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遠山畫屏幽
朔淩殿,四壁銅雀,青蓮燈轉三百盞。
金鳶半躺在床上,手臂剛敷了藥,稍微一動都扯動筋骨烈烈的疼,他硬生咬牙忍住:“你們……都下去吧。”屏退那些宮女禦醫,獨留太子妃一人在側。
珑染低眉順目地坐在床沿,輕輕幫他掖好被角:“可好些了沒?”
金鳶仍陰沉着臉:“今日受他一劍,來日必十倍奉還!他以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可笑!本太子只是姑且留他一條命,教他睜大狗眼瞧清楚本太子如何把他踩成肉泥!”察覺到那雙手微微一僵,他幾不可聞的一笑,岔開話題,“沒想到你也會耍些拳腳。”
“臣妾的家鄉原本就注重強國禦敵之道,尤其皇室子女皆自小習武,以作防身之用。”珑染垂眸淡淡道,“但臣妾資質愚鈍,學的只是皮毛而已。”
金鳶聞言卻是驚訝:“中原也有這風氣?”
因樓蘭國自古以來受盡匈奴的壓迫,樓蘭王室漸漸意識到需靠武力振國,所以不光是兩個皇子會武,便連幾位公主也都身手不凡,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抵擋那些舞伶的行刺。
珑染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點了點頭。
“蘅秋,”金鳶第一次喚她的閨名,定定看着她,“你今日冒死救我,究竟——”
他仍記得她在祀神臺上的舉動,當那些人都隔岸觀火時,唯有她不顧一切地沖過來救他。扪心自問,他從未相信過她,更不曾給予過她應得的憐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表面功夫。所以那一刻他不是不震撼的——無論她出于何種目的,他都會感激她。
“臣妾說了,殿下便會相信麽?”
“我若相信,你便一定會說真話麽?”金鳶反問。憶起洞房花燭夜第一眼看見她,六尾鑲玉鳳冠下那一雙黑鴉鴉的大而空的眼睛,伊人明明是清淡如雲的模樣,偏卻給人一種邪僻的感覺——她太空徹。他甚至害怕看見那兩截瘦骨伶仃的手腕,簡直像是假的、死的,裏面未曾流動過血液,所以你抓不住她!
他總是給自己找千萬種理由去質疑一個人,然後心安理得地遠拒這個女子——他的妻。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夠平平安安。”珑染溫言道,對上那雙明暗莫測的眸子,她又輕輕一笑,移開視線,“而殿下能夠平安的前提,便是當上新的君王。”
金鳶眼底的光芒一瞬湮滅。原來——她根本只是想當他的皇後!“哈——”他冷笑一聲,眼裏只剩不屑,“所以我不能死。我死了,你又如何能母儀天下呢?”
珑染低眉不語,也未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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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聞外頭傳來宮女的說話聲——“殿下吩咐過了,外人不得随意進出。”……“哎喲,你咿咿呀呀指手畫腳的,誰聽得懂啊?”
珑染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笑容一瞬僵凝:是他?
見她看過來,那啞巴少年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賣力朝她揮手比劃了一番。
他分明是想見見太子!珑染按壓住心中的不安,笑道:“哦,原來是本宮的藥忘記喝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何需你親自跑一趟呢,本宮這就回去。”
她起身要走,卻被金鳶拉住:“讓他進來。”
“殿下?”珑染驚愕地看着他,“殿下理應清楚,這裏是朔淩殿,不是……毓琉齋。”他可以在她的地方縱欲而為,因為沒有人去看,也沒有人願意管,但這裏是太子府正殿,該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殿下重傷在身,還是早些歇息吧。”
“我的話不想說第二次。”金鳶沉聲道。
珑染卻站住了不動,良久,幽幽嘆了口氣:“殿下何必拿自己的名譽與臣妾賭氣?”
金鳶無端被這句話激怒,陡然喝道:“讓他進來!”
