後便原宥了這不合禮節的行徑,如他所說——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
“大家來玩‘對掌紋’,怎麽樣?”其間有人提議。
立時響起一片附和聲,接着便有男子走到對面的女子跟前,兩人攜手而笑。珑染猶不明所以,便見幺妹朝她眨眨眼:“阿姐也快去找個伴吧!對掌紋是要男女結對才能玩的。”她別有用心地往萱見那裏看去一眼,回頭又解釋道,“到時候女方需蒙着眼睛,挨個去碰男方的掌紋,男方不許出聲,只能由女方憑觸感找出自己原來的男伴。如果找錯了是要受罰的哦!”
“這樣啊,”珑染笑容有些牽強,“那……我還是不參與了。”
“怎麽?”萱見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神色莞爾,“你擔心找不到男伴?”
他依然笑得滿面春風,甚至有些親昵之意。偏卻坦坦蕩蕩,不遮不掩。
珑染心知自己若是點頭便一定意味着選擇他——他絕對有辦法讓她主動開口說選擇他!總是這樣……這樣威逼利誘的,似乎料定了她沒辦法拒絕他的邀請。心裏莫名有些不大情願,于是她搖頭道:“我手上幾乎沒有知覺,感覺不出來的……”
“那就作弊吧。”萱見答得理所當然,那嘴角似又上揚了幾分,“到時候你走到我面前我便稍微發出一點聲響,你好歹也是習武之人,雖然觸覺不夠靈敏,但耳力定是不弱的。”他轉念又想起什麽,再笑,那眉眼裏都只剩融融春色了,“何況他們都說我身上的香氣不同于常人,想必你也能分辨得出來。你只管閉着眼睛來找我,一定不會出錯的。”
珑染聞言險些一個趔趄,使勁瞪着地面。這這這……為何她越來越覺得眼前的男人與當初見面時的那位萱見太醫相去甚遠?
“幺妹覺得如何?”
“好主意,我掩護!”
兄妹倆默契地相視而笑,徒留珑染在心下連連嘆息:這家人太不仗義了,根本就沒有給她反駁的餘地……
“阿姐,到你了。”幺妹推了推身邊的女子。
珑染略微一震,沒想到這麽快就輪到自己,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那個男子,眼前陡然變黑,幺妹已經迫不及待地用紅緞蒙住她的眼睛。
“往前走,再往前走,停!可以開始了!”
耳邊是幺妹笑吟吟的吶喊,然後一瞬之間,所有的聲音全部遁隐,四周陷入一片冷邃的黑暗,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踩在地面上細微的沙沙聲。珑染遲疑着伸出手來,試探性的,碰了第一個陌生男子的手掌。
不是他。
盡管手上沒有任何知覺,珑染卻确信那個男人不是萱見。
她又走到第二個男人面前,輕輕伸手一觸。
也不是他。
第三個……第四個……
都不是。
他在哪裏?珑染的後背已經滲出薄汗,他的氣息似乎近在咫尺,卻又始終教她觸碰不及——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她不安。恍然間憶起在上古傾昙的那些年,當她的雙臂終于能夠像正常人一樣活動時,主上也是這樣蒙上她的眼睛,将她領到一個狹小的屋子裏,讓她伸手去觸摸地上那些物體的輪廓,一面笑着問她:“猜猜是什麽東西?”
猜不出。她誠實搖頭,而等她扯下眼罩卻發現——
密閉的屋子裏堆滿了一摞摞屍體,死者猙獰的面孔意味着被索命時的極大痛苦。
第一次她吓得尖叫出聲,沖到外面嘔吐不止。
第二次她已經麻木。第三次第四次……無論是枯骨還是蛇蠍,她都能淡然面對。
她想她的适應能力并不弱。也幸虧如此,常以整人為樂的主上很早便玩膩了她,而她天生被動的性子亦使旁人自發退避三尺,即便是與教內姐妹之間也少有接觸。十幾年來,她就這樣得過且過地活着,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但能活着,已是劫後餘生的僥幸。
只是孤獨了這麽些年,心裏難免有些不甘……怎麽會是這樣呢?都已經這麽些年了,卻總像是漂浮在水中間,茫茫的望不到彼岸。沒有歸屬感,沒有安全感——
“踏”,腳下似乎絆到一樣東西,珑染心中一悸,那長年累月積壓的強烈的恐懼感一剎那間如洪水猛獸,幾欲将她整個吞噬。“萱見!”珑染驚叫一聲,一把扯掉眼前的紅緞——
亮堂堂的一片不知是篝火還是天光,好多人圍着她,可是沒有他——沒有他!