珑染這次反是笑了,朝他盈盈一鞠:“那麽,臣妾今晚繼續賞月。”
不等那扇門關上,她已自發繞到紗帳後面。這裏并沒有隔間,但重重紗幔交疊,竟是隔出一個毫不相幹的世界。珑染走出好遠,漸漸看不見外面那些糾纏不清的是是非非。
過了今晚會不會有人知道——太子之所以常來毓琉齋,不是因為太子妃,而是為了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這荒唐的床第關系,從她嫁入太子府的那天晚上,便注定要以這種方式維持下去。
——所謂皇宮,自古便是禁锢那些風月與婵娟的囚籠。
——所謂流言,大多都是好事者捕風捉影的虛設。
——所謂“一朝在君側,十年雨淚漣”……
待滿室燈火闌珊,僅能從窗縫裏透出零星一點天光。珑染仍記得在天山遇見蘅秋時的模樣——“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字字堅如磐石。那樣嬌貴的公主竟能為了自己的愛人不顧一切,她心底無不震撼。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卻足以磨滅當初來樓蘭的滿腔熱情。但偶爾她也會想,如果她就這樣離開了,是否還可以找個相愛的男子——或者不是愛,哪怕只是一丁點的喜歡也好,平淡地與他相遇,然後平淡地執手過完自己的一生?
她果真是個沒什麽欲念與苛求的人罷,抑或者——她已經不敢去苛求。那些太清澈美好的東西往往都那麽遙不可及,抓不住也摸不透,如同那個人——
珑染思緒一頓,趕走腦海裏的影子。那個人,有意無意的,總牽連着她教她窩心——她已經知道了,白哉就是萱見,可是又能怎麽樣呢?她并非執拗于他的欺騙,他待她究竟有幾分真情,她心裏是有數的,甚至願意将這幾分真情抵消他不善的動機。亦幹戈亦玉帛——他們之間是這樣一種微妙的關系,但這些同樣無法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他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今晚會不會是滿月……”她這樣想着便推開了窗,手指驀地僵在半空——
窗外,那個眉若春山的男子安靜地站在月下,他定是沿小園香徑一路走來,身上沾染了落花的香氣,久久都消散不去。
君子如蘭。
珑染想到的只是這個詞,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就喊出了聲:“萱見,”她掩住嘴笑,輕輕又道,“白哉先生。”
萱見細細看她,眼裏卻有疑惑:“我一路走來,卻只見竹影橫斜,你道為何?”
“你是從……”珑染支吾道,有些掩飾緊張與驚喜逾恒的意欲,“我家門前走過了麽?”她忙又指指南面,顯是多此一舉的解釋,“整個皇宮只有鳳竹苑栽了竹子。”
萱見聞言輕輕笑了。“嗯。”他應了一聲。
他的臉龐落了一層陰影,這幽邃的目光,看得遠處雲霭與煙樹合璧,霧氣撲面而來的一剎,竟是将鱗次栉比的樓闕也一并覆沒。就這樣迷了眼也好,就這樣任梢頭月色似淺約宮黃,也不招肆,也不逗留,它歸它悠悠往東庭閑步。天宮十二衢,猶不及矮牆外柔藍一水萦花草。
“當心——”
珑染徑自從窗檐踏下的時候,由他伸手虛扶了一把,但也是一觸即離的授受。
“天色還早,我是說……離明晨還早。”珑染輕垂笑眼,“能否陪我走一程?”
“無妨。”
珑染便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一面享受着這難得恣縱的辰光,聽得萱見先開口道:“你今日在祀神臺上的表現,倒是讓我大開眼界。”
“嗯?”珑染側過臉看他,“我可是聽錯了?那點花拳繡腿,應當是不堪入目才是吧?”
“當時生死一線,換做任何人都會選擇正面迎敵,你卻避開交鋒先砍其足,如同興兵作戰時斬斷馬腿,出奇制勝。我原先當你不懂武功,卻忘了你擅長用計。”萱見平靜道,仿佛只是淡淡陳述一個事實,“若想拾級而上,于你也并非難事。”
珑染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脫口而出:“若是有可能,我寧願——”
萱見目光凝視着她,但她終究沒有說下去,寧願什麽?跟他走?而他願意帶她走麽?
四目相對,珑染只覺得心慌意亂,忙又岔開話題:“這世間的風雨往往只在朝夕,當初琴姬豔冠後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怎卻沒有料到有朝一日會被人陷害至死?刖刑,截斷四肢啊……這世上怎麽竟有這等殘酷的刑罰……”她下意識地抱緊自己的雙臂,多年前殘留的刺痛一陣陣侵襲入骨,“都是可憐人罷,何不多一些同情,就算柳媚兒真的尋了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惡之徒啊……”
萱見覺察出她的不尋常,以為她是替柳媚兒惋惜,便溫聲安撫她道,“宮裏的是非,誰能說個明白?今日高山,明日草芥,勝在手段而已。”
珑染黯然垂了眼眸:“我若步她們後塵,能做的也只是重複那些陰謀算計。想尋兩全之法,談何容易呢?”她原以為只要一心幫助太子成就帝業,對于那幾位姬妾的勾心鬥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她卻發現——留她們在太子身邊,究竟是福是禍?