“萱見——”珑染慌張地轉身尋找,她已經能看見了,已經能夠分辨什麽是真心什麽是假意,已經——願意主動抓住想要的東西了。原來這許多年來,她一直就像個屢教不改的頑童,總是畏縮,總是逃避,終于有一天幡然醒悟了——可她的老師究竟去了哪裏?
“哦哦——”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話,衆人一齊歡騰起來,圍着珑染有唱有笑。“你們……”珑染茫然而不知所措,正被人流擁的前合後偃時,突然間肩膀被人向後一扳,她直覺一仰頭,便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我在這裏。”
我在這裏。
——仿佛是在萬壑迷宮之中尋到了出路,珑染的眼裏忽然有了淚光。
“我以為你走了。”
明月如鏡,倒映在濃藍的聖池水裏,落落兩盞冰燈。珑染一面笑,聲音卻已哽咽:“你知道麽,從前我在上古傾昙的時候,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便會羨慕那些自始至終都不曾分開過的人,她們——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麽,主上總會有幼焉陪着,而眉玺總會有南何陪着……每到那個時候,我總是會想——那麽,我珑染身邊會有誰在呢?”
她又接着笑,但那笑聲卻比眼淚還要支離,“直到剛才我才忽然有種錯覺,就算整個世界棄我而去了,你也會一直在我身邊。”
她擡起頭看他,眼裏卻有深深的疑惑:“你告訴我,這些都是我的錯覺麽?”
“不是,”萱見伸手撫去她眼角的淚漬,他的手掌終于落到她臉頰上,溫暖清晰——這樣真實的觸覺,“不是。”他俯下臉來,以最篤定的語氣在她耳邊道,“絕不是錯覺。”
是夜,樓蘭,太子府。
春闱幾重,靡靡有香煙彌漫。
床榻上的少年正盯着一地淩亂的衣衫發呆,神情茫然無措。而金鳶太子——本該與他共赴雲雨的男人,如今正一語不發地站在窗前,望向天際那一輪明月。
月圓人寂寞——似乎有句話是這樣說的。而此時此刻他不止感受到難捱的寂寞,還有徹骨的疲乏。金鳶赫然發現,這月光竟一如三年之前,當他被和親之事逼得沒有退路,甚至是出于報複心理——他選擇了那個少年,純粹只是發洩,也不需要感情,但是今晚——
突如其來的厭倦,讓他無法繼續下去。
父王病重,卧床不起,整個朝廷處于空前的動蕩之中。而辄音也已徹底撕去僞裝,光明正大地養兵蓄銳,預示着不久之後的一場惡戰。他相信自己不會輸,不可能會輸——他想要的東西從來勢在必得!但此刻他更需要一個鼓勵他的人,一個——真正懂他的人,而不是一個啞巴!一個專供他洩欲的工具!
“臣妾愚笨,自知不能成為殿下的賢內助,但起碼,臣妾不會成為殿下的絆腳石。”
——新婚之夜她跪在他面前說出這一句,低眉順目,宛然賢妻。
“臣妾想要的,是殿下不願給的。”
——他至始以為她想要的不過是皇後之位。可這三年的執素相對,那雙平淡無波的眼睛裏從未透露出對權力的欲望,若不是她掩藏的太好,便是她當真沒有此心。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夠平平安安。”
——當日她不顧一切去救他,或許,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安然無恙。
“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