萱見突然打斷她冥想:“珑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見她微露怔忡的神色,他又道,“你不願透露也無妨,我只是——”想要親口聽你說出關于自己的一切。
珑染笑着搖搖頭:“倒也不是什麽天大的秘密,只是那段歲月離得遠了,一時有些傷懷罷了。”她停頓了下,才道,“你可曾聽說,中原武林有兩朵奇葩,雖鋒芒初露,卻将那些名門正派都比了下去。一個是‘潋水城’,還有一個是‘上古傾昙’。”清楚望見萱見眼底的驚訝,她輕巧一笑,“而我便是上古傾昙的人,也被正道人士稱為‘妖女’。”
上古傾昙本是一個亦正亦邪的教派,教徒皆為女子,雖不足百人,卻個個身懷絕技,能擋一面。尤其東南西北四方“蓮座”和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位“卦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她便是離位卦衣。因主上對她說過,她這一生,注定要經歷太多次的分離。
“但若單純論武功,我連上古傾昙都進不了。只是因機緣巧合被主上相中,并得他傳授,在歪門邪術上略勝別人一籌。”思緒一頓,珑染遲疑許久才接着道:“雖說是邪教,但上古傾昙也有自己的規矩,主上交待任務給你,你若不肯接,便只需贏了主上指定的對手,無論明槍還是暗箭,只要你贏,便可以将任務轉交給對方。我的本事雖稱不上厲害,卻也因此可以少造殺孽。”
她只是莫名想要跟他解釋清楚——邪教女子并非世人說的那麽污濁不堪,她們也有自己的原則。
萱見心中一動:“你原本不屬于那個地方。”
無論被她形容得怎樣輕巧,但他聽得出來——她不喜歡那裏,她不喜歡血腥與殺伐。她喜歡喝酒,喜歡賞竹,喜歡收藏一些并不華麗的小玩意——因她是個願意縱容自己的潦倒與散漫的女子。卻為了某種執念,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歡的事情。如同今日在祀神臺上——她當機立斷砍去了那個舞伶的右腳,臉上的表情卻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呵……”珑染倉促笑出聲,“你說得是,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呀……”她低眉撫弄發鬓,清倦的嗓子卻比這長夜還要寒涼,“可終究沒能仰仗老天給的身世活下去,人在九死一生時,那些尊嚴和自我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只有活着——
才是那年唯一的奢望。
“抱歉,”不知怎麽就折了話鋒,珑染垂眼笑道,“我總是容易觸景傷情,你別介意。”
萱見良久無言,卻是道出一句不相幹的話:“竹,之所以潇灑長青,因為它的心是空的。”
珑染聞言心頭一漾,他其實是讓她放開一些,不要被那些過去所負累。“感謝卿言。”她的笑容添了一絲暖意,這個男子總是不露聲色地交付自己的關心,縱然只言片語,于她已是莫大的安慰。
萱見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過來,不等他的手落到自己發上,珑染已連退好幾步:“可是我的發簪又歪了?”心下不免有些垴坼,他難道不知這動作極容易引人遐想的麽。
萱見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笑着從她的發頂摘下一片落葉。“樹欲靜而風不止。”
細綠葉脈間流淌的月光太過刺眼,令珑染有一剎不真實的昏眩。“子欲養……而親不待。”
“怎麽?”萱見詫異于她的反應,卻見她匆忙別過臉去——
“如卿所言,我心裏裝了太多雜念,才會這樣庸人自擾。”珑染刻意退後幾步,言語間又生分不少。是了,她始終不能忘記——他已經不是可以讓她毫無保留去相信的萱見太醫,而是焉耆國派來的使者,是敵是友她仍無法斷定。
因而她可以欣賞他,可以惦記他,卻也不得不防他。如果,如果他們是敵人——那她是否還能像今夜這般,與他賞月聽風,邀他青梅煮酒?
又或者——真真等到兵刃相見的那天,她真能毫不念惜往日的情分,與他一決生死麽?
“興許本宮該去妙荼寺多念幾遍佛經才對。”
——話止于此。
次日,太子妃玉體抱恙,之後幾夜惡夢纏身,故向太子請辭去岆山妙荼寺靜心養身。
約莫黃昏時分,毓琉齋的馬車離開皇宮,未驚動任何人。天色愈見昏暗,車前懸挂的兩盞琉璃風燈也已經點亮,配合着達達的馬蹄一步一颠。伊人獨坐車上,細細瞧着濃藍色霓緞簾幔上牽絲攀藤的折枝堆花圖案,心靜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車夫在外喊:“太子妃,馬兒累了,先歇個腳吧。”
珑染掀簾往外看去,此時暮色已漫天籠罩下來,馬車落腳處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長,遙遙的不見其源頭,據說東漢班超也曾飲馬于此。珑染轉過眼,看到西面不遠處還有一座別院,隐約可見屋頂尖尖擎出來,有些像是異國傳教的廟宇,四角各挂一只辟邪的鈴铛。
會是誰家的府宅呢……珑染一面淡淡想着,下車往別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來罷?”院牆內傳出女子的說話聲,珑染腳步一頓。
“嘁,”脆生生的一聲冷笑,旁邊有人接上話來,料想應是個年輕的小姐,但乍聽之下只覺這人口音陌生難辨,不像是樓蘭本地人,珑染最終只聽清“皇後”兩字。
原來竟是他的府邸……
珑染擡眼,只見一樹擠滿繁花的枝桠從牆內探出,花與葉子纏綿開成一氣,半輪彎月襯着它,像是瓷面上恹恹流動的冰紋。“喀”,她想也沒想便折了一枝下來。
“誰?”
珑染吓了一跳,忙揣着花枝匆匆走開。
走出幾步才聽見那個聲音又道:“蠢奴才,端個茶壺都能摔!”
回到馬車上,珑染将那枝花舉至鼻尖,已經看不清是什麽顏色,黑暗中只聞得清香襲人。“這次換我從你家門前走過,”她垂眼輕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
傳說岆山從山腰至山頂共九九八十一洞穴,每個洞穴皆有一座廟觀,其中妙荼寺“菩題寶塔”坐落于岆山最高峰,塔高七層,扶搖直上雲巅,最頂層名為“天玑樓”。
傳說天玑樓內供有十三尊純金打造的蓮臺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經》,得之者如受神谕,參透世間萬難,從此縱橫天下而不惑。
“菩題塔外無菩提,天玑樓內有天機。欲問塵緣何時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珑染只身踏入天玑樓時,一瞥而過檀香木檻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幾分踟蹰,卻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蘿之像。樓蘭族人信奉山神,關于耶蘿還有一個傳說,大抵是說她私下天山偶經樓蘭,在孔雀河沐浴時被經過的凡間男子看到,最後化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裏提的不是花,而是一只繡鞋,裸露的右足輕踮蓮臺,面容豐美,身姿曼妙。不似其餘諸神的端嚴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态。
珑染卻是繞到神像後面,蹲下身,以臉頰貼着蓮臺外壁,沿着細小的鎏金紋路撫觸過去,直至碰到一處微不可見的凸起,“應該就是這裏了。”
她屏息凝氣,憑着記憶中的順序畫出六角錐星圖案。還在上古傾昙的時候她便知道天玑樓的存在,因為北方蓮座最精通機關暗器,凡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機關陣法皆被她了若指掌。而這樓頂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門遁甲術擺出,若是尋出陣眼,便能破其機關。果然——
只聽細微的一聲“噌”,蓮臺從中央坍陷,耶蘿石像也随之緩緩下沉。
珑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發現這天玑樓的牆壁格外厚實,且叩之有異樣的聲響。若她沒猜錯的話,這牆壁內應該藏着一個繩梯,外人以為《梨花九渡經》肯定藏在天玑樓裏,但其實真正的密室卻是通過牆壁內的繩梯直達地下——那裏才是真正的藏經之處。
眼看着耶蘿神像已經完全沉沒覆頂,自己攀着繩梯便可一直到達地底,珑染正欲提腳踏上蓮臺,忽聞樓下一聲:“施主請。”
有人要上樓!珑染心中暗驚,慌忙觸動機關想将一切恢複原狀,怎料情急出亂子,神像沒有回歸原位,蓮臺中央的裂縫卻合上了,此時來人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這一招了。”珑染當即并攏兩指,交錯而扣,強定心神念起口訣:“蓮生并蒂,乾坤有極,天将各據,攜吾遁隐……”
待領客的小沙彌邁入頂樓時,只見一切如舊,十三尊神像完好無缺,靜靜面向世人。
小沙彌合掌念了幾遍“阿彌陀佛”,遂看向身邊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還願了。”
而利用攝魂術幻化為耶蘿神像的珑染卻一瞬滞住呼吸,怎麽竟是他——萱見?為了上香還願來此?
“多謝。”萱見話語清淡,眼睛卻只注視着中央的耶蘿神像,若有所思。
珑染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此時小沙彌已經走到神龛前敲起木魚,熏目的檀香中缭繞着古老的有關詠誦與祭祀的梵音,這似是而非的幻境,讓她一剎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
總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有多不讨喜,從記事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這樣看着兄姐們錦衣華服嬉戲打鬧,從來不被關注不被邀請,而她也樂意就這樣平澹無奇地過着自己的長久,直到那個少年偶然經過她的院落,僅用一只鵝絨毽子就能逗得她眉開眼笑……
腳背突然一陣灼痛,原來是案前的香灰被風吹落到她的腳背上,餘燼還在燃燒。
珑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終紋絲未動。中原道術本講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須與耶蘿神像保持同樣的姿勢,心無旁骛,才能保證攝魂術無懈可擊。
而萱見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餘,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觸及耶蘿神女的視線。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過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給我一個答案。”
他伸出手,卻是撫上她的右足。
突來的肌膚之親令珑染心中一悸,險些破了攝魂術。
一旁念經的小沙彌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這個男子的行為很放肆,很離經叛道——然而竟沒有給人半分亵渎神靈的感覺,仿佛那副從容的姿态讓他做任何事都不違背君子之禮。
便聞萱見坦然又道:“傳聞若撫神女玉足,摒棄一切雜念,便能得其神谕。可惜,我還是做不到心無雜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觸而過,輕巧撣去那一寸早已冷卻的香灰。擡眼時雙目清明,不茍言笑,像是一種鑿鑿的證據——他所說的一切皆是事實,你理應相信他。
萱見轉身又朝小沙彌道:“可有竹簽?”
小沙彌點點頭,遞上一支空白竹簽。萱見提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而後丢入香爐裏燒掉。
“燒簽”亦是樓蘭國常見的一種許願方式,若将願望寫在竹簽上焚燒成灰,并齋戒九日,便能實現心願。
等到兩人走出天玑樓,珑染匆忙走下蓮臺,卻是為了取出香爐中的那支竹簽。并非出于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尋找一些線索。
“怎麽會……”
珑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支竹簽竟被燒掉大半,隐約只見頭一個字:羅。
他究竟在竹簽上寫了什麽?
“羅……羅……到底是人名還是暗語……”沒有半點頭緒。珑染嘆了口氣,甫走出天玑樓,便一眼望見那個男子,一襲素色錦袍站在檐角下的陰影裏,微笑道:“好巧。”
不巧!珑染在心裏狼狽喊道,面上卻是莞爾:“白哉先生怎會來此?”
萱見不動聲色地盯着她。
他分明是聽出那一句話裏刻意的生疏。珑染自覺心虛地改口:“萱見,你怎麽也來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止一次,他總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卻每每都等着她主動開口挑明。她若不說,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簡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個消極的學童,而他俨然變成一位夫子,循循誘導糾正她的被動和敷衍。
萱見的神色有所緩和,因問她:“三日前你從我府邸經過,怎麽不進去坐坐?”
“你怎知——”脫口太快,珑染想要捂住嘴時已來不及,一張臉登時通紅一片。
萱見眸中含笑,似乎很樂意瞧見她的反應,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氣息。”
“嗯?”珑染愣住。
“因為府上有你的氣息。”萱見重複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卻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變溫暖起來,“但凡你經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你的氣息。我能分辨得出。”
珑染垂着頭,手心漸漸滲出薄汗,以至于心裏有什麽東西浮上來又沉下去,千絲萬縷無盡撩撥。腦海裏許多畫面争相出籠,她又想起那個夜晚,當她推開窗子看見他站在窗外,一剎那間滿心的歡喜——她以為他會帶自己離開。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總有一天——他會帶她走,離開這冷漠無情的皇宮。
她竟是這樣一廂情願地幻想着。
所以當他伸手為她扶正那支金釵,為她摘下頭頂的落葉,她幾乎以為,他的手其實是要落到她的臉頰上。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心寡欲,那些動人的兒女情事,她翻過書也聽過戲,到底是存了一絲癡心的。但多情自傷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長會促成将來的咫尺天涯——
“縱然相識時日不長,那情分卻與別人不同。我一直以為,你我之間,本不必這樣生分。即便你已知道——我并非向着太子一方,而我倚靠的那個人,也不是骊王。”
耳邊的聲音喚回她的理智,珑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經猜到了——萱見不願效力于太子,亦不是骊王辄音的人。他身後還有第三方勢力,才是太子最強勁的對手。
原本她孤身來妙荼寺,便是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心理,等着他來出謀劃策——那天晚上她最後留的那句話,本是無需解釋就已傳達的意圖,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沒有來。她才确信,他們終究是各為其主了。
“珑染,”萱見平靜地望着她的側臉,“你是不是希望我懷疑你,你其實是來盜取《梨花九渡經》的?”清楚看到她的臉色煞然一變,他又徐徐接着道,“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将這個懷疑告訴我身後的那個人——因為你以為我已将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訴了那個人,而我接近你只是為了搜羅太子這邊的消息?”
他搖頭嘆息:“你錯了,珑染。我接近你,只是出自個人意願。”
珑染身體微顫,只覺得他語氣低而沉緩,每一字都咬得極重,心中頓然澀澀的不是滋味。但她最終只作輕淺一笑:“萱見,我原本就是邪教的女子,我想做的事,就算明知它違背世間道義,也會不知悔改地照做下去。卿本正人君子,将任何懷疑加諸在我身上都不為過的。”
“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萱見皺眉。她是否覺得他很容易搪塞過去,所以一而再地避重就輕、閃爍其辭?“無論你是否相信,我什麽都沒有說——包括你冒充太子妃的身份,你深藏不露的心思,以及這些年太子是如何待你的——我比你更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
他的語氣已有些難以克制的激動。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打動她,又豈會舍得傷害她分毫?包括這場硝煙彌漫的帝位之争,他其實最不願看她被牽扯其中——她本是這樣雲清水淺的女子,豈能因這肮髒的厮殺染了一身血污?他甚至巴不得太子輸了,一無所有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帶她離開皇宮——為何她到現在還不明白?
珑染一時竟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道:“你很會識人,我對武學典籍确實不感興趣,但盜取《梨花九渡經》是主上交代的任務,我只是順道去做而已。你願意守住這個秘密,我很感激——”她擡起眼,再也不懼與他對視,目光一片清漠,“但是白哉先生,請別忘了,我們是敵人。”
所以我會因為對你的眷戀而惴惴不安輾轉難眠,因為我們已經成為敵人。
這世間有太多變數。縱使今日交情匪淺把酒言歡,他日未必就不會兵戈相向,反目成仇。
萱見不置一言地聽她說完,才道:“看來是我大意了。我一心惦記着這些日子的接觸給你留下的印象,無論是以萱見還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會喜歡。倒未曾想過,不同的立場會成為你我之間一道不可跨越的溝渠。”他話語溫和,竟似有些商量與挽回的餘地,“可否先撇開這些,重新給我一個評價?”
珑染迷惑地看着他,漸漸覺得眼前的萱見已變得不像是最初的那個人。
盡管他還是那樣的眉那樣的眼,一身清洌的氣質也絲毫未損,卻分明有什麽東西在悄無聲息地改變。啊,她發現他最近經常笑啊,而且笑起來……完全不似平日裏清高淡漠的樣子,偏卻笑得真心實意,毫不摻假,仿佛就是對着至親的人交付最純粹的信任。
無論是以萱見還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會喜歡。
他竟能用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這種話!珑染無故有些氣惱,悶悶道:“你今日找我,究竟為了何事?”他旁敲側擊,卻遲遲不見正題。
萱見展眉一笑:“今日是焉耆國的‘淼焱節’,熱鬧得很,你不妨去瞧個新鮮。